第51章
希德看到站在遠處的卡尼亞斯,小步跑了過去。
至少卡尼亞斯沒有當場發火,這是個不算壞的開端。
他一步步走過去,看到卡尼亞斯面上陰沉。
女巫與他是雙方達成的協議,他不認為自己吃虧。
最開始還不覺得怎樣,可越接近卡尼亞斯,他越是有些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希德抱住卡尼亞斯,默不作聲地往他掌心裏放一顆海鹽糖。
卡尼亞斯沒有收攏五指,希德就将他的手指按攏,讓他将那顆糖握在手裏。
許久,卡尼亞斯道:“帽子解下來,希德。”
希德将頸扣解開,将兜帽除下。他的頭發被女巫的銀剪刀削到了耳後的地方。
仿佛一年以來聖騎士給他編織的夢都随着時空湧流飄得灰飛煙滅了。
“可以聽我解釋嗎?”他輕輕地問,“別把我丢在這兒。”
卡尼亞斯冰涼的手指拂過他耳側的發梢。
希德松了口氣。
“亡靈女巫想用你的預言詩換我的頭發,我讓她在契約咒裏立下過誓言的。”他停了一下,補充道,“這是公平交易,我同意的,我和她簽過契約,她騙不了我。”
他将從女巫那裏得到的紙在卡尼亞斯跟前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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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身披鱗甲
垂首,向死去的王座
炙手之冠,加冕欺詐師的頭顱
僭越之徒,摘下久尋覓的苦果
于黑夜枝桠吐絲
從地獄河流萌發的
猩紅幼蟲
重蹈覆轍
不可重蹈覆轍。
”
希德看着卡尼亞斯接過去,從紙條後面悄悄觀察卡尼亞斯的表情。
離他十八歲成年禮的時間不遠了。越是接近那一天,他越心虛。
任何人都無法戰勝無上的神只,他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也很早就認命了。
如果在那一天,公會的走狗們找到了失蹤多日的父主,他從此在人們的視野裏消失不見,卡尼亞斯會怎麽樣?
希德低下頭,掩蓋住眼角的氤氲水汽。
在最後的時間裏,他希望為卡尼亞斯做點什麽。
其實他很貪心。他想當的不是卡尼亞斯的弟弟。他想得到的是另外一個身份。
他聽到紙張被合攏、折疊。
卡尼亞斯讀完了女巫的預言詩。
希德脊背一涼,他開始等待宣判。
“公不公平,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您的每一根頭發都價值連城,不應該只換一張紙。”
卡尼亞斯的聲音很輕,似乎怕吓到了站在他跟前忐忑不安的聖子。
希德一愣,眼角的熱霧又冒出來了。
他忍住酸楚,嗓子發啞:“但這是關于你的一張紙。”
而後,他吸了口氣,低聲道:“你要是生氣,把它燒了吧。我已經記住了,等你氣消,我可以背給你聽。”
卡尼亞斯收起了紙條,在希德身前單膝跪下來,用指節撫過他的臉頰。
“我不怪您。”聖騎士壓沉了嗓音,讓他陰郁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溫和,“我從來不可能怪罪您的。我只是心疼。”
他心疼一個叫作希德·切爾特的小孩。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希德以身涉險為他做了多少事,他完全不知道。
卡尼亞斯不喜歡被蒙在鼓裏的感覺。明明他才是騎士。
卡尼亞斯站起身,從希德身旁走上階梯。
希德轉過頭,正要追上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回來。
他擡頭一看,卡尼亞斯用一道圓形的精神屏障将階梯與大廳隔開,使他無法再次走上閣樓。
希德聽到一陣風帶來了聖騎士的留言。
“這次不準走丢了。”
希德在影子裏揩了揩眼角。
好。
卡尼亞斯推開閣樓的門,偌大的屋子裏空無一人,迷霧般的空氣裏飄散着銀白色的發絲,大門上方的木貓頭鷹發出刺耳的尖嘯,繪着血月之夜的穹頂被不斷地拉長、扭曲。
但赫裏仍舊被困在這座古堡裏。
希德從圓圈裏消失的一剎那,卡尼亞斯便立刻在古堡周邊布下了結界。縱使是十個亡靈女巫一起施展咒語,也無法逃出此地。
卡尼亞斯将場釋放開,在周遭捕捉到幾絲亡靈的精神體。
他說:“誰給你的膽子動他?”
高聳入雲的穹頂間,飄飄渺渺地傳來遠山月空似的回聲。
“您很生氣?”女人的聲音格外暢快,“對,我知道他很寶貝這玩意兒。可公平交易,心愛之物就是用心愛之物來換取,這有什麽不對?”
亡靈女巫剩餘的精神體攫住幾根銀亮的長發,放在聖騎士跟前恣意玩弄。
輕佻的聲線挑釁般地繞過卡尼亞斯的耳道,他覺得每一個細胞都被挑起了憤懑的怒焰。
“煉金術士才會談公平。何況你算不上公正。”
赫裏嬉笑着:“亡靈的本能就是看好戲,看到您生氣,我就覺得很開心了。”
亡靈女巫的催促在午夜變得尤為陰暗。卡尼亞斯擡起頭,漫天飄散着竊竊私語與光明聖子被剪碎的銀發。
一切都在催促他走入理智奔潰的邊緣,以暴怒的湧流弄垮這座充滿罪惡與仇恨的古堡。
“生氣吧、震怒吧……”赫裏興奮地低語,“您的氣憤是我最棒的送葬品……”
“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卡尼亞斯突然笑了,“別演戲了,你只是想讓我狂化,女巫。”
他打了個響指,周遭魅惑術的魔法軌跡驟然消散一空,他的眼底清亮一片。
灼燒感沖上赫裏的腦髓,亡靈女巫的慘叫布滿天穹。
女巫的魅惑術直接與身體連接,能夠誘導出生物最消極的情感。
卡尼亞斯在飄滿粉塵的空氣裏捏住一塊三角帽的碎片:“等我把原形露出來,你以為你能逃過一劫?還是甚至可以憑借自己的手段操縱我——”
他嗤笑着,抓住碎片,往後退去,正對着他的黑棺表面出現蛛網般的裂痕,裂塊如枯葉般掉落在地上,一張滿是驚恐的臉從後邊顯現出來。
赫裏趴倒在地,倉皇着往外爬。卡尼亞斯漠然望着她爬到窗口,走過去,揪住她的頭發,将她殘忍地從地上扯起來。
“放開我!該死!魔鬼,你這個魔鬼!”女巫面如土色地痛呼。
聖騎士的臉被籠在混沌的夜裏,抓住女巫頭顱的手青筋猙獰,仿若爬滿了地獄的荊棘。
聖子被他圈在隔離聲音的結界裏,聽不見任何慘叫,卡尼亞斯無需再作僞裝。
“我聽到它的喘息了。你在地底圈禁了一只角龍的死靈,你想用它把狂化之後的我引開?”卡尼亞斯的聲音匍匐着輕微的陰鸷,但他似乎突然失去興趣,神色恹了一半,“狐假虎威的小蟲子,我還以為有多大本事。”
亡靈女巫被扔在角落裏。她聽到聖騎士冰冷的笑與匕首從鞘中沖出來的摩擦,終于從無邊的恐懼裏爬出來。
根據她所知的情報……這個人不該還未能完全控制黑暗湧流嗎?
不,她現在沒空關心這個了!
赫裏匆匆忙忙地喊出了聲:“慢着!我還有個情報要和你交易!你難道知道自己是誰嗎?我可以用預言詩幫你看清一切——”
卡尼亞斯的動作稍稍一滞,面無表情地俯視她。
赫裏沒有錯過這一幕,心下狂喜。
卡尼亞斯蹲下來,靜靜瞧着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亡靈:“他就是被你用這樣的手段哄騙的?”
他斯想了想,啞然失笑。
其實他的男孩很聰明,知道什麽是真實,什麽是騙局。
只是一和他扯上關系,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然後那只熊就不會判斷是非曲直了。
真是個糟糕的發現。
赫裏臉色一白,正欲辯解,卡尼亞斯的匕首卻已然咬開她的脖頸。
從卡尼亞斯出征沙漠開始,她就沒有活路。
公平交易——前提是雙方勢均力敵,而卡尼亞斯殺了她比碾死一條臭蟲更容易。
希德低着頭等待卡尼亞斯走下來的時候,忽然看到地上泛起了紅光。
當卡尼亞斯推開門之際,赫裏古堡外的圓月染上了一層血色。
希德遠遠望着卡尼亞斯從石階上走下來,仍處于恍惚之中。
卡尼亞斯的那些話令他有點無措。那似乎并不是一名年長者對于晚輩的關照。
這讓他的腳幾乎要踩到雲端去了,眼前的青年也仿佛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無法接近的聖騎士。
卡尼亞斯走近時,見希德迷茫地站在原地,心裏有些好笑,用指尖輕輕捏住聖子的下颌,讓他揚起臉來,看向自己。
“維拉會有辦法的。”他說,“我記得她去年向課題組提交了生發藥水的研究申請。”
希德聽出了話裏的揶揄,一瞬間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室友。
他瞧了瞧卡尼亞斯,扯着兜帽遮住泛紅的臉頰。
卡尼亞斯抱着希德降落到地面上。西林傭兵團已然在赫裏古堡外等候多時。
自從得知卡尼亞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聖騎士,西林傭兵團就失去了和他争奪赫裏頭顱的權利。
趁着傭兵團還未損失慘重,加裏趕緊讓他們退到古堡外邊。
果然如他所料,在西林撤出來不久,這座令人聞風喪膽了幾百年的城堡便化為了廢墟。
……
一行人離去後,垮塌的古堡裏響起了一聲漫長的龍吟。
被壓在古堡深處的氣息,并不是卡尼亞斯原以為的死靈。它休眠時所展現的精神過于平緩,才使卡尼亞斯産生了誤解。
經過了長達一整年的沉睡,在深淵領主的場的影響下,它終于蘇醒過來。
黑暗角龍在沙石的掩埋裏睜開血亮的眼。它從沙漠上呼嘯而過的狂風裏嗅出一絲熟稔的氣味。
它向天空長嘯,群星隐退于震耳欲聾的嘯聲中。
“請留步!偉大的、健忘的黑暗共主啊!
“您可知道——”
空氣裏傳來鎖鏈的碰撞,以及可疑的、委委屈屈的嗚咽。
“——您最強大的夥伴地獄咆哮·極惡之淵·黑暗角龍阿諾德還被困在這裏,哪兒都去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