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女巫赫裏用埋在沙子裏的傳送陣将希德帶入了城堡最上層的閣樓。
鐵栅欄被帶着黑玫瑰的荊棘纏繞,慘淡月色被縫隙切割成閃光的棱鏡。座椅與地上鋪了一層光滑的物料,看起來像是蟾蜍或者企鵝的皮,木櫃裏擺着裝滿奇異動物眼球的玻璃瓶,能夠隐隐聽到巨大的野獸的喘息從樓下傳來。
希德拒絕去思考亡靈女巫會養什麽寵物。來到這間屋子後,他只覺得自己頭皮發癢。
赫裏從他身後飄進閣樓,氣狀的尾巴在荊棘上繞了一圈。
她說:“請坐。您想喝紅茶,還是咖啡?”
希德沒選擇任何一樣。
假使他喝了女巫的飲料,卡尼亞斯以後連蘋果汁和牛奶都不會給他買。
如果是紅酒倒還可以考慮。
透明的女巫癟了下嘴。她飄到正對大門的一副棺材裏。
希德聽到門上的木鸮高嗥一聲,從棺椁中步出容顏嬌美的年輕女人。
一只巨大的烏龜不知從哪裏爬出來。女巫手裏拿着一副煙鬥,輕巧地倚坐在龜殼上,肥大的三角帽遮住一半的臉,仿佛刻刀打磨過的皮膚被塗抹得蒼白,嘴唇紅得像血。
她看上去不過二三十歲,但她的實際年齡卻已經有五百多歲了。
一股腐朽的惡臭味,若有若無地從四面八方飄過來。在那張光鮮亮麗的面具後邊,隐藏着無數爬滿蛆蟲的褶子。
赫裏坐在帽檐的陰影裏,細細打量着光明聖子。作為至少混上了名號的黑暗種族,她能感應到那只骨哨中所蘊含的巨大能量。
真是不簡單。
那頭生物居然舍得把骨頭拆給人類幼崽,看來一早就把他蓋戳認定為了所有物。
Advertisement
不過,這樣最好。
女巫打了個響指。希德看到一股煙霧向她指尖籠過去。
希德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發覺煙霧的發源端正是他自己。
他的面具與染發劑化成了液體小水珠,随着女巫指尖的勾動一點點褪去,露出原本的樣貌。
赫裏輕輕地笑着,抿住煙嘴,将灰蒙蒙的輕煙驅到一邊。銀發金眸的聖子立在黑玫瑰窗投下的清輝下,顯得與幽暗的閣樓格格不入。
但她倒是有些明白,卡尼亞斯·奧爾德究竟為何會如此喜愛這只幼崽。
不僅是因為光明之種本身的吸引力。這個孩子很迷人,就像精靈之森的銀薔薇,只消是站在這兒,就叫人想将他鎖起來揉碎。
“我喜歡您的頭發,它像星空,讓我想起年輕的自己。”女巫向窗口睜大了雙眼,紅丸似的眼裏看不透感情,“用您的頭發換一首關于您騎士的預言詩,怎麽樣?”
“……預言詩?”
赫裏耐心地解釋:“這是我們族群壓箱底的寶貝,奧爾德應當同您講過。”
不僅奧爾德和希德講過,希德也在圖書館的書上讀到過這一段內容。
亡靈女巫獻祭一萬條生靈後,會從種族的力量源泉那兒得到一個譜寫預言之歌的機會。
雖然有很大概率——愚蠢的人類會看不明白這群女巫究竟在寫些什麽。但根據亡靈學專家的鑒定,從幾章有效的歷史樣本看來,女巫的預言詩有着百分之九十的準确度。
希德沉吟的時候,赫裏座下的巨龜探出了頭。亡靈女巫挑了挑眉,将煙鬥一揮,薄煙組成一幅幻境簾幕。
幕中之人正是往城堡上走來的卡尼亞斯。
月光透過一扇扇凸肚窗照進紅磚石修砌成的走廊,聖騎士俊美的面孔被熏染得冷峻而陰沉。
這頭夜行的怪物已然被女巫不問自取的行徑惹怒了。
希德将骨哨捏在了背過身後的手心裏。通過掌心傳達的滾燙溫度,他能夠很清楚地體會到卡尼亞斯平靜的神色下究竟壓抑着多可怕的怒火。
等回去必須好好解釋才行。
希望那時卡尼亞斯還能聽得進去。
“您的騎士快走上來了,”女巫輕快地拍了拍手,“為了防止我們的對話被偷聽,我們給他增加一點難度。”
希德聽到磚石碰撞的響聲,從窗栅欄裏投過來的月光流動如沙塵。緊接着,他發現腳下的地板開始移動。
古堡是女巫的玩具積木,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調整其中結構。
處于最頂層的閣樓被移動到距離卡尼亞斯最遙遠的地方。
赫裏很清楚,這只是短暫之計。憑借卡尼亞斯的實力,他可以很快察覺到自己的詭計,并找出破解的方法。
聖子沒有表示拒絕或是同意。但聖子肯跟着她過來,就意味着有商量的餘地。
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女巫便通過城堡裏的水晶球一直觀察着希德·切爾特。如果不是希德自己送上門來,她也會将希德從帝都呼喚到這裏。
聖子很愛惜自己的頭發,那是他很多回憶的象征,卡尼亞斯也明白這一點。
——如果她從中作祟,也不知道兩人會有什麽樣的精彩反應。
赫裏不緊不慢道:“誰都有苦惱的時候,我也是,您也是——您的成年禮快到了。”
這才說到了重點。
希德擰着眉毛,凝重地問:“你怎麽知道?”
他對“成年禮”這一詞十分敏感。他會來到這裏,也是這個原因。
那時,亡靈女巫在他耳畔說的,是這樣一句話:
縱使我僥幸吃掉了您,也會被您的父主碎屍萬段的。
為什麽赫裏知道他的父主不是普魯維爾,而是黑暗神?
在黑暗公會的眼中,他就是父主的貢品。他只是一頓最豐盛的晚餐。
——但這只是少部分的人看來。
正如在絕大多數的亡靈與惡魔眼中,希德·切爾特仍是作為畢生死敵的光明聖子。他是黑暗公會內應的秘密,只有公會最上層的幾名亡靈法師與切爾特家族才會知道。
可女巫赫裏也得知了這個秘密。
“告訴您也無妨。我和暗魔法都會的那幫精靈有些交情。最近公會的動作太大了,據說,他們找不到父主,都快發了瘋。”
女巫忽然變成半透明的形态,将頭顱貼近希德的額頭,讓他吓了一跳。
她盯着強裝鎮定的聖子:“我和一個長老攀談了一會兒,就用一首假冒的預言之歌套過來一個秘密,斬妖除魔、高高在上的聖子大人呀,其實——您、是、我們這邊的人,我說的沒錯吧?”
希德瞳孔一縮。
死寂的午夜裏,女巫的笑聲尖得像半夜發現了老鼠而興奮嚎叫的黑貓。
希德被她的笑聲吵得眼前一暈,勉強站住了,視野裏卻仍跳動着不祥的黑星。
亡靈女巫将腦袋收回去,半真半假地寬慰着:“這不是值得羞恥的事,您是被逼迫的,只有聖院的人會譴責您犯了罪過。而且真相暴露出來,對誰都不好,我不做虧本的買賣。”
“……你想說什麽?”
赫裏又将嘴角一勾。
女巫遠比聖子想象中的更了解他,比方說,在冷冰冰地打斷別人說話的時候,其實心裏着急得不得了。
現在他在着急什麽?
遠處那頭披着羊皮的聖騎士?還是自己的處境?生怕被揭穿?
她眼裏閃爍着熒綠的光澤,那是亡靈女巫興致勃發的信號。邪惡的物種總是以逗弄獵物取樂的。
女巫低笑:“如果這個消息被您的騎士聽到了……要是我猜得不錯,在他心裏您似乎一直是個單純幹淨的小男生。沒有污點——對,沒有任、何、的污點。”
聖子垂着頭,地上是泛着黴斑的地毯。
他盡全力地調整呼吸,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他覺得痛楚順着他的呼吸管牽扯到了肺部。
聽到赫裏強調的那幾個詞語,他幾乎要奪門而出。
女巫的話像一只帶着利刃的高跟鞋,在他心頭的凸起跳着最兇狠的舞。分明是把他的傷口看穿了,卻仍舊挑明了撐開來,恨不得讓所有人看到。
他不想讓卡尼亞斯看到自己的那一面。他想在卡尼亞斯心裏留下一個最完美的印象。
“光明聖子其實是黑暗公會的走狗”,這種真相最好卡尼亞斯一輩子都不會發現。
這是希德藏在心裏最深的秘密。
但它現在被赫裏掏了出來,摔在地上,血淋淋地。
希德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将鋪天蓋地的情緒收拾好。
“這和你有關?”他問。
亡靈女巫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仿佛并不清楚自己方才那些話在對方心底引起了多大的波瀾。
“對,這确實和我們的交易沒有關系。”她親切和藹地提醒,“我只是想告誡您。就算面對最親密的人,也得守住一兩個秘密。等到那一天,您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您可以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紅玫瑰。這是最好的結局,也是過來人的建議。”
希德閉上幹澀的眼睛。
良久,他輕輕地、像被抽幹了靈魂似的說:“我同意了。”
女巫似乎被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唬得一驚,停頓片刻,笑着問道:“您說的是交易?”
光明聖子看着她,伸出手掌,光明元素精靈在他掌心中凝結成繁複的符文,那亮光刺得亡靈女巫差點流下眼淚。
希德的眼眸中被打上六芒星的刻印:“發誓,赫裏。發誓您不會在這個交易裏有任何欺騙我的行為。”
他聽卡尼亞斯說過,亡靈女巫赫裏是在這座古堡裏呆了長達幾百年的鬼怪。論閱歷與智慧,希德自覺比不上她。
但契約咒文至少能保證他不被欺騙。
以及安全地回到卡尼亞斯身旁。
當卡尼亞斯看到扶着樓梯走下來的光明聖子時,幾乎處于暴怒的邊緣。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他與惡魔谷的那個夜晚有多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