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凱蓮娜很煩躁,氣得想磨牙。
新學年的調查課又要開始了,場地仍舊是在蒂亞戈山嶺。
和同學一起去熟悉地形的時候,她想起去年跟蹤卡尼亞斯時碰見的參天巨樹。
凱蓮娜見過不少稀奇木頭,神明花園的那棵是她前所未聞的,翻遍古籍都找不出來。
她按照原來的路線尋找,卻只在本該出現古木的地方看到一片枯冷的樹叢。她怕自己的記憶出了毛病,又花費整整一周時間,和切爾特家的仆人翻遍整座山嶺,都沒有瞅見那棵樹的影子。
太奇怪了。像是被什麽咒語刻意隐藏起來了一樣。
希德·切爾特上次在蒂亞戈山脈體力耗盡的時候,全聖院也四處找不到他,最後卻在定點傳送陣上發現了手捧花束昏睡過去的光明聖子。
等她回府邸,被她拜托調查頭發灼痕的導師也發來了訊息。
據說這是火之章節的變異咒術,難度并不太高,只是原理創新刁鑽,不像一般研究所能夠研習出來的魔法。
凱蓮娜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便知道是誰幹的好事。
——希德·切爾特和他那個騎士。
錯不了。那兩個人都有古怪。
凱蓮娜馬上将這個發現告訴艾伯特,但近日艾伯特和他父親一樣忙得焦頭爛額,聽完凱蓮娜的話,只叫她把心思收一收,不要給自己添麻煩。
整個黑暗公會快都瘋了。
父主已經失蹤整整一年,留下了不少存活的跡象,結果他們卻連個影子都找不見。
再過一兩個星期光明之種也要成熟了,到時候祭品要獻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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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訓斥的凱蓮娜差點當場把艾伯特的眼鏡砸爛。
自己的頭發被燙沒了,未婚夫和別人出軌,兩件事加起來已經夠煩的了,結果又在對她最親的哥哥那裏受了氣。
凱蓮娜覺得那時沒有把艾伯特那張面癱臉撓爛真是自己脾氣好。
冷靜下來的凱蓮娜·切爾特開始在校門口蹲點。她伺機多天,終于被她發現卡尼亞斯喜歡到一個名叫黑鴿子的市儈酒館裏去。
拿着這家酒館經營牌照的女人叫作柯特妮,一個帝都三無市民。
她動用切爾特的關系網一查,發現這個女人的來歷着實令人意外——
六十年前的名海盜,辛巴達的後裔。
據傳在當年勇者小隊讨伐魔王韋森特時,盜賊辛巴達截獲了勇者一行。勇者博納爾·弗朗西斯憑借巧妙的智慧化敵為友,使海盜加入隊伍,共同征讨魔王。
後來這名威震半個世紀的海盜受人出賣而伏誅,被送上帝都的斷頭臺。他麾下一度被稱為“第二個薩爾國都”的海盜船群也在一次出海時沉沒于人魚城之海的某個角落。
而柯特妮·辛巴達,就是那名海盜的三世孫。
人類國度憎惡海盜的後裔。凱蓮娜肯和柯特妮做交易,是因為她身上有利可圖。但既然這個女小偷非暴力不合作,心比天高的切爾特小姐當然不想繼續談下去。
她冷冷看向若無其事抹着酒杯的柯特妮,揮手将魔法晶核掃到地上。
伊薩克想去撿,被柯特妮一個眼刀差點砍斷了手。
戰士瑟縮地點了點頭,在柯特妮兇狠目光的示意下将仍在酒館裏暢聊的客人們請了出去。
切爾特家室雄厚,家裏最嬌慣的千金來黑鴿子踢館,所有人都不想惹得一身腥,不一會兒就散了個精光。
“如果将你的身世抖摟出去,你會被趕出薩爾的城門,女小偷,”凱蓮娜譏諷道,“切爾特鏟平一家酒館不在話下,你最好老實交代。”
柯特妮将擦幹淨的酒杯放回木櫃,一邊擦手,一邊幽幽地看着她:“您威脅別人的功夫還得再磨煉磨煉。”
凱蓮娜不怒反笑,她重新甩開了羽毛扇,用扇面擋住半張臉:“不要用拿年紀壓人。我沒有在威脅你,我是用你的酒館和你掌握的情報做交易。沒錯,我的兄長與父親不會同意,但我心情不好,在他們趕來之前,我大概已經把這裏變成廢墟。”
她見柯特妮沉默,提了一下裙擺,坐在一張凳子上。
“好了,小偷。告訴我,卡尼亞斯·奧爾德究竟是什麽人?”
柯特妮冰冷地打量着她,突然微微一笑:“小姑娘,把嘴巴放幹淨一點。你這樣出門是會被打的。”
凱蓮娜雙眉一豎,正欲發作,一根琴弦飛向她的耳朵。凱蓮娜倉皇避開,看到那根弦直直沒入了牆板。
“小偷和海盜,有着本質的區別。”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角落裏飄來,“小偷只是為了謀求飯碗,海盜辛巴達是為了證明大陸是一個球體的理想而出海,盡管他失敗了,但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一個有污點的偉人。”
老爹拖着他的小提琴,顫巍巍地走出了陰影。
他渾濁的眼珠裏跳動着蒼白的火焰,那讓人想到幽遠而危險的極光。
凱蓮娜認出了這個人,她在家庭教師珍藏的限量相冊上見過此人年輕時的模樣。
那時,他是他們的英雄。
極度的震撼印在凱蓮娜的臉上,使她顫抖着後退。
她高聲道:“你、你是六十年前的勇者弗朗西斯……”
切爾特的仆人聽到這個名字,已經吓得匍匐跪地,六神無主。
刺耳的嘈雜聲打斷了她的話,素來心比天高的凱蓮娜卻不敢發火,涼意卻竄上心頭。
老爹将琴弦從牆上拔了出來。
他慢悠悠地轉過頭:“這裏只有柯特妮和她老爹。如果有辛巴達的曾孫女,那麽也有勇者弗朗西斯。”
凱蓮娜瑟縮了一下。
“那麽,我就再問一遍——”老爹沉聲道,“你到底——跟不跟我的閨女睡覺?”
凱蓮娜一僵。
然後,可憐老人的頭被他的便宜閨女狠狠踹上了一腳。
“去你媽的睡覺。”柯特妮說,“滾去洗碗,牆壁的維修費從你零花錢裏扣。”
“把手放下來,托比·奧爾德。”
卡尼亞斯捏着一張用茯苓和牛乳做的軟皮面具,耐心地将希德摁在臉上的爪子掰開。
聖子大人快哭了:“你別叫這個名字了。”
這個名字是他痛揍溜出去啃花苗的兔子時想到的,從卡尼亞斯的口中說出來會讓他感到異常羞恥。
他覺得自己腦子裏進了托比才會把表格藏在沙發底下。
“我覺得可愛,”卡尼亞斯讓希德自己把頭發撩開來,他将面具一點一點地貼在希德的臉上,輕聲哄着,“托比·奧爾德,我挺喜歡這個無緣無故冒出來的堂弟。”
茯苓的味道清涼好聞,希德感覺到卡尼亞斯帶着薄繭的手指順着面具壓在他臉上,熱熱的。
他原來想躲開的,可是聽到“喜歡”這個字,忽然就沒有力氣了。
卡尼亞斯在他額上拍了一下。
矮人提供面具質量很好,如果不用精神力量探查,看着這張臉完全不會想到光明聖院的聖子殿下。
他轉開一瓶染發精油,問:“沒有副作用?”
停在矮人泰勒肩膀上的木鳥飛過來啄他的腦袋,被他揮手擋開。
泰勒粗聲粗氣:“請注意你的口氣,老爺!這可是魔女艾麗薩給我們矮人國度留下來的寶貝,比你們那些藥劑師的水準高出不知多少倍。”
卡尼亞斯将瓶蓋打開。他瞧了瞧瓶口,将瓶子湊到希德跟前。
希德毫無防備地吸了一口瓶子裏冒出來的氣體,皺着眉毛捂住鼻子。
魔女喜歡用蜥蜴的皮和蟾蜍的唾液制造魔法藥劑,跟維拉那些藥瓶裏各種植物揉在一起的清香完全不同。
“抹在頭發上就沒有味道了。”卡尼亞斯将蓋子旋緊,“有效期只有一個星期。”
聖子大人輕哼:“托比·奧爾德要回學校了。”
卡尼亞斯笑着揉聖子的頭發:“我沒想着強迫您跟我去外邊。只是把您一個人留在學校——”
“維拉會怪你沒有把我看好。”希德悶悶地說,“我去跟她解釋,你不用多想。”
卡尼亞斯将染發劑放到一邊:“您還是認為我在意別人的看法?您總是會遇到各種意外,又不肯對我說實話。”
希德感覺自己心底又被戳了一下。
卡尼亞斯将手指伸進希德的頭發,捧起他的臉。
“是我在擔心你,希德。”
這下光明聖子連裝作看風景都做不到了,只能望着聖騎士的眼睛。
他很早就覺得卡尼亞斯的眼睛好看,盡管當那種掩蓋在陰影裏的光凝視他時,會讓他想起無聲的蟒蛇或者毒蠍。
但被咬到應該也不會怎麽樣的。
或者他早已被咬住了。
希德感覺到脖子和耳根發熱,卡尼亞斯在笑,他知道自己的臉又紅了。
……還不如叫“托比·奧爾德”呢。
矮人泰勒像是聞到了什麽異常酸臭的東西,一張臉扭曲成了抹布,捏着鼻子,将幾雙鞋擺到兩人跟前。
“試試、試試吧,老爺。不要在一個單身了幾百年的可憐蟲面前摟摟抱抱。”他卑微地懇求。
希德回神,推開卡尼亞斯。
他拿起一只鹿皮靴,卡尼亞斯将身旁的紙箱移過來,給他墊腳。
“喜歡嗎?”聖騎士問。
希德系好鞋帶,往地上走了兩圈,點點頭。
“剩餘的裝備一周後我會給您送過去,請您留個地址。”矮人遞過去一張紙,“這只鳥先放在我這裏。兩位似乎也用不到輪椅,我把它改一改。”
卡尼亞斯取了墨水筆,在送貨單上填信息。
希德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問:“您怎麽認識柯特妮的?”
泰勒正将希德的新靴子裝進鞋盒裏,聞言,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了他許久。
矮人在揣測,這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小少爺究竟怎麽入了黑鴿子那個臭丫頭的眼。
随後,他用一種威嚴的口氣說:“柯特妮是老爹領養來的。老爹原名叫弗朗西斯。”
矮人原以為希德會驚訝地尖叫起來。畢竟在人類帝國,勇者的名字比皇帝更偉大。
結果他失望地發現,貴族家的小奶泡困惑地和他身旁的青年咬起了耳朵。
“弗朗西斯是誰?”他問。
大陸上的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主教不讓他讀閑書,他去圖書館時也很少找故事書看。
他只記得這個名字被許多同學提起過。
“您沒聽說過?”卡尼亞斯放下了筆,取出一只金懷表,将背面的勇者圖騰遞給他看,“魔王韋森特,六十多年前出現在大陸上的最強魔物,幾乎給精靈、人類和矮人帶來滅頂之災,祂的頭顱就是被那位勇者斬于馬下。”
希德恍然大悟。
他擡起頭,接着問:“你早就知道老爹的身份?”
卡尼亞斯沒回答,但他笑了。
希德喃喃道:“難怪你——”
難怪卡尼亞斯會盯上黑鴿子。
深淵巨獸苦于無法釋放巨額的能量,會持續不停尋找強勁對手。卡尼亞斯是觊觎老爹強大的實力,才會成為黑鴿子的常客。
聖子咬了咬嘴唇,又說:“那你現在還想挑戰他嗎?”
“不想了。”
卡尼亞斯看到希德悄悄松了口氣,補充道:“現在我只想挑戰您,大人。”
單身的矮人酸酸地啧了一聲。
這個挑戰可有點意思。
希德也察覺到了那麽一丁點意思。
他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像糖紙那樣被揉皺了,心裏的湖水上飛起了漫天天鵝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