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委托和調查課的時間沖突,卡尼亞斯和導師預約了推遲重修。
這早就在他的計劃之內。希德的生日總會落進調查課裏,他可不想每年都在野外給希德過生日。
女巫的古堡坐落在赫裏沙漠。
赫裏沙漠年年都在往外擴散,名氣幾乎與暗魔法都會比肩,從大漠裏刮往田野的熱風總會将沃土灼燒成幹地,帶來禍及千萬人的旱災。
蒸烤沙石的太陽宛如煉獄裏的鏡子。卡尼亞斯沒有牽馬,他向住在赫裏邊境的居民借了一頭駱駝。沙漠之舟在赫裏的沙丘裏比馬和騾子更加靠譜。
在赫裏沙漠無法使用力場盾。魔法的溫度不足以融化沙石,分散的砂礫被聚集在銘刻符文的盾面上,會令駱駝無法看到前方。
一股熱幹風往兩人吹過來,卡尼亞斯将希德裹進袍子裏,希德卻還是被漫天亂刮的沙子糊了一臉。
卡尼亞斯笑起來,給他清理臉部,揀掉蹿進頭發裏的砂礫。
盡管事先擦過香脂,聖子的臉頰還是被刮出了許多紅痕。卡尼亞斯一邊給希德的灼傷抹上冰凍藥劑,一邊輕嘆着說:“我以為您會哭呢。”
希德被高溫烤得迷糊,眯着眼睛,語氣像沙漠裏的空氣那樣變得含含糊糊:“我喜歡這裏。”
聖子到過的地方不多,圖書館書籍與柯特妮偶爾講述的探險故事就是他的全部閱歷。
大陸有幾處風信子覆蓋的山野、幾片魚鱗似的群島,優美瑰麗的雪原之尖到底歸屬于精靈族還是巨龍族,希德切爾特都很想知道。
畢竟他可是把往泥坑裏打滾作為終生訴求的光明聖子。連這點苦都受不了,也太說不過去了。
熱風席卷過後,他們聽到動物裹着苫草的腳掌踏過沙面的聲音。
利刃般的沙塵裏顯出幾抹人形。耀眼的光芒從他們的刺刀與胸前徽章反射出來,兩人漸漸看清了來者的面孔。
一群身強體壯的戰士,他們隸屬西林傭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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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記得他們似乎因為臨時漲價而被柯特妮罵過。
傭兵團的成員也看到了卡尼亞斯和希德。
他們沉默着從兩人身旁經過,一個腿上挎劍的傭兵還視若無睹地往駱駝身上撞了一下。
希德皺眉,手指一伸,用泡沫光甲将傭兵的馬軟軟地彈開。
骢馬嘶鳴着改變了軌道,傭兵幾乎要從馬上堕下來。
“看看路,小不點!”他咒罵着。
帶領着傭兵的男人将馬口一勒:“學院派的牧師?”
西林傭兵團的團長布魯斯特·加裏趨着馬來到兩人跟前。他胯下的馬臉上有一道疤,這使它瞧起來與它主人同樣兇狠。
“哪個教堂學校來的野兔崽子?”他打量着這兩個年輕人,“能默發聖甲……聖院直屬的學生?”
他說出“學院派”時,嘴巴裏含着股輕慢的臭味。在土匪出身的傭兵眼裏,從學院出來的小年輕就是一群毛都沒脫的幼蟲,只适合趴在圖書館啃食書本,或者被他們踩成爆漿。
加裏便是其中一員。
卡尼亞斯慢條斯理地将一把短刃從希德的靴子後邊抽了出來,打落弓箭手扔過來的箭镞。
希德聽到聲音轉過頭去,在大漠的日照裏,刀鋒被折射出一圈虹光。背着光的聖騎士垂眸,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叫他坐好。
“我們是治療者協會的成員。”卡尼亞斯壓着嗓子,“協會裏出了任務,我們是去赫裏古堡探路的。”
光明咒術為聖院麾下的教堂壟斷,治療者協會是民間牧師的聚集地。靠着從教堂流落街頭或者旁聽偷學的法術,野戰經驗豐富的治療師也在傭兵團內占有一席之地。
西林的牧師恰巧因為質疑團長分配不公而離開了隊伍,眼下湊巧缺幾個治療者。
加裏嗤了一聲,往馬屁股上一抽。
“跟上來,臭小鬼。”他罵道,“我們也要往赫裏古堡去,要砍下那個老巫婆的頭顱。”
希德沒聽過治療者協會的名號,但從卡尼亞斯和加裏的對話裏他能依稀知道“治療者”大體是做什麽的。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卡尼亞斯。
卡尼亞斯知道他家的小聖子又在想些什麽東西,掌心燃起一簇白焰,那是光元素的氣息。
希德默默看着,抱住身前的駝峰,把自己挪遠了卡尼亞斯。
之前他把聖院的書籍借給聖騎士,其實只是給卡尼亞斯一個心理安慰。由于種族的限制,黑暗生物對于光明系咒術的天賦幾乎為零。
可是卡尼亞斯居然學會了。
真可怕。
有西林傭兵團在前邊擋着風,刮到他們周遭的沙塵少了許多。
卡尼亞斯給希德戴上從矮人那裏買的護目鏡。希德捂着鏡片後面的軟繩,擡頭看到稀少的綠色仙人掌插在遠方的沙漠裏,空中抖動着城市的幻影,身形龐大的巨龍在海市蜃樓裏穿行。
希德從小在溫濕帶長大,沒有親眼目睹過沙漠的場景。
他看得興致勃勃,忽然聽到一串笑聲。向四周望去,發現幾道并不友善的目光。
盡管用軟膏面具和染發劑做了易容處理,聖子的臉仍漂亮得驚人。走在後邊的傭兵已在竊竊私語地探讨,最後邊騎着駱駝的黑發小美人究竟來自于大陸的哪個角落。
等到深夜時分,這種蒼蠅般的探讨聲更為激烈。有人在地上将近日收集到的雪茄紙殼一字排開,打賭誰能第一個獲得那名金眸美人的芳心。
在傭兵的世界,不管是男人、女人歡好,都是情調的體現。柯特妮在傭兵隊伍裏打拼過,兩人臨走前,她也對希德百加叮囑。
把她親愛的小奶帕送進狼堆,也只有那個姓奧爾德的未知物種才能想得到了。
但當希德真正聽到三四十歲的男人舉着啤酒和同伴們大肆探讨泡妞的經歷,或以性經驗作為談資的時候,仍舊感到全身不适。
作為光明聖院裏西嶺高原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高冷的聖子,這算是失職了。
但今天他是托比·奧爾德,可以任性一點。
——卡尼亞斯說的。
卡尼亞斯出去覓食了,屬于外來者的篝火邊只留下希德一個人,和他們的駱駝。
火光打在他身後的岩石上,孤獨的外來牧師顯得既弱小,又容易受欺負。
他裹在卡尼亞斯的圍巾與深色鬥篷裏,抱着膝蓋,往上空看。月輝被面粉似的紗霧籠罩着,幹冷的風從岩堆後面呼嘯着跑過。
已經是深夜,傭兵們仍舊喧嚣不止。他們的睡覺時間是個謎。
希德聞到一股肉香飄過來。他環顧四周,發現一個搖搖晃晃的人影拿着一盤肉走過來。
“小美人,要不要來和哥哥們喝一杯?”這酒鬼嬉皮笑臉地問着,背後響起一片附和的喊聲。
希德往後面的岩石退了退,沖外面放了一個光甲。
而這不能阻礙傭兵挑釁扯皮的腳步。
那人被酒勁沖紅了臉,醉氣熏天地唱喪歌:“赫裏的夜晚蠍子蠕動,你家的哥哥一去無蹤,明晃晃的毒針紮進屍體的洞!呀!真是可憐蟲、可憐蟲。”
和他一起過來的傭兵也在笑。
他們剛剛打過賭,西林傭兵團裏最傑出的撩妹達人用多少時間才能将外來的美人收于帳下,大多數人賭了“不可能”。
這些人有點吵。希德拿出耳塞來,把耳朵堵上。
傭兵又說了許多露骨的話,看到希德裝作沒聽見的模樣,臉一點點陰了。
其實傭兵并不較真。假如外來者賠幾個笑臉,若是婉拒,他們也不會強迫。
希德向來不會玩那樣的文字游戲。作為準A級傭兵團資歷豐厚的劍士,能夠冷臉回絕他們邀請的人并不多。
何況眼前這個原本是外來的人,他們老大覺得有用才準許他加入到隊伍裏來的。
為首的傭兵将手裏的烤肉扔到了地上,拔出別在腰間的冷劍。
“解開防禦,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他臭着臉命令道,“否則我要闖進來了,小美人。”
對于他的威脅,希德毫無反應。
放眼大陸,西林傭兵團也算一流的隊伍。
可是光明聖子眼界從小就和普通的大陸人不一樣。他從小就被最精良的劍士環繞着。
在他看來,這些人只是半斤八兩的劍客。白天他看到他們與同伴比劃招式。希德不怎麽懂刀劍之類的武器,但當他們将劍從劍鞘裏抽出時——不提卡尼亞斯,就算和諾斯聖騎士相比,氣勢也差得太多了。
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
傭兵們卻不這麽想。看戲的人甚至在心裏為小美人默哀。
斬斷光甲對于西林的劍士并不困難。比起專業法師,牧師放出的護甲能量小得太多。何況泡沫聖甲是防禦力最差的低級法盾。
他們原先的治愈者也吃過這苦頭。所以後來他滾了。
為首者揮劍一砍。
在他們錯愕的目光中,鋒利的劍刃竟被聖甲彈開了。
聖子對于光明咒術的領悟連教皇都要望洋興嘆,即使是最脆弱的光甲,他也能發揮出比普通牧師釋放高級咒術更強勁的威力。
可縱使給傭兵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去猜測坐在跟前的人就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物。根據他微薄的閱歷,他只以為是他喝了太多酒,沒用準力道。
于是他重新握緊了劍柄,往散發輝光的護盾砍下去。
之前他用了三成力,這次用了十成。結果光甲沒有被分解,他的寶劍上多了一道豁口。
這群登徒子這才察覺到不對勁。震驚之餘,他們并沒有看見光元素悄無聲氣地凝聚到了聖子背後。
剛剛那首歌很失禮。希德不喜歡他們那樣詛咒自己的聖騎士。
他現在是托比·奧爾德,秉承卡尼亞斯的傳統,應該可以報複別人了。
浩瀚的魔素在聖子的掌心聚集成一個魔紋刻印。但它尚未成型,希德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離開這裏,諸位。”
這句話帶上了“場”的冰冷氣息。傭兵們看到外來者的同伴踩着沙漠慘白的月光,一步步地幽然走來。
這個男人自稱來自治療者協會,可他的身高、體型、肌肉以及眼神都和那類溫溫和和的治療師差得太遠。
修習劍道之人對氣勢的感覺最靈敏。有一剎那,他們覺得自己招惹上了一只從深淵裏爬出來的人形巨怪。
傭兵最惜命。
他們很幹脆地逃跑了。
卡尼亞斯來到希德跟前時,希德已消去掌中的符文,将聖甲收起來,乖乖坐好,仰頭看他。
青年伸出手,點住聖子的鼻尖。冷色的清輝将他的手指勾勒成惡龍的白骨。
“托比·奧爾德,”月光之底,聖騎士居高臨下,俯視着坐在岩堆前的聖子,“那麽多人舉着刀包圍你,你不會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