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空都會是古時候就有的名字。出海的漁民看到海上懸浮分散的巨岩堆,以為那就是神明居所,在巨石上高築着最華美的宮殿與最富饒的城邦。
直到人類學會浮空術,掌握鍛造飛行工具的技術,當他們來到這裏,才發現天空都會只是巨岩之上一片死寂的荒原。
由于領土上存在争端,且地處偏僻,數萬年來并未有所發展。近年來光明聯盟建立,為了有個對話的地點,才在此處敷衍地建了一座石拱宮殿。
希德坐在一扇窗旁。黑沉沉的海波像是蟒蛇的鱗片,透露着寒冷且平靜的堅硬感。高空的寒風卷帶着冰粒湧入窗紗,出發前卡尼亞斯給他準備了樹紋鹿皮做的毯子,他從芥子戒裏把毯子取出來裹在身上,搓着手心取暖。
現在大陸各處都在下雪,只是南方積不起來。天空都會的海拔很高,氣溫比夜晚的帝都更低。
仙女教母拄着手杖立在他身邊,看到毛毯角上的西部家族所獨有的鹿紋圖騰,将眉毛一揚。
“叫奧爾德的騎士給你的?”
“嗯。”
聲明煊赫的仙女教母居然知道卡尼亞斯的名字,這讓希德有點意外。
自從卡尼亞斯剿滅巨爵的消息傳到帝都,他便被列入了魔法塔與聖院的重點監視名單之中。
那名年輕人的天資過于出色。
縱是天生能吸引光元素的希德,也是有史以來才出現這麽一個。
結果就在聖子的身邊,降臨了第二位魔法天才。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天賦異常,收斂了羽毛,借光明聖子作為擋板,将成就隐匿在希德·切爾特的名義之下……
仙女教母的目光滑到聖子的毛茸茸的腦袋上。
姓切爾特的小子居然會如此輕信一頭居心叵測的狼,這着實超出她的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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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特的長子更像他城府深沉的父親。光明聖子和他處變不驚的哥哥差得太多了,讓她幾乎以為希德是切爾特抱養來的孩子。
教母冷笑道:“他可不是善茬。”
希德轉過臉去,沒搭理她。
幾乎每個認識卡尼亞斯的人都對他說,讓他警惕他的室友。
希德不是傻子。他早就知道卡尼亞斯對他的關照裏摻雜着一些捉摸不透的東西。就像維拉曾經告誡過他的那樣——卡尼亞斯又不是他爸爸,沒理由會對他那麽好。
兩人說話時,雪原精靈的助祭帶着侍從們來到了殿中。
精靈助祭身着錦緞,象牙白絲綢從肩頭一直纏繞到裸足,仿佛攀杆而生的淩霄,顯示出古典的莊重。
傳聞精靈族是大路上最禁欲的種族。希德先前未見過真正的精靈,作為半精靈的奧米加足以稱之高挑,卻也比他眼前的精靈低了半個頭。
精靈碧玺似的眼眸寒如冰雪,手指長若紫參。
助祭探究的目光游離在人類聖子的臉上。希德總以為有條蛇在自己兩頰上吐信子。
“這是光明聖子?”精靈用标準的大路通用語嗤笑道,“真矮。”
希德:???
現在的精靈族都是一見面就人身攻擊?
卡尼亞斯都誇他長高了!
精靈的眼神又飄到包住聖子的毯子。
他眉頭緊皺,露出嫌惡的表情:“這麽不抗凍?真麻煩……你幾歲了?”
教母拿法杖往地面一敲。
“光明聖子不需要接受一只精靈的訓誡。”老人面色冰寒,似乎正忍耐着怒焰。
助祭與教母見過面,知道老女人的厲害,索性不說話。
兩人交談的閑隙內,矮人國的丞相和白獸人部落的領袖之子也已來到石殿內。幾支光明聯盟的種族都将部隊留在殿前守候,出席會議的只有聯盟議員和一個被擄來的光明聖子。
雪原精靈是光明聯盟的盟主。助祭坐在長桌中央,将錘子一敲:“閑談暫且放在一邊。現在來商榷一下——有關于光明聖子的歸屬問題。”
希德正在往手裏呵熱氣,聞言一頓,用看白癡的目光望向精靈。
他身旁的教母則不露聲色地打量着席位上的其他人。事發突然,卻沒有人表露出意外,大概早已經被買通。
精靈族打得好算盤。
她收起目光,冷冷看向精靈助祭:“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該是來探讨父主去向和黑暗公會的動作。”
精靈撫摸着銀亮的錘子,笑盈盈地回答:“那件事情,我們已經從信使那裏聽聞,對于所有成員的損失,精靈族深表同情。但現在我們想讨論的事只關于您,希德·切爾特殿下。”
希德已經從短暫的錯愕中平靜下來。
聖子的座位在靠近窗邊的位置,方才他從呼嘯而過的狂風裏聽到古怪的雜音。他不動聲色地湊近窗口,用餘光瞄了一眼,發現殿外亂成一團。
除了聖院本有的侍衛與魔法塔的從者,他們的隊伍沒有拿得出手的戰士。雪原精靈個個都是天生的弓箭手,已将他們的人馬完全制服。
希德往教母的方向觑了一眼,看到老人暗地對他做了一個口型。
“援軍”。
魔法塔不是毫無準備。
希德心裏稍松了口氣,盯着精靈:“我想聽一聽理由。”
有仙女教母在,但他們也敵不過人海戰術,如今只能拖延時間。
精靈助祭不負他的厚望,早就準備了冠冕堂皇的腹稿。他站起來,手掌泛出一層水澤般的螢火,一面虛幻的簾幕降落在長桌上。
幻幕當中是暗魔法之都芝尼娅的景象,據說那是黑暗精靈與半獸人的聖地。
“即便您重新封印了失語之海的結界,應該也能發現,黑暗公會仍趁動亂從噤聲之淵牽出了不少可怕的怪物,此前被斬殺的巨爵僅是其中之一。人類國都暫時得到了安寧,但精靈、矮人與白獸人領地周邊仍舊有魔物肆虐。”
教母譏諷道:“所以您想讓一個小屁孩給你們擦屁股?光明聖子作為人類聖院必不可少的支柱,自然應該終身在聖院效勞。”
“您說錯了,教母。”精靈慢慢展開了雙臂與背後透明的翅膜,肩上懸挂的綢緞閃過一串星辰似的流光,他的聲音變得憂郁而缥缈,“光明聖子希德·切爾特,他的天賦無人匹敵,是世上最神聖的至寶。父主創造了他,絕不是讓他成為僅限于某個國度或是種族的寶物,他應該由聯盟成員共享。”
像是得到了號召,矮人國的丞相向精靈低下了頭顱:“我國國王全權贊同冕下之所見。”
獸人部落的代表也向其彎腰致意:“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父親才派遣在下來到這裏。”
“感謝兩位的美言。”助祭如是說。
纖長的精靈話語像他的身姿一樣輕柔婉約,卻令希德萌生了想笑的沖動。
他在艾伯特那裏聽夠了堂而皇之的假話,相較之下,助祭的言論拙劣得滑稽。
但有一點他略有困惑。如果是為了讓他去消除精靈領地的黑暗勢力,單靠精靈大祭司就已綽綽有餘,無需借助他的力量。
有什麽能促使一只驕傲的精靈去把一個人類吹捧成“最神聖的至寶”?
教母似乎也是同樣的感受。
她蠕動嘴唇,布滿皺紋的臉上撐起假笑:“既然您說光明聖子是世上最神聖的存在,您不妨問一問他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去。”希德姿勢都不變,很幹脆地将話頭接過來,“您方才也說了,我怕冷。”
助祭沒料到他會在無比莊重的聯盟會議上聽到如此直白的話,登時神色一僵。
“精靈的森林比這裏溫暖許多,”他擠出笑容,“等明年夏天,我送您去矮人的國度,那裏的氣溫比南方更适合生物居住。”
希德不置可否,繼續說:“到那時我就成年了。聖騎士在酒館替我訂下了生日那天的場席。我不能爽約——”
嘎啦——!
刺耳的悶響打斷了光明聖子的狡辯。
助祭将手裏的銀錘捏成了粉末。
“閉上您的嘴,這還沒有一個小毛頭說話的地方。”精靈松開五指,臉色因憤怒而發青,“在來年夏季之前,您必須居住在我們的領土上。”
希德絲毫不懼,撥開毯子,往長桌上輕輕拍了拍。他哼道:“您總想讓我成年以前在雪原度過,您有什麽目的,冕下?”
精靈神情驟變。
保持沉默的其他聽者從中嗅出一絲內幕的氣息,不約而同地打量着身為盟主代表的助祭。但無關本族群利益的事,他們不決定出聲。
在場者之中,理應只有希德清楚自己的成年意味着什麽。
他成年後光明之種才會呈現最成熟的狀态,屆時他會成為黑暗共主最美味的晚餐。
随後他們得到了回應。
精靈往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
在衆人震驚的眼光裏,精靈把嘴角滲出的血用絲絹優雅地擦幹淨。
“抱歉,諸位。我失控了,我對不起大祭司與陛下對我的栽培……您從殿外看到了些什麽,所以一直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拖延時間,我說的沒錯吧?”精靈的口氣從局促變得輕緩,接着,他像亡魂似的低語,“托二位的福,我們也争取到了足夠的時間。教母,您還能聯系到你們的援軍?”
說到最後,精靈的語調詭異地上挑了一個度。
仙女教母心中驚奇,暗自往通訊水晶注入魔力,卻未能得到同伴的答複,霎時間失了臉色:“你設了埋伏?”
她捏緊手杖,恢弘的魔紋順着杖底的木紋盤旋着升上來。
聖子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場的氣息正在形成。然而未等法術成型,他聽到寒冰凍結的冷酷聲音,一支冰雪羽箭若閃電般從他耳側飛馳過去,洞穿教母的肩膀,将她釘在石壁之上。
老人放出一聲慘痛的呼喊,寒冰沿她的肩膀散布若蛛網,木杖滾落在地。
精靈笑着站起身。
他走到光明聖子跟前,向沉默的少年伸出手,掌紋上尚冒着白色的寒氣。
精靈的話語依舊輕柔,仿佛教堂裏的祭司用最虔誠的歌喉吟詠聖歌。
“獨一無二的希德·切爾特啊——”他低吟着,眼裏迸射出瘋狂的焰光,“您是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裏,被精靈們的弓箭手萬箭穿心?”
希德躲開他的手。
精靈眸色暗了少許,反而湊近他的臉頰,惡劣地輕笑起來:“您讨厭與別人接觸?還是您從來沒和人這麽靠近過?”
他只不過讨厭眼前這只表演型人格的變态。
希德下意識想要反駁,窗外猛然響起了鳴笛似的尖嗥。
閱歷尚淺的光明聖子也許聽不出來,但精靈幾乎是在嘯聲響起的同時咬緊了牙。
他尖叫:“是深淵巨獸……該死,它怎麽會跑到南邊來!”
教母嘔了一地血,放聲大笑,其餘議員則陷入了惶恐。
代表們幾乎都是種族內的文官,從未真刀實槍地與黑暗生物打過架。
希德又感覺到卡尼亞斯給他的骨哨滾燙起來。
他有些明白了,為何适才還得意洋洋的助祭突然面若死灰。
降臨于此的怪物根本不是精靈有能力對抗的敵人。
趁着教母與精靈自顧不暇,他悄悄地往後退,心底默念咒文。
助祭正掐着太陽穴安慰慌亂的一衆,忽然看到光明聖子不知何時挪到了窗口,身形被白光籠罩。
精靈心頭猛突,用他百年來積攢起來的音量咆哮道:“回來!希德·切爾特!!!”
希德當作沒聽見。在玄妙的光圈裏,少年化成小熊貓,從窗口一躍而下。
頃刻之間,耳畔傳來驚呼與猛烈的風聲,白色屏障般的冰晶正沖他刮來。
這些阻礙難不倒聖子。
可當他張開四肢打算把自己飄起來之際,熊猛然瞅見了霧海裏那頭不斷放出高嗥的怪物之影。
無數覆蓋着巨蟒鱗甲的柔軟觸須,在幾乎濃成墨汁的黑霧裏瘋狂地舞動着。
把熊額頭上的沙弗萊石吓裂了。
希德被這條巨大的觸手唬得大腦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卡尼亞斯幾個月前教給他的浮空咒語。
熊迷茫地低下頭,被冷空氣流覆了一層小冰晶的臉頰對上灰蒙蒙的汪洋大海。
而他身處六千米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