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卡尼亞斯向聖院提出了伴随光明聖子出征的申請,很快便被順利通過。
他現在是教皇克拉拉面前的紅人。
縱使是從前最得看重的諾斯聖騎士,也得戰戰兢兢地避着他走。
出征日期被安排在第二周。這給了希德和他的騎士充足時間,在地圖上重新規劃行程。
希德沒有去過東部沿岸的城市,但卡尼亞斯曾在幼時拜訪過那裏,這給了他部署路線的經驗。
希德坐在沙發上,看着卡尼亞斯整理行李。
活躍在大陸上的黑暗生物之中,沒有光明聖子的對手。希德帶夠了一整袋晶核,以防此前被老鼠會追殺的窘境。
他點完晶核,心滿意足地将獸皮袋紮起來。
——不過他注定不會用到這些了,因為這次他的騎士會跟着他一起走。
聖院的馬車已經候學院門外。卡尼亞斯将希德抱進馬車,跨上自己的黑骓。
希德還不想太早讓外人發現自己雙腿已經擁有知覺——這是他對卡尼亞斯說的理由。
聖騎士聞言,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
車廂內的墊子被鎏金銅從四方拘住,鼓成松松軟軟的樣子。希德聽到外面駿馬傳來的長嘯,把腿一團,陷進柔軟的座位裏。
熟悉的嘶鳴越來越輕,他知道卡尼亞斯把黑骓牽到後面去了。這次出征聖騎士的隊伍與光明聖子的馬車隔得很遠。
不一會兒,牧師們的低聲禱告從四面八方如海浪般湧過來。
奇妙的眩暈感充斥了希德的耳目。他看到眼前似乎有星月晃動的影子,他心裏生出些許煩悶,正要伸手揮開,意識卻就此陷入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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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兩日後的東部平原,聖院的馬車停駐在一位領主莊園的門口。
當地貴族差仆人将尊貴的牧師接應到客房。他們的救世主已不眠不休走了兩夜。
地方消息并不是很發達,還以為諾斯仍舊是聖騎士裏的領頭羊。當伯爵子爵們脫了帽子在他面前躬下腰時,諾斯驚恐地連連後退,并用暗示的眼神瞟向卡尼亞斯。
教皇跟前的紅人改名換姓了。
在場者都是名利場的優秀生,立即會意了他目光裏的暗示,容光煥發地背過身去,對那位騎在馬上面孔陌生的黑發先生百獻殷勤。
未來的聖騎士長在帝都的地位便是超然,放在地方更是有如神只親臨。
這名年輕人第一次受到如此熱烈的恭維。面對貴族辭藻華麗的誇贊,他只是點頭,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馬場在哪裏?
卡尼亞斯感應過附近黑暗生物的勢力。那點薄弱的氣息,不消說聖子和他,就連聖院裏幾個普通牧師出馬,也不在話下。
有點不太對勁。
他的房間被安排在一名頗有名聲的貴族的城堡。傍晚時分是當地的篝火晚會,缭亂的火星裏,聖騎士被本地人敬上最香醇的酒,冬夜裏身着絲綢舞紗的年輕舞娘向他們抛去無數媚眼。
酒液裏被加入催人愉悅的香辛料。這群終日在聖院裏巡視的信徒被熾熱如火的熱情包裹,永遠緊繃的臉龐上終于出現一絲飄飄忽忽的皴裂。
卡尼亞斯坐在陰影裏,臉廓的冷漠令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他沒有在晚會裏看到牧師和聖子的影子。
青年站起身來,穿過向他獻殷勤的人群,走向聖院牧師的住所。
門口站着掌管一行人起居的侍女。她在被任命前是一位大領主的管事。
侍女聽了他的詢問,恭敬地回答:“殿下不在房間,他受老爺們的邀請,一同去看歌劇了。”
……歌劇?
卡尼亞斯蹙眉。
小聖子從來不喜歡看歌劇,對那種貴族出沒的地方不感冒。要是有那樣的閑工夫,希德會更喜歡窩在公寓裏安靜地看書,或者偷偷搶他的書看。
卡尼亞斯未出言反駁,他只是倚在一旁的石柱上,閉目養神。
侍女遠遠觑見這冷漠的青年時便膽戰心驚,一見他似乎篤定要留在這裏,支吾着說:“聖騎士大人,外面冷得緊,您還是回去烤會兒火吧。”
“不勞您挂念。”卡尼亞斯眯着眼笑了一聲,寒冷刺骨的空氣冒出一小團白霧,“我很驚訝。你們的老爺真是厲害,過了十一點,居然還讓聖子大人在外邊逗留。”
聖騎士沒有厲聲責怪,語調甚至輕得像白日裏的煙,侍女卻從中捕捉到一絲不可名狀的恐懼。
她額上滲出冷汗,把牧師們教她背誦的稿子忘了個精光,哆哆嗦嗦道:“萬分抱歉,大人,也許是我記錯了,殿下大概很早已經回來休息,現在大抵躺下了,大人還是不要去打攪他為妙。”
卡尼亞斯似笑非笑,正起身,邁步走近她,将惶恐的侍女吓得急忙後退。
“這應該不行了。聖子大人告訴過我,他一回來,就叫我去找他。請讓個路,閣下。”
“那不算數。”侍女差點咬到舌頭,“沒有獲得允許,任何人不準進入——”
卡尼亞斯沒讓侍女說完,釋放出的精神力便讓她暈倒在地。
他從侍女身上取下了鑰匙,打開大門。
走廊裏燃燒着幾盞燭燈,地毯上橫七豎八地癱倒着昏死過去的仆人。
卡尼亞斯跨過走廊,來到光明聖子的卧室前。
他推開了門。
希德是被光明獅鹫的咆哮吵醒的。
帝都離東部邊境很近,無需借助獅鹫。他惺忪着眼,躺在車廂裏默了片刻,猛然起身。
這不是車輪滾壓在地面上的感覺。
此時,希德的通訊水晶傳來了第二條訊息。
他将紫水晶貼着額頭,立刻明白自己被主教和魔法塔擺了一道。
……明面上去東部鎮壓亡靈,暗地裏卻把他從車隊裏調了出來,經過帝都的定點傳送陣,如今他們正在趕赴南部海灣,出席與光明聯盟的會晤。
魔法塔将光明神普魯維爾消失的消息告知光明聯盟的成員,種族們憂心忡忡。
族群代表者決定在人魚城海域之上的天空都會探讨這個事關大陸存亡的話題,并讓人類的代表者魔法塔務必把至關重要的聖子帶過來。
光明聯盟的保密工作做得不算差。
他們守住了秘密,把光明聖子給防得死死的。
希德深吸一口氣,一把撩開車窗的簾幕。
獅鹫的隊伍好似橫卧天穹的白色海螺,仙女教母奇異掃把地光輝領在隊伍的最前端。汪洋之水一直奔湧到濃霧遮掩的天際。現在是夜裏,看不到星辰,空中散碎着晦暗的月光。
整座大陸陷入冬季,唯有南方的海水能夠逃脫被冰封的命運。
仙女教母親自帶隊,足見人類帝國十分重視此次出行。
希德将目光放空,聽到一陣歌聲在月光與海水的交界處浮動着。
他循聲望去,看到無垠海面上浮着一座狹小的荒島,幾只人魚坐在海岸邊上,倚着一名同伴的胸膛哭泣。
昏迷不醒的人魚身上布滿黑色的經絡。那是遭惡魔襲擊、受到黑暗侵蝕的征兆。
人魚族擁有魅惑人心的歌聲與姣好的容貌,但未能得到與之相匹的力量與學習魔法的天賦,天生的柔弱使他們不得放下脊骨,尋求其他種族的庇護。
在光明聯盟,他們永遠是二等種族,甚至無法得到出席會議的資格。
希德指尖冒出一點熒光,飄忽着晃下馬車,降落在人魚的額心上。
他想起了某個人。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但他記得自己在聖騎士身上加持的聖光快到極限了。
原本想到達目的地以後給卡尼亞斯重新補加祝福,可如今看來,他短時間內回不了學院。通訊水晶也只能在很小的範圍裏傳達訊息。
他方才看到霍華德也在隊伍裏,便傳信給這位老牧師。沒過多久,他收到了來信。
兩天。
他昏迷了兩天兩夜!!!
即使有所預料,希德的心仍舊沉入了谷底。他無意識地摩挲着紫水晶。
他的聖騎士是多麽冷靜的人,應該會保持理智……
吧?
似乎是為響應這個沒有絲毫說服力的想法,趴伏在他心房上的骨哨突然變得異常滾燙,幾乎要沸騰、燃燒起來。
希德心頭猛的一跳,連忙将骨哨取出。它發出一連串極其可怕的鳴叫,随即,在令人不安的躁動裏重歸寂靜。
這種安靜絕不是好的預兆,它更像是恐怖的暴風雨降臨前的最後通牒。
他收起了骨哨,凝重的目光看向被濃霧遮住的山巒。
希德想念起光明神殿裏早就斷氣了的普魯維爾。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候,那位裝聾作啞的光明神至少可以讓人充當一下心靈寄托。
可是如今只剩下一位神了。
而且是對他最不友好的那一位。
奧米加為人類帝國與精靈傳遞了幾十年的音訊,也是最近才得知光明聯盟的消息。
虧他以為自己已經打入魔法塔內部。
得到消息後,他瞬間面如土色,向聖院詢問卡尼亞斯的下落。
當半精靈被告知身份成謎的聖騎士未在光明聖子的身邊,他頓時覺得天都要塌了。
半精靈向人脈廣闊的柯特妮尋求幫助,斥重金購入帝都跑得最快的馬。
他趕到目的地時,發現駐守在牧師住所的人都已經不省人事,而聖騎士不見蹤影。
奧米加心口發涼,過于不祥的直覺使他耳膜與太陽穴閃過刺疼。他扯起缰繩,馬不停蹄地往惡魔谷趕去。
成群的蝙蝠在枯樹林上的月空拍打着肉翼盤旋上升,仿佛翻滾的、不祥的烏雲。
奧米加勒住缰繩,在幽深的山林裏停下步伐。
傳聞這一帶常常出沒着強大的惡魔族。
……可別說惡魔了,他連只野貓的影子都沒看到。
半精靈騎馬沖上谷口,身下享譽帝都的千裏馬還未登上懸崖便驚叫着調轉馬頭。
奧米加踩着馬鞍躍到地上。這名天賦卓絕的弓箭手只是往崖底投去一眼,搭在彎弓上的手便絕望地失去了力量。
透過懸挂在東半天的狂亂的月影,他在樹木的掩映中,在寒鴉寒鴉與蝙蝠的尖叫裏,觑見了令人魂喪天外的輪廓。
噤聲之淵的黑暗巨獸或許與祂有着相似的血緣,但絕非如此可怖。
奧米加能确切地感應到,一股無比兇狠的黑暗湧流正從那個不知名的巨大軀殼裏蠕動出來,冷酷地窺視這個世界。
足以扭曲現實的詭谲力場在靜谧無聲的夜晚湧動。
那是他無法抵抗的力量。
本能催促着半精靈轉身逃跑,但那已經晚了。
兩截帶着毒刺的黑色觸須從祂外表掠過來,将半精靈緊緊捆縛,黑暗氣息侵染他的理智,使他松開了賴以謀生的彎弓,失控地發出慘叫。
奧米加在劇痛中聽到一些奇異的響動。他撕扯着嗓子尖叫,費力地在幻覺中尋找目标,發現一根觸須将他腰間的囊袋取了下來。透過昏暗的月光,可以看到半透明的獸皮內是一片銀白色的葉子。
——人類聖子送給他的禮物。
奧米加喘着粗氣,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并不道德。可溺水的人只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去南方!南方的人魚城之海!”他慘白着臉高聲疾呼,“光明聖子在那裏,他能治你的病!”
纏繞在他身上的觸須出現一瞬間的停滞。
半精靈捕捉到這個細節,愈發撕心裂肺地高喊道:“南邊,人魚城之海!那裏有希德·切爾特!”
聽到這個名字,栖息于惡魔谷的巨大生物向戰栗的夜空發出震耳欲聾的駭人咆哮。
希德·切爾特!
奧米加感覺到天空與大地正在怯懦地收縮,狂怒使祂的觸肢出現了驚悚的幻影。
半精靈徒勞地張大嘴巴。他已經喪失了聲音。
與此同時,奧米加驚恐地發現,祂,那團被黑霧裹覆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變得透明。
任意定點法陣。
那是只存在于遠古的傳送咒術,只是在口耳相傳的年代裏失去了傳承。
直到祂消失在森然谷底之中,奧米加方才癱在地上喘息。他額頭發脹,緊繃到僵硬的神經令他無法合上酸澀的眼。
他稍緩過了勁來,顫抖着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末日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