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年輕男子略帶詫異的目光掃過少年,從他的衣飾與年紀認出了來者的身份。
“日安,聖子大人。”
青年體态優美,勁瘦肌肉被落肩燈籠袖式的絲綢襯衫裹住,流洩優雅而不失血性的線條。
這名貴族男子的眼瞳是醇酒的暗紅,鴉發被整齊梳到耳側,使他顯現出幾分書卷氣息。
希德嗯了一聲。
卡尼亞斯注意到小聖子的目光粘在了兔子上:“這是您的寵物?”
希德點頭。
青年向聖子走近,光影落在他的周身。鴿子聞聲驚飛,在希德眼前落下一根白羽。
希德望着他,莫名嗅出一些危險的氣息,瞬間回想起不久前他待在灌木叢裏的那段屈辱史,本能地往後邊的椅背靠了靠,看着男子單膝跪地,将兔子抱過來。
眼神很正常,應該沒有認出自己。
小聖子沉思一會兒,矜持地伸了手。
托比掃他一眼,拿屁股對着外邊,窩在卡尼亞斯懷裏開始打盹。
不認識。
又不能吃。
它選擇不搭理。
希德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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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做兔羹湯吧。
卡尼亞斯看着兔子,若有所思。
希德的手還未收回,忽然覺得掌心被碰了一下,仿佛一道微小的電流劃過,使他五指稍稍抖了抖。
英俊的青年往他手裏輕輕放了顆橡子。
卡尼亞斯身上的肥球嗅到味兒,眼睛瞬間鎖定橡子,邁動四條小短腿沿着青年的胳膊滾到希德手上。
希德趕緊抱住托比,不讓它掉下去。
卡尼亞斯:“兔子不能多吃堅果,請您看好它。”
希德垂頭凝視狂磕橡果的大肥兔,正要回應,忽然記起什麽,猛地擡起頭,盯住黑發紅眸眼底深沉的貴族青年,心尖一顫——
小熊貓也是喜歡吃橡子的。
沒等希德多想,他聽到了維拉自遠而近的聲音。
“走快些,來看我給你說的寶寶……”
希德臉上一熱,将目光移過去。維拉正拉着一個和他同齡的男孩子走來。
他在維拉的相冊裏見過這個人的照片,這是他的預備役聖騎士之一。
卡尼亞斯也聽到動靜,回首瞥向那個男孩,很輕地問:“您在招募室友?”
希德剛想點頭,兀的聽見維拉怒氣沖沖的命令從他背後響起。
“尊貴的奧爾德男爵大人,要是您不想因為上學期的第五門必修課挂科而被開除出校,請你邁動你尊貴的腳,離我們可愛的聖子殿下遠一點。”
黑發青年聞言,向希德禮貌一笑,站起身來,往後退幾步,給維拉兩人騰地。身旁的綠蘿含情脈脈撚着他的衣角,俊美青年的氣息與花房融為一體,仿佛月下獨行的樹精德魯伊。
植物花房裏,就算是校長也得聽從維拉的話。
維拉為何會沖卡尼亞斯發火,希德心裏一清二楚。
卡尼亞斯在帝國學院的風評很不好,可以說是惡名昭着。
青年是學院裏有名的壞學生,借他死去父親留下的便利進了校門,平日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就連艾伯特也偶有提過他的名字。
可以說,壞透了,壞到骨子裏的家夥。
因此,連帶青年此刻瞧着希德的目光,落在維拉的眼中,也不懷好意、十惡不赦。
更何況,此時聖子大人的眼眶還帶着被滿月藤揉搓出來的嫣紅,眼角瑩光閃爍,像是剛被又高又大的壞學生欺負過了,一副委委屈屈又不敢多說的模樣。
看得維拉心都要碎了。
這能不讓人火大嗎?!
維拉把叫作卡尼亞斯的壞東西與聖子隔開。希德繼續看托比啃橡子。
青年的提醒是多餘的,他傻乎乎的小夥伴到現在都沒把橡子外邊的那層皮咬開。
植物系主任正在向他熱情地舉薦新同學,那少年站在他跟前。
在維拉的示意下,他和聖子殿下打了個招呼。
“您您您您好殿下。”他說,“我、我們見過面,在前兩周的禮、禮拜上,您瞧過我一一一一眼……”
維拉疑惑地瞄向他。
她記得這小子不是個結巴。
希德冷靜地打量這位同齡人,沒接話,泛着微光的魔素在他的睫羽前戲谑地晃來晃去。
聖子大人心裏,是茫然的。
他不記得。
每周來聖院禮拜的人少說上百。而他輕度臉盲。
那少年沒有得到回應,見聖子殿下擡眸撇過來的那抹高貴冷漠的目光,倒吸一口涼氣,慌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心裏炸成一鍋粥。
傳聞是真的!聖子大人果然不近人情!
心情一差就要把人凍成棒冰的那種!
成為聖子的室友,對任何家庭都稱得上光宗耀祖。
但多虧聖院中人對于世人倨傲的态度,以及他們對于聖子漫無邊際的吹捧,帝都裏幾乎每個少年從小都聽着光明聖子高不可攀如雪山冰泉的傳聞長大。他母親還總拿“把你扔到聖院去陪聖子殿下”的威脅恐吓他。
據說,聖子大人每打一個響指,世界上就會少一個貪玩的小孩。
希德·切爾特這名字基本等于帝都孩子的童年陰影。
如果不是父親強迫,他寧可去莊園裏種田也不會報名聖騎士的考核。
少年挺起胸脯,提高聲調,繼續背昨晚通宵寫的稿子:“我……就站在北面二排第四個,唱聖歌的時候,我、我破了個音,您擡頭看了看我——”
說話間,激動的少年又破了個音。
面對臉色冰冷的光明聖子,他吓得面如土色六神無主差點以頭搶地,不顧維拉的喊叫便奪路而逃。
光明神保佑,他不想變成碎冰冰!!!
“——那只愚蠢的鼹鼠!”
維拉一邊咒罵着,一邊跑去追那不靠譜的小子。
希德留在原地,一臉迷茫。
他不記得在場有個破音的人。
來禮拜的貴族一唱起歌來全部要命,聖歌整整有一百零二個音節,沒有任何一個音符在調上。
他還要假裝平靜地聽他們那麽投入、忘我、縱情地飙歌。每周一次。
不過,那名黑發青年出現在花房的原因,他大概清楚。
維拉是植物系的主任,最見不得別人碰壞她心愛的魔法植株,假使有學生弄傷了她的寶貝,會被懲罰在假期來到植物花房務工。
希德下意識朝卡尼亞斯的方向瞅過去,卻恰巧與青年視線相撞。
青年正在替黃金葉籠修剪枝杈,察覺到小聖子的注目,嘴角一揚。
當他揚起嘴角時,眼尾會像狼那樣帶一點鋒利的弧度,使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起來幽幽沉沉,仿佛銳利冰冷的刀纏綿地貼過頸骨。
讓希德不由想起那顆擦過他耳朵的子彈。
他感覺心頭像是給森林裏正獨自逡巡的猛獸碰了一下,迅速收回了目光,覺得耳朵後面有點癢癢的,但又不敢去碰。
過了一會兒,希德待心跳平複,又悄悄地往卡尼亞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
兩眼。
……
三眼。
卡尼亞斯并沒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希德松口氣,轉回頭去。
寂靜的花房裏,青年專心打理着魔植,少年則将臉撇到一邊,陽光慵懶地鋪滿他們相隔的卵石道,靜谧得像一幅畫。
——如果忽略掉那個突兀的,蠢兔子啃橡果的聲音。
好在維拉跑不過十六歲的小夥子,眼見那孩子已經跑得沒了影,就怒氣沖沖地走回來。
一邊把卡尼亞斯趕離希德身邊,一邊罵罵咧咧着要再給希德找一個新室友。
希德倒無所謂。他在帝都的風評一向如此,要是同齡人沒吓成那樣子,才叫見了鬼。
待希德與維拉離去,卡尼亞斯也忙完了今日的工作。他走出花房,鎖上門,擡頭已是傍晚。
他穿過希德來時的小徑,從學院偏門踏出。
入學測還未結束,街道上旅人如織。青年披上鬥篷,如一只夜蝠穿梭于天南海北的人群,西方雪國、南方鄉鎮與北方海域的口音飄過周身。
他走入一處胡同,撩開幕布,低頭跨進酒館。
這家老酒館叫作黑鴿子,坐落偏僻,但憑着老板的酒上工夫與他身材火熱的女兒,生意從不寡淡。
卡尼亞斯從前是這裏的常客。踏過酒鬼們的喧嚣、異域風樂曲與交織的煙霧,他來到晦暗的吧臺前。
老板女兒柯特妮倚在後邊,手裏玩弄着一顆鵝卵大的貴重礦石。
金光熠熠,清澈明朗,好似一汪流動的皎潔的泉水。很像他今天見到的某個東西。
柯特妮身邊是他的酒肉朋友斯納克。
滿臉橫肉的男子倚在少女肩上,低語着什麽。他看到卡尼亞斯,眼前一亮。
“夥計,你幫我勸勸這妮子。”他圈着少女的腰肢,嘻嘻哈哈地笑,“小丫頭片子冷着個破臉,不肯跟我睡覺,你倒是給我傳授點妙計——你怎麽把姑娘哄上床朝你張開腿的?”
斯納克是北部巨賈的兒子,他的父親是從窮山惡水裏走出的暴發戶,沒把一身的機靈勁遺傳給後代,卻養出個狗屁蟲。
卡尼亞斯沒理他。
“狄俄尼索斯。”
被小市儈摟在懷裏的少女懶懶應了一聲,招呼酒保給他調一杯全帝都最貴的葡萄酒狄俄尼索斯。
斯納克明顯喝高了,臉上浮起臃腫的紅色,見卡尼亞斯連正眼都沒給他一個,怒火中燒,把柯特妮一推,鬧哄哄地罵道:“卡尼亞斯,誰給你的膽子無視我,是你那個死掉的廢物爹嗎!?”
卡尼亞斯比斯納克年輕了兩三歲。從前幾人出去花天酒地,向來唯斯納克馬首是瞻。這是斯納克第一次受他忤逆。
斯納克酒勁正上頭,一拳揍過去。
酒保已将酒漿調制好。卡尼亞斯接過酒杯,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傾過一個角度,恰巧避開斯納克。
憤怒的斯納克沒打到他,腳下一滑,額頭磕到桌沿,眼珠一翻,直接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卡尼亞斯托着杯子,背影挺拔修長,仿若皇家花園裏的文竹。
似乎方才滑稽的一幕與他毫無幹系。
黑鴿子酒館裏一片嘲弄的口哨,有人哈哈大笑着沖斯納克頭上淋酒,小提琴手竟然趁勢拉起了葬禮進行曲。
旁人都以為是他氣昏頭做出蠢事。只有站得最近的柯特妮發現了異常。
那是過于細微的精神波動,如果不是青年指節周圍黯淡的灰光,她幾乎無法察覺——
卡尼亞斯用了盲目魔法,才讓斯納克出此洋相。
活見鬼。
從前卡尼亞斯被他老大壓制得像只軟腳蝦,別人說一他不敢說二。
是奴隸反抗,還是一頭獅子複蘇的前兆?
柯特妮饒有興致地将肘子擱在桌上,打量這位與往日不同的纨绔少爺。
“英俊多金的公子哥呀,”她嬉皮笑臉地問,“您今天來這兒,是要做什麽?”
優雅俊美的青年學生将玻璃杯輕輕一搖,醇酒在指間流轉紅珊瑚似的光。
他的嘴際泛起禮節式的标準假笑,卻顯得狂妄、滲進骨髓裏的寒冷。
那不是一個纨绔該有的表情。
“如果您還想做生意,請把玩笑話收起來。”他的目光在柯特妮手中的礦石上停留片刻,語氣沉靜,“向您打聽一個情報,最擅長光明咒術的,是哪一位牧師?”
這是個威脅。
柯特妮撐起胳膊,女人的直覺使她不動聲色地與青年保持距離,将手按在腰後的短彎刀上。
“世界上最精通光明魔法的人……”她沉吟着,“有兩種說法,精靈那邊宣稱是他們的精靈女王,我們這兒宣稱是聖子大人。”
“聖院裏的那位聖子?”
“對,就是那個冷冰冰的成天用鼻孔看人的家夥。閣下問這個做什麽?”
卡尼亞斯沒有說話,将四枚銀幣按在了桌上。
這次,連眼尖的酒館女兒都沒有看到,在青年的掌底,燃起了一簇黑色的、不祥的火焰。
他千辛萬苦要找的人,
原來……是那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