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獵人不動。
希德也不動。
森林裏靜得可怕。
過了幾分鐘。
獵人還是不動。
希德有點按捺不住了。
他陷入了沉思,對付這種惡劣輕佻的獵人,是施一個聖光術還是泡沫術罩住他的腦子比較好,忽然前面傳來了動靜。
惡劣輕佻的獵人背着槍走了。
正準備來一個聖光泡沫大詛咒的熊:……
希德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會忽然放過他。他在灌木叢裏安安靜靜呆上片刻,等待精神力恢複,默默從枝葉裏冒出了腦袋,臉色一僵。
他發現自己袍子的衣角還露在外邊,上面繪着聖院的黃金獅鹫圖騰。
能夠在衣物上飾以黃金獅鹫刺繡的人物,除卻德高望重的十大主教與神出鬼沒的教皇,剩下的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祈禱獵人沒有看見這個圖案。
或者,把他當成那些老頭子也行。
天色漸暗,希德用光冕術清理傷口,溜回切爾特府邸。
切爾特大門兩邊的沃土植滿昂貴的郁金香,他所熟悉的女仆長已經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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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到身旁的花叢動了動,将輪椅推出來,讓切爾特家的女仆們面朝外,蓬松的布裙圍成一圈。
希德立刻察覺到她的用意。
熊飛快竄出花叢,跳到輪椅上,光芒閃過,變回人形的少年面無表情,迅速整理頭發與衣服上的褶皺。
頭發對稱!
袍子上不能有褶皺!
腰、腰挺直……
女仆長對一切視若無睹。
待少年打理完畢,她屈腰遞上一盞琉璃杯。
“您的水。”
希德接過琉璃杯,微垂頭顱,慢條斯理抿一口茶水。
絲毫不見方才的慌張。
他垂下一小半眼睑,睫羽斂住貓瞳,只留一絲傲慢的眸光。連指節都透露着上等人的優雅。
待衆女仆散開後,少年又重新成為聖院中那名身披星袍的聖子。
冷酷無情,閃閃發光,符合人們對聖院的一切幻想與敬畏。
女仆長将琉璃杯收回去的時候,在少年耳旁低聲道:“公爵和夫人帶着小姐上街購置入學的煉金用具,大少爺還在學校安排野外調查的事。”
切爾特每周都會進行家庭例會。今天只有希德在家,所以直接取消。
希德将輪椅推進府邸。
大廳的球型穹頂布滿天藍色的彩繪,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宇宙星座的晦暗光影,四周落地窗被幕布遮掩,牆角點着燭燈。
切爾特有一個規定。在進入大廳時,必須向主人宣誓忠誠。
希德獨自來到大廳中央,垂下頭顱,在胸前畫一個倒十字,用微不可查的音量道——
“贊美偉大的父主,黑暗神。”
狂信徒、亡靈與深淵巨獸們信奉的對象,黑暗與死靈之共主,黑暗神。
黑暗公會在帝都坐擁不少勢力。但誰也不知道,切爾特公爵一家便是其中的領頭羊。
光明聖子的父主不是光明神,而是黑暗神。這件事要是被洩露出去,恐怕能讓許多人驚掉下巴。
希德是切爾特抱養來的孩子,親生父母因此“被迫去世”。他一生下來就被打上黑暗的奴印,成為紮根聖院的光鮮亮麗的肉中刺。
黑暗共主以光明的種子為食。作為天資奇絕的光明聖子,希德對光元素親和力遠勝世間萬物,也正是公會為他準備的祭品。
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據說也是因為種子成年後才是最佳賞味期。
會議廳鴉雀無聲,希德在圓桌上發現了一封信與帝國學院的入學通知書。
“致希德,
父主的行蹤仍無消息,公會出現了牆頭草。
你入學後,協助艾伯特準備野外調查,探清他們兒女的動向。如有反叛者,及時清理。
你的妹妹生日快到了。她想找回小時候的玩具。我們回到了莊園,近日不會返回帝都。”
黑暗神也失去了下落。這是神殿聖女告訴他們的訊息。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黑暗教徒的信仰開始動搖了。
公爵說,帝都那些中年人都是老油條,但父母的心思會從他們年紀尚小的子女的舉措裏表現出來。
公會的兒女大多是帝國學院的學生。
因此開學為期一周的野外實地調查成為切爾特家族為他們設下的鴻門宴。除新生以外,所有學生将強制參加調查課活動,這段時間足夠公爵的長子去探查他們的态度。
希德今年十六歲,恰是入學的年齡。公爵吩咐他去給他們的長子打個下手。
希德分明看到光明神斷了氣,可黑暗神去了哪兒,他并不知情。
面對切爾特時,他只道光明神行蹤不明。
假如他宣稱光明神已經死亡,那他的利用價值也到了頭。
希德明白自己對于切爾特來說,除了用來做間諜,就是獻給黑暗神享用的食物。只要他露出一丁點破綻,大概會立刻被公爵打包送到黑暗神殿去。
但希德今天心情也很好。他不用面對切爾特一家。
所以,當他回到卧室,忍不住抱着他的絨毛大熊,在床上打了個滾。
然後聽見了背後女仆長走過來的聲響。
他讷讷地爬回來,躺在床上,将身體放平,女仆長将軟尺從他頭頂拉到少年晶瑩漂亮的腳踝。
“殿下長高了,”她輕聲說,“我讓裁縫給您新做幾套衣服。”
小矮子希德聽了,眼底亮晶晶的,把放在床頭的牛奶一飲而盡。
氣勢豪邁得像個酒鬼。
待其他人退了出去,女仆長掩上門,将希德的被子撚好。
“殿下出城玩得開心嗎?”
希德想了想,點點頭。
女仆長是切爾特宅邸裏最疼愛他的人,才會給他今天的離家出走打掩護。
他不想讓疼惜自己的長輩擔驚受怕。面對獵人那幕驚險場面,他沒有告訴女仆長。
希德望向窗外圓月。
如果不是無法逃離黑暗的掌控,那他作為一只熊,一定還在浪漫的月光底下,歡樂地往泥地裏打滾。
那可是他的終極願望。
可惜他實現不了。
回憶郊外的遭遇,他又想到帝國學院,沉思片刻,眼皮一跳。
那名獵人步伐矯健平穩,年紀應該不大。
最多不超過二十歲。
他名義上的兄長曾說,帝國學院的學生偶爾也會去郊外打獵。
……
一定是他想多了。
湊巧而已啦。
小聖子翻了個身,在朦胧月色下閉了眼,安心沉入夢鄉。
希德和他妹妹同年入校。他們同天生日,對外宣稱雙胞胎。兩人無需經過入學測試,切爾特公爵是學院理事會成員,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後門。
從今天起,他的活動範圍從切爾特府邸和聖院擴展到了帝國學院。除開他不久後要去幫艾伯特清掃公會的叛徒,入學确實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希德跟着切爾特的仆人們進入學院大門,一只鴿子落在他肩上,嘴裏叼起他一根銀白色的頭發。
鴿子通體雪白,脖子上有一圈碧玺似的翠色,這是植物系主任維拉的寵物。
維拉女士和希德是忘年交。她聽說希德入學,幫他找了個室友。
維拉放出鴿子來,意味着她挑中了合适的人選,請希德到她的植物花房裏坐一坐。
順便,也去瞧瞧他養在那邊的小寵物。
希德讓仆人先去公寓搬行李,撓了撓鴿子的下巴,鴿子從他肩頭飛起來。少年搖動轉輪,跟着鴿子沿小徑穿過校園,來到一座植物花房前。
他用指尖在魔法鎖盤畫了一朵紫羅蘭,魔法元素彙聚于花瓣,門鏈自動解開。
花房木門向兩邊開啓,風信子、鳶尾花、郁金香等各種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
幾株滿月藤伸出了柔弱的花枝,開始用力揉搓小聖子帶點嬰兒肥的臉蛋。每次希德來到花房,都會受到這種獨一無二的待遇。
他被戳得有點郁悶,企圖以嚴肅的表情保持僅存的一點威嚴。
作為聖院的代表,無論在哪裏,臉不能崩。
帝國學院的花房栽培着帝國最齊全的草藥,石拱結構間鑲嵌水晶玻璃,琪花瑤草光芒閃熠。
花房裏悄寂無聲,希德進門後搖響了風鈴,但植物系主任維拉并沒有從中央的盤旋木梯走下來。
大概是去找他的準室友了。
維拉在信裏提過,等入學測結束,就将那個和他同齡的學生帶過來給他瞧瞧。
希德把輪椅推到空地中央,左顧右盼。
他在找托比,一只兔子。
幾個月前,聖子做完晨禱後,在聖院的角落裏發現一只兔子。希德很喜歡兔子貓之類的小動物。但切爾特家禁止他養這些廉價的寵物。
“掉價。”切爾特夫人這樣說。
所以他只能拜托維拉替他照料。
他在一葉芭蕉下發現了關住托比的兔籠。
希德打開籠子,将托比放在腿上。
少年那雙金燦燦的眸子往四周觑了幾下,确定無人在場。
然後開開心心地,一把把頭埋進兔子溫暖的絨毛裏,猛吸——
托比托比托托比——
植物花房裏魔素濃郁,他能聽見自己周圍的光元素愉悅地繞着他歌唱。
最近他被光明神的死弄得提心吊膽,好不容易才能和小夥伴見上一面。但或許托比被他冷落太久,好像不記得它的主子,猛地一吓,肚子一翻滾到地上,撒開腿逃命似的往前沖。
希德一愣,連忙跟上去。
假使讓魔植沾到兔子的牙印,植物系辦公室的夜宵絕對會添上一道兔肉點心。
兔子平時被維拉養得毛發油潤,運動天賦卻無比厲害。希德在花房裏轉悠了好一會兒,才透過茂密的六儀星草看到托比的長耳朵和腦袋。
希德正要過去,卻忽然見托比的毛茸茸的頭正被一只修長的手撫摸着。
聖子大人心頭萦繞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他緩緩擡起頭。草牆被陽光照得綠瑩瑩的,投下一個遮天蔽日的人影。
比他坐着時高出一倍。
聖子吸了一下鼻子,默默将輪椅往後挪了挪,冷漠地在手心畫起十字來。
再會了。他會永遠記住這只兔子為他帶來的快樂。
維拉最近因為開學忙壞了。也許送兔羹給她補一補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個抱着托比的男子,和某人穿着同樣的靴子。
——獵人。
昨天差點害他斯文掃地,卻又不知為何放了他的獵人。
希德不清楚男子是否由圖騰認出了自己,不過他知道獵人的名字。
卡尼亞斯·奧爾德。西方的貴族子弟。
他聽到那些亮晶晶的光元素簇擁在他鬓角和額墜上,不嫌事大地激動地叫嚣道——
上啊!泡沫聖光大詛咒!!!
希德手腕一頓。
他默默地将輪椅往後推,默默地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那是他假編的!根本沒有這個魔法他也不敢施!
那個獵人看起來好高好可怕!
維拉快來救救熊!
捂住臉的希德只想變成熊偷偷溜走,忽然聽見了兔子的尖叫聲。
幾乎是本能地,他立刻把輪椅從草牆裏推出來,茂密的草片從他周身刮過,然後是透過玻璃拱頂灑下的燦爛的日光。
接着,聖子大人看見他家的兔子窩在那個男人的臂彎裏,被揉得發出一連串的浪叫。
爽啊!
卡尼亞斯轉過頭時,只看見一個容貌昳麗的少年坐在輪椅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懷裏的兔子,一副被背叛了的表情,鉑金色的頭發上耷拉着幾根草。
這時,繞着花房玻璃拱頂盤旋一周的鴿子恰巧落在了聖子的頭上。
希德飛快地調整了表情。
像是每個周日端坐于聖院的寶座,将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優雅地翹起腦袋,繃着臉,神情莊重,仿佛國王在閱兵。
“日安。”他冷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