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光穿過落地窗的琉璃,在大教堂的回廊投下一段虹譜般的流輝。聖仆手捧聖水與卷軸,屏氣斂息,整齊排列于大殿兩側。
少年身着刺繡聖袍,跪坐于巨大神像之前,雙手合十阖目禱告,綢緞般的銀發編織成蠍尾辮,在月白天鵝絨毯上繞了一圈。
光照勾勒他的臉龐,睫毛下細影如竹,元素在他周身凝聚,使白皙半透明的肌體沾染上皎潔的光澤。
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卻勝過世間萬千奇花初胎。
柔軟、嬌嫩,卻又輝煌聖潔。
光明聖子,傳聞中以人類之身降臨世間,宣揚神之仁德的天使,是唯一有資格聆聽神明教誨的人類。
七年前,希德·切爾特從熟習光魔法的佼佼者中輕松脫穎而出,成為聖院至高的存在。
他對光的親和力千年難得一遇。從前的聖子需要經過漫長訓練,才能找到通往神殿的渠道,但當希德第一次沐聖浴、着聖袍,跪坐在神像前頌晨禱時,意識便毫無阻礙升入了神殿。
——這是父主寵愛聖子大人的象征!
——不愧為千挑萬選的神使!
千千萬萬的教徒這樣贊頌他。
令人豔羨的神職,在希德眼中不怎麽美好。
第一次進入神殿,他看見光明神坐在主位上小憩。
之後幾回禮拜,他曾看到老人醒來的模樣。但每次光明神只是從他眼前經過,視他如空氣。
他的意識被關在一個荊棘鑄成的籠子,這是神用來阻礙他行動的工具。
籠子有點小,希德甚至不能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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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希德明白了。光明神和神像是不同的。
神像會笑,普魯維爾不會。
人類信仰、愛戴、敬仰了無數光陰的神,是不在乎人類的。
這是一個秘密,不能宣之于口,只在歷屆光明聖子心裏流傳下來。
希德見過前任聖子。那位高高在上的聖子做過晨禱後,便會将主的教誨告知筆錄官。
他怎麽能得到光明神的教誨?
初次坐在神殿荊棘籠裏的希德苦惱了半天,當他的意識重新回到聖院裏,他眼光一閃,恍然大悟。
前聖子撒了謊。
于是他想了想,半眯眼睛,将下巴擡起一個角度。
這樣顯得他傲慢自大,又比較有氣勢有神秘感。
然後,希德模仿前聖子拖沓迂腐的口吻,對前來記錄神語的筆錄官說:
信——————仰——————
他将兩個字念成一首禮贊詩的長度,長老們果然滿意地笑出褶子。
筆錄官一臉崇敬,用最繁複的花體将這個詞記錄在灑了聖水的獸皮卷軸上。
聖子的工作真簡單。希德這麽想。
光明神到底為何對他不理不睬,起初他還疑惑,後來根本不在意了。
他甚至還心懷希望,或許前聖子為後來者着想,在聖院的角落裏藏了本高尚聖潔詞語大全,一旦他找到,就不用每周絞盡腦汁,考慮該編出什麽花兒來忽悠長老。
如果神殿和人類一直保持相安無事的狀态,倒也不錯。
但七天前,他的意識升入神殿,卻看到光明神滿身是血倒在臺階上。
年邁的老人已經停止呼吸。
他們的父主死了。
遠遠地,他還看到神殿裏站着另一個人。
那個身披黑鬥篷的男人背對着希德,立在通往主座的聖階上,好像正輕佻而孤傲地睥睨神殿中的一切。他身形高大颀長,萦繞着死亡氣息的骷髅神杖莊嚴地懸浮于手側。
宛如來自地獄吞噬光明的惡鬼。
似乎聽到動靜,男子緩慢地偏過了臉,露出一只比冰洋更寒冷的眼眸,可怖的無上威壓撲面襲來,希德瞬間被制住了呼吸,只能依稀望見他冷峻的面部輪廓。
然後,被困在荊棘裏的小聖子仿佛聽見男人像惡魔般的輕笑了一下,旋踵向他走來。
希德心神一顫,在男人将意識籠過來之前逃回聖院中的軀殼。
他身邊的仆人仍在閉着眼默誦禱詞,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異常。
希德重新合攏雙手,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麽害怕,裝作還在與光明神對話。
可他不敢再進入神殿,面對那名不速之客。
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愈漸冰涼。他知道的,那個男人是誰。
誕生于暗夜森林古代女巫的心頭血,在夜晚的子宮中擁有了生命,黑暗與罪惡充當他的母乳。
掌管黑暗與毀滅的神明,可怖的死靈法師與黑暗教徒所供奉的對象。上天賜予他最危險的力量,即使是太陽都能無比輕易地撕碎。
黑暗神。他是會給人類帶來末日的神只。
而希德自幼時起,就對黑暗的氣息懷有無邊無垠的恐懼。
萬幸,一周之後的今天,希德的意識再次來到神殿的荊棘籠,黑暗神已經消失了。
地上唯有年邁老人的屍首。
随着鐘聲敲響,晨禱結束,大殿地面上的符文從外圈黯淡下來。希德睜開眼,切爾特莊園的女仆将他抱起來,讓他坐到輪椅上。
他慢條斯理地告訴筆錄官神明今日的教誨。筆錄官恭敬記下,交給聖仆們裝裱。
聖子依舊傲慢。他掩藏得很好,無人發覺他情緒失常。
他垂着眸簾,女仆将他的輪椅推下樓。
繡滿金銀花紋的衣袍下面,希德籠住戰栗不止的手指。
他已在恐懼裏度過一個星期。他沒有把光明神被殺死的事告訴任何人。
要是聖院教徒聽到他們神的死訊……沒有人相信他,也沒有人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希德晃了下神,仿佛看到自己腳下化成了黑暗的海洋,一只亡靈的骨爪從中伸出,攥住了他的腳踝。
他打了個冷痙,轉醒過來,冰涼的五指按上左胸。
出去。
他想離開這裏,哪怕只是暫時也好。
希德努力使叫嚣的心髒平靜下來。
“水。”他輕輕吐出一個單音節,斂去眸裏的微光。
女仆一愣:“請您稍等。”
這名女仆是切爾特家新招募的仆人。她将輪椅推到安全的地方,跑去找教徒要聖子專用的琉璃花杯。
希德等女仆走遠,在冒着冷汗的手心畫一個樣式标準的倒三角,心中默念。
【賢者禮祝,凝神之化形。】
溫和母性的光輝裏,聖子變成紅貓熊的幼崽,拖着茸尾,從鋪滿金子般陽光的窗臺跳出去。煉金術士打制的輪椅變換形态,化為三聲夜鷹飛往湛藍的遠空。
這個時間段,駐紮在聖院的騎士隊會巡邏到這扇窗戶的對面。
變形咒的持續時間裏,希德才能自由地使用雙腿。晨禱的意識連接已耗光大部分魔力,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教堂外種植着一圈橡樹。小熊貓穿過樹叢,來到圍牆跟前。
兩米多高的圍牆對于不到五十英寸的小家夥有點高。
泛着亮光的魔法元素在熊的周圍萦繞,似乎在為他搖旗吶喊——
沖啊!熊!
小熊貓起身一躍,抱住牆上的鐵栅欄,感覺到一股後墜感。它扒動兩條後腿,借着慣性一翻,成功跌到圍牆外面。
臉朝下。有點兒疼。但不礙事。
貓熊打了個滾,順勢起身,像滾毛球似的跑到教堂後街上。
薩爾大教堂坐落在城市中心,街道車水馬龍,不少孩子發現馬路中央赤色的熊球,舉手歡呼。
帝都是魔法之都,路上時有剛下學的魔法學徒。卷着熱汽的火球和水箭沖他飛來。
紅貓熊是近視眼,眼前模模糊糊的,只能憑借空氣中元素的波動躲過法術,一口氣跑過十幾條街道,來到靜谧的城郊。
這只熊坐在一棵樹上,用爪子抱住樹枝,掃帚般的尾巴在樹葉上蕩來蕩去。
他仰着腦袋,望向天空,滾圓的金眸裏盛滿浮雲,胸膛微微起伏。
希德自幼被幽禁在切爾特的府邸和聖院長大,這是他第一次呼吸城外的空氣。
比城裏清新一點,帶着愉快的自由感。
他讓清新的空氣填滿肺腔,舒服得幾乎癱成一只團子。
吸一口。
再吸一口……
這種感覺未能持續半分鐘,一聲巨響撕裂天空,在他耳邊炸響。
像是公侯誕生日震耳欲聾的禮炮,但希德現在聽到的更刺耳瘆人,離他很近。
樹枝驟然斷裂。紅貓熊心跳一滞,甩動尾巴蹿起來,躍離危險的斷枝。
是獵人!
百獸的天敵。
希德擡頭環顧,未能看到人影。但他知道,有一名經驗豐富的獵手在四處徘徊。
他沒聽見任何腳步聲,不知道那鬼魅般的危險會出現在哪個方位。
為滿足王公貴族想要偶爾行使的特權,帝都的城郊沒有設置禁獵區。
正當希德出神的剎那,他又聽到一聲槍鳴。
子彈幾乎貼着他耳朵飛了過去。
希德敏銳地感覺到,獵人是故意射偏的。
是在玩弄獵物,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希德沒功夫細想。
紅貓熊躍過十幾根樹枝,忽然覺得身體一沉,一道溫和的光籠住他。
變形咒失效了。
他從樹枝上墜下來,盡力蜷緊,好讓自己栽進灌木叢時少受點傷。
但還是很痛。
從高處落下來,渾身骨頭像是散架似的,袍子上的防護魔紋依次亮起。
枝葉蓋過頭頂。他伏在灌木叢裏,面色發白,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冷汗從額角淌下去。
不能走出去。也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若是聖院裏高高在上冷漠傲慢的希德·切爾特,被人發現衣冠不整地趴在草叢裏,那他會成為史上最丢臉的光明聖子。
不幸的是,獵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氣息。
他從灌木叢的葉片底下看見,一雙修長的高幫靴正從容地、一步一步地,朝他逼近。
是近幾月來帝都貴族流行的款式,用于打獵時髦又舒适。
希德幾乎能察覺到男子的呼吸聲與他泛着寒意的注視。
獵人的氣息使他有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逃出地獄重獲新生的欣喜在剎那間蕩然無存。
聖子下意識想去尋求點什麽庇佑自己,卻在乍然間不寒而栗地想起——
光明神普魯維爾,已死于黑暗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