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傍晚,希德回到公寓,看到門口站着一個他有點讨厭的人。
艾伯特·切爾特,他的哥哥。
這位學生會長一直是個着裝考究的人物,鼻梁上架着金絲眼鏡,一副嚴謹莊重的學院派打扮,甚至抹了發膠,身姿筆挺站在他公寓門前的懸鈴木下。
一度讓希德錯以為他是要去接見什麽大人物。
艾伯特·切爾特聽到輪椅碾過卵石路的聲音。
他說:“适應得如何?”
希德:“……”
艾伯特:“沒出纰漏?”
希德:“……”
艾伯特:“繼續保持。”
希德:“……”
艾伯特:“高年級的野外調查,你跟我一組。”
野外實地調查面向全校,除一年級外強制參與。
希德:“凱蓮娜不去?”
艾伯特聽到希德出聲,回過頭意外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學生會長方才說話時,連他尊貴的腦袋都沒舍得轉過來,始終面對着他眼前懸鈴木上粗糙的老皮噓寒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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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德習以為常。切爾特家出來的人總犯貴族病。為了成為合格的貴族,艾伯特還是他學習的典範。
不過這個特技他始終沒學到精髓,所以,有時希德很佩服艾伯特能一本正經地對着空氣說話,居然能不笑場。
太厲害了,不愧是血統純正的優秀的爵位繼承人。
艾伯特仔細打量希德一會兒,似乎才想起他弟弟不是個啞巴:“凱蓮娜會有二皇子陪着。”
凱蓮娜就是希德名義上的雙胞胎妹妹。
艾伯特和凱蓮娜從小都訂了婚。他妹妹凱蓮娜打小是皇室的未婚妻。希德沒有未婚妻,聖子必須将全身心都奉獻給無上的父主。
不過,如果他不是聖子,切爾特公爵也會給他配一位嬌滴滴的小未婚妻。
比他矮的那種。
薩爾帝都向北三千公裏,是充滿瘴氣的蒂亞戈山嶺,再遠是失語之洋,深海下是噤聲之淵的位面封印。
傳聞淵薮底部逡巡着千千萬萬的黑暗巨獸。深淵的生還率近乎為零,連最強大的傭兵團也不會接下探索深淵的任務。
帝國學院的實踐課調查在山嶺外圍進行。學院下發了定點傳送卷軸,每人兩張。傳送卷軸的原料來自維拉花房裏的豬籠草,細嗅還帶着希德熟悉的草木香。
希德将卷軸沿線撕開,穿越空間甬道,眼前恢複光亮時,艾伯特已經站在他跟前。
貓熊跳到艾伯特的肩上,仰頭望向被參天古木遮蔽的太陽。
人形時他走動不便,變形咒不會影響到他使用光系魔法。
學生們在山腳下聚集,圍繞在艾伯特身邊的都是四年級生,他們看到艾伯特肩上的熊,以為是學生會長新入手的寵物。
學生需要在森林圍獵,割下并保存獵物的左耳,戰鬥系導師根據獵物種類數量做出最終評定。
艾伯特帶着希德走入山嶺深處。為了便于他施法,紅貓熊躍進一棵五釵松。
熊用掌心蹭了蹭松針,額間的沙弗萊石閃爍着月輝的柔光,溫和如匹練的光芒從中鑽出,在青年周身盤旋,治愈猛獸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
一只花蝴蝶停在希德的鼻尖,遠看仿佛少女遺落的飾品。希德便透過它扇動的翅膀,注意艾伯特的情況。
艾伯特拾起第五十頭戰利品的耳朵,手心裏燃起熊熊火苗,火舌頃刻吞噬他背後的鐵箭之牛,将咆哮不止的兇獸燒成灰燼。
光影舞動間,被火點燃的溫度映得希德的臉龐有些熱。
在冉冉升起的藍色星火裏,這只熊撐起一個小法盾,以防蝴蝶的鱗翼被飛濺出來的火星熔化了。
剛剛他背上就被濺了一下。
害得他炸了半天毛。
作為學生會長,艾伯特的實戰水平是全校的天花板,對強襲魔法的操縱行雲流水,饒是被某些人诟病為迂腐的學院派,但作為四年級裏唯一受過魔法塔賢者親口稱贊的标杆,艾伯特根本不用他操心。
聖子殿下遠遠看着,心裏有點小羨慕。他對牧師們的奧術輕車熟路,可對其他種類一竅不通。長老們不喜歡教他殺傷性質的魔法。
忽而一股冷霧襲來。熊耳朵一動,直起身來,望向黑不見底的瘴氣深處。
蝴蝶被他的動靜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地飛走了。
聖子沒有惋惜這段短暫的友誼,假使蝴蝶留在這裏,也許會屍骨無存。
學生會長來到這裏的目的決不僅僅是取得一個好成績。
艾伯特戴上單片眼鏡。這片紫水晶上篆刻着追蹤紋路。
有人來了。
從他背後。
艾伯特取出一顆珠子,向身後一扔,一根麻繩從中飛射而出,捆倒了行蹤鬼祟的學生,在他頸子、兩腕上都打了個死結。
那人掙紮着,叫道:“是我!是班吉克斯!你可不能謀殺你的兄弟!”
班吉克斯一家也是黑暗神在帝都的信徒。兩家還算是老交道。
艾伯特轉了身,深邃的眼凝視狼狽的班吉克斯小少爺,他脊骨僵直,臉仿佛被冰塊凍住,一言不發。
班吉克斯分明從他眼中看出了殺氣,渾身瑟縮。
在緊繃而僵硬的氛圍裏,艾伯特終于慢悠悠地走過去,眼鏡上的鏈條晃出叮鈴當啷的響動,繩索應聲而斷。
“去失語海。”
班吉克斯正把斷開的軟繩從自己身上揭下,聞言打了個哆嗦:“你是要被送進瘋人院了?去那鬼地方做什麽?”
山嶺之外的海域是黑暗領地,生還者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父主歸位了,但出了一丁點小狀況。降臨在噤聲之淵的神使是這麽告訴我的。他有話囑托你,讓我把你領過去,好好聽一聽。”艾伯特掃他一眼,涼涼一笑,“你放心,神使會把你平安送回家。那位先生從來有這個能力。”
——那當然是假的。藏在松樹裏的希德想道。
帝都的黑暗勢力已經得知黑暗神下落不明,但并不了解真相。倘若生出二心,聽了此話不可能還保持鎮定。
班吉克斯笑了一下,似乎想緩和氣氛:“我怎麽不知道?我這就去通知其他人。”
“人太多會吵到那位先生。”艾伯特表情冷淡,“他只見你一個,班吉克斯。”
班吉克斯沉默了。
希德背對着他,看不見他的神色。
希德望到艾伯特狀似無意地睨過來,他在松葉裏匿好了,心底吟唱咒語,滾圓的眼中泛起玄妙的符文。
【請求聖靈的恩澤,賜您信仰之徒戰無不勝的铠甲。】
【假托賢者薩托拉斯之名,給予你的仇敵侵略聖光的懲處。】
艾伯特背在身後的手掌亮起一點網狀的光芒,化為星點消散。
希德正暗中為艾伯特施予聖靈賜福和賢者之印。
他帶着抑制器,壓制了施咒時的效果,如果班吉克斯從艾伯特背後偷襲,會吃到意想不到的苦頭。
希德施完咒術,有點兒犯困,抱着枝條打了個哈欠。高級咒術對未成年法師損耗很大,需要消耗巨量的精神力。
艾伯特卻沒有再看希德的方向,仿佛徹底把他忘了。
他将班吉克斯的卷軸扣下,提起一盞巨蜥油燈,帶領班吉克斯朝失語海走。陽光照不進深淵,唯有巨蜥脂肪點亮的燈火才能維持光線。
艾伯特走得很快,根本沒顧得上等被他丢到腦後的熊。
小熊貓反應過來時,只瞧見兩人背影。他踩住松針,躍下枝條,跟了幾步,艾伯特與班吉克斯的影子已經消失。
濃霧裏只剩下那盞油燈魅影似的微光,空氣裏散逸着動物脂肪燃燒的香氣。濃霧中偶爾透出幾粒星辰的影子。
希德見艾伯特沒讓他緊随的意圖,稍停了一下,轉身跳回松樹,留在原地。
他不必去找艾伯特了。
艾伯特身上的祝福魔法足以支撐到完成任務返回山嶺,而且他還有神使給的“那件東西”,追上去也會被視作累贅。
或者空氣……之類的。
希德在切爾特家一直是隐形透明的存在,最把他當正常人看待的,還是總愛搶他東西的凱蓮娜。
還未站穩,突如其來的驚雷讓紅貓熊炸成一個球,從樹枝上軟綿綿地滾到落葉盈尺的地上。
緊随而來的是轟鳴暴雨。
希德突然想起沒看山嶺的天氣預報。
這幾天恰巧是北方的雨季。過了這陣的雨季,蒂亞戈才會迎來回暖的春天。
熊已經放棄躲雨,他在傾盆大雨中癱成一張餅。
一點又一點的魔素悄悄落下來,黏在這張充滿光明氣息的熊餅上,仿佛一叢夜光蘑菇。
熊看螞蟻群頂着葉子穿過視野,伸出爪子幫它們擋掉從野花瓣尖砸下來的水。
濕淋淋的遠方飄來花火、嬉笑與生日歌的聲音,那些駁雜的喧嚣交織在一塊兒,歌頌着同一個名字。
“凱蓮娜!”
“凱蓮娜!”
“凱蓮娜生日快樂!”
一束火雨術在遠空綻開。
今天是他雙胞胎妹妹的生日,二皇子特地帶着手下為她慶祝。
也是他的。
細心的維拉在希德的芥子指戒裏放了膠質雨衣,但他并不想拿出來擋雨。
他吸了吸鼻子。
離開維拉、熊與托比的第一天,想他們。
如果他這時候還在帝國學院,維拉一定給他做好了蔬菜餅幹。
然後他無所事事地抱着熊,坐在床上發呆。他喜歡一個人呆着。
其實生日沒什麽好的。每過一天,他就離死靠近了一點。
忽然間,他發現那種被雨點淋透的濕涼難受的感覺消失了。
但天還是那樣暗,地上仍舊波光粼粼。
雨沒有停。
小熊貓擡起腦袋來,模糊的雨色襯得男子身形高大。
他還看到,那個稍微有點兒熟悉的青年在他頭頂上打了把紙傘,饒有興趣地望着伸爪子給螞蟻擋雨的他。
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