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沈謙多喝了幾杯,一向沉默的人話突然多了起來。
吃完飯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對麥穗待會兒有東西給她看。
“好……”她一只手扶着他,兩人的步伐緩慢而悠閑。
大年初一,這股熱鬧勁兒還沒散去。一到晚上,寂靜的小山村遠遠近近都是爆竹聲。
将他扶回房間後,麥穗邊整理被子邊問:“不是要給我看麽?到底是什麽東西?”
沈謙把枕頭抽走,在下面摸索了一陣,最後拿出一條裙子來。裙子看着有些舊了,不僅是款式還是布料。
他把裙子擱在大腿上擺好,妥帖地用手将上面的褶皺撫平。
“還記得它麽?”
當然記得,做夢都記得。麥穗稍稍別過頭,“記得。”
“我中考那會兒給你買的。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給你買衣服吧。”沈謙小心翼翼地将裙子懸在空中,比劃了兩下,自言自語地嘟哝,“十二三歲的時候,穿不得了……”
“肯定不能穿了啊。”麥穗眼眶微紅,“我都長大這麽久了。”
他突然擡起頭來,将視線緊緊膠在她的臉上。
這樣的沈謙,像一個蛻去了保護殼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喝醉的緣故,他看人的眼神有些迷離。
內心最深處突然柔軟起來。她往床邊靠,而後挨着他躺下來。
十八歲的那個夏天,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懷着最美好青澀的感情,彼此互相靠近、親密。蚊帳裏又悶又熱,兩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給浸濕。
仍舊想不斷靠近。緊緊擁抱在一起,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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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彼此。
“在想什麽?”他将裙子搭在她身上,輕聲問。
麥穗蜷成一團,小腿貼在他的腰部。輕輕搖了搖頭,她将頭枕上他的手臂。
卧室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沈勵歌跑進來。
“媽媽,你今晚和誰睡?”
麥穗探出頭來,和沈謙對視了一秒,這才看向兒子,“勵歌不想一個人睡麽?爸爸的腿不方便,需要媽媽照顧。”
沈勵歌揪着手指,“我有點怕……”
她哭笑不得:“你都是小男子漢了,怕什麽?”小男子漢嘟着嘴,不太高興。
沈謙及時開口:“今晚和爸爸媽媽一起睡,怎麽樣?”
麥穗沒想到他突然會來這麽一出。
他将被子掀開,“反正床夠大。”
這晚上,一家三口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一大早,外面就響起了鞭炮聲。清晨的山村,薄霧如煙,遠山連綿起伏。大年初二,家家戶戶陸續開始走親戚,原本空蕩蕩的馬路上,停了不少從城裏開過來的私家車。
到中午的時候,難得出了太陽。麥穗便搬了沙灘椅過來,讓沈謙坐着曬太陽。
“多曬曬太陽,看着精神些。”她搬了小凳坐在他旁邊,偏頭打量他的皮膚。好像又白了些,一點血色都沒有。
“在深圳這幾個月,是不是又沒怎麽出過門?”
沈謙仰着頭,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暴露在陽光下。呼出的熱氣不太明顯,但襯着黑色圍巾,倒是有股畫中的味道。
他幾不可察地應了一聲。
她問:“這次,打算什麽時候走?”
他緊閉着唇,臉朝着太陽。這個問題,始終是要面對的。麻煩事一天無法解決,他們就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樣生活。
“說吧,我不會生氣……”
沈謙轉過頭來,正想回答,側面卻突然有人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
“沈總?”中年男人驚訝的聲音傳來。
沈謙看清楚來人後,明顯也愣住了,“肖經理,你怎麽來這裏了?”
“你別說,我就遠遠地看你坐在這裏,一開始還不太相信。後來走近一看才确認的。”肖志文站在一旁,摸了下鼻子,“我老婆就是這裏的人,去年夏天結的婚。沒想到沈總居然也在這裏。”
沈謙:“這裏是我老家。”
肖志文“嘿嘿”了兩聲,又将視線移向一旁坐着的麥穗,“這位是?”
沈謙答:“我媳婦兒。”
“沈總你開什麽玩笑,這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你和章……”
沈謙不悅的眼神讓肖志文生生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肖志文思考幾秒,趕緊說:“我懂我懂,男人嘛,野心大,正常正常……”外面嬌花何其多,傻子才守着一個人老珠黃的中年女人。
沈謙根本不想理他。
肖志文是章雲嬌公司的銷售部經理,上任不到兩年,工作能力強,就是私底下說話不分場合。見沈謙撇過頭去,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肖志文突然壓低聲音,爆出了自己剛得知的新料:“沈總還不知道吧,章雲嬌估計快被查了。”
沈謙好像不意外,只是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風水輪流轉啊。看來這裏面東西不少。肖志文見到沈謙是這個态度,眼珠轉了轉,趕緊巴結上去:“我在公司的時候,就知道那姓章的女人不是個好東西。之前聽說她私自挪用公司的資金,後來還是公司的元老念及她手段強,這兩年風頭又盛,才沒吭聲的。這次……沈總知道她為什麽被查了麽?”
沈謙故意發出了一聲上揚的“哦”。
肖志文解釋道:“香港那邊的小報傳出來的消息。說是船舶大佬的情人親自去警局報的案,應該是鬧出人命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才過年,啧啧……接下來不知道又要怎麽動蕩了。”
麥穗在旁邊認真聽着,沒有錯過一個細節。
如果這個男人說的是真的,那麽章雲嬌入獄的可能性豈不是很大?她突然想起沈謙之前說的話。還有徐磊,當時去香港,莫非也是為了查這件事?
肖志文離開後,沈謙調整了一個姿勢繼續曬太陽。
沒過多久,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起來。他接起,沉默地聽着那邊的人說話。
過了會兒,沈謙開口:“我盡快趕回去。”
冬日的暖陽打在人身上,尤其還是新一年的第一縷陽光。麥穗背上開始陣陣發熱,只好扯下圍巾。她從凳子上起來,拍拍大衣,問他:“要走了麽?”
沈謙看過來,點了點頭:“有些事情必須得去處理。”
她和他面對面站着,頭微擡,臉上笑意不減:“一定要平安。”
“好。”
這次,不會讓你再等了。
“我一直相信,惡有惡報。如果她真的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老天也不會放過她的。”麥穗平靜地說,“我找勵歌那兩年,一路上不停地拜神拜佛,行善事,後來他回來了。所以我相信,她會下地獄的。”
——
大年初四那天,麥穗接到錦竹打過來的電話。錦竹回貴州老家過年去了,電話裏,她一直感慨,說她這趟回去,差點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我跟你說啊,你說怎麽這麽巧,我今天在街上碰見秦蓉了。”
麥穗邊洗土豆邊說:“人家不也是貴州的?碰見也不奇怪。”
“不是……她提着個行李箱,說是要去雲南,還是去鹽津。我就想啊,這鹽津不是餘向東的老家麽。別說我八卦啊,我早就發現那丫頭對餘向東不簡單了。不過那黑鬼也是有福氣,秦蓉長得也不差,而且人又上進,配他簡直是綽綽有餘。”
麥穗把洗好的土豆放到一邊,“行啊你,我都沒發現。”
“這樣也好,那死心眼兒也不會再惦記着你了。”
“說說你吧,你和徐磊進展得怎麽樣了?”麥穗問她。
錦竹的聲音風輕雲淡:“還能怎麽樣啊,湊合着過呗。他現在脾氣也不太穩定,不過我都忍了。這不,還有男人願意要我麽。”
麥穗想起之前和薛路打電話時提到的事情,掙紮片刻,她決定把它告訴錦竹。
哪知錦竹聽了之後,情緒并沒有變化太多。她說:“過去的都過去了,只能證明我和他有緣無分。要是田清華堅定些,我倆成了,我還不知道得受多少他們那家人的氣。當初咱們去吃烤羊那次,他那大舅媽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麥穗感慨:“你活得真坦然。”
“穗兒,我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在外面又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凡事都看開了些。倒是你,別整天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下次咱要是遇見那不要臉的女人了,我替你去把她的臉給撓花咯……哎,你別笑,我說真的……”
麥穗收起笑容:“行了行了,我得弄午飯了,再見啊。”
沈謙離開的第三天,日子平靜無波。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和人打打電話,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今天的天氣仍舊很好,一大早的霧散去後,陽光透過雲層照耀在大地上,暖了這一片的活物。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啊……
她堅信着,堅信這個道理。
總有一天,那些藏在暗處的、不為人知的肮髒,都會一一揭發。
可,最初是徐磊的一只手臂,現在,又會是什麽?
——
夜涼了,深圳河邊的高樓也愈顯冰冷。
相較于山村的寧靜質樸,車水馬龍的繁華大都市,總是讓人內心焦躁不安。
一旁的垃圾桶裏散落着不少的煙頭,燈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中,對面是鋼筋水泥築成的一棟棟保護殼。
穿着棕色大衣、踩着小皮靴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從對面跑過來,停下時面部因為呼吸不暢的緣故漲得通紅。
她揚起手,對準男人的左臉。
沈謙及時截住她的手腕,“發什麽瘋?”
“那晚你找的是誰?”寧檸雙眼通紅,幾乎要瘋掉。
沈謙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放心,是幹淨的,只是個急需要用錢的男人。”
寧檸失神地喃着:“為什麽……為什麽我一點都感覺不到?”
“給你加了點藥而已。”
“不想接受我,可以明确地拒絕,為什麽要幹這種事?!”
沈謙看向她,忽然就笑了。他笑得很諷刺,像是看穿了什麽,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這讓寧檸下意識就裹緊大衣。
“你也收了錢,陪我演一場戲,有什麽不好?”
“我不是那種……”
“不是那種女人?還是說只想留在我身邊照顧我?或者等我和章雲嬌離婚就順利接手?”沈謙搖了搖頭,輕嘆,“如果不是,當初也不會接了這個工作。”
他根本不想和她廢話,“行了,你走吧。”
寧檸自知沒有再前進的路,可仍舊不死心,最後問了他一個問題:“那個女人,你一直護着的女人,她存在麽?”
“存在。”
沈謙隐在黑夜的雙眼,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泛起了柔光。
“你說錯了,不是我護着她,是她護着我。”
半個小時後,雷勵進的車在河邊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