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往日那條小路荒草叢生,早已被一條鋪着水泥的寬敞大道給取而代之。麥穗拿出手機照亮,牽着沈勵歌往老家的方向走。
半年前,她在上海偶然間遇到鄧奶奶的二兒子,後來便問了老家房子的情況。結果那人告訴她,沈謙之前讓人把房子翻新了一次,後來每年都有人來修繕。房子的鑰匙保管在鄧奶奶手上,聽說麥穗要回來,她還特意去集市上買了新床單和被褥。
對面的村莊,家家戶戶都挂起了紅燈籠,房檐上繞了一圈圈的彩燈。幹冷的冬天,村莊外的那條小河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水,河上那座早已荒廢的橋暴露在寒風中,上面的枯草随風搖曳。
踏上通向院子的小路,麥穗忽然停下腳步。
近鄉情怯。這種感情比幾年前更甚。
這個充滿她童年和少女時期青澀回憶的地方,如今只會讓她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更加茫然。
沈勵歌也随她站在小道上,仿佛洞察了母親的內心,沉默地望天。
天上挂着零散的幾顆星星,遠處傳來一聲聲狗叫,背後的大山俨然蟄伏的鬼怪,趴在暗處窺視着一切罪與善。
幾分鐘後,咳嗽聲從對面傳來。接着,一個佝偻着背的老年人提着煙袋朝這邊踱步而來。
前面的住房外挂了一盞白熾燈,照得周圍明晃晃的。老人睜着渾濁的眼睛往這邊看來,驚呼出聲:“沈家閨女?”
相比二十一歲的麥穗,此刻的她,容貌并沒有過多的變化,只是氣質更加成熟了。焦老頭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把煙袋一甩,快步往這邊走過來。焦老頭是沈懷天的酒友,沈懷天沒去世之前,兩人經常在屋檐下,煮了毛豆下白酒,喝得滿臉通紅。
麥穗:“焦叔,這麽晚了還在外面溜達?”
“你可算是回來了。”焦老頭打量着她,而後又将目光定在沈勵歌身上,問,“這是你的娃娃?”
“勵歌,快叫焦爺爺。”
沈勵歌睜着亮晶晶的雙眼,“焦爺爺。”
“哎,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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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老頭嘆了口氣,“你走了都八年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昨天聽鄧大仙說,你過年要回來,我還不相信。”他又往四周看了看,這才問,“沈謙沒跟你一路?”
麥穗搖搖頭:“沒有。”
“那小子現在可出息了,他爹在九泉之下都得笑哇。”焦老頭感慨道。
說着,他又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外面冷,你們趕緊回去。明天到我家來吃飯。”
“焦叔放心,一定回來拜訪你的。”
等他走遠,麥穗這才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來到原來的老家門外,她早已闡釋不清渾身的感受。好像每一個毛孔都在努力想呼吸到一點原來的空氣。只是,這裏的味道早已陌生。
黑暗中,門前那棵棗樹成了瘦骨嶙峋的怪物。
“媽媽,我們到了麽?”沈勵歌指着那扇朱紅色的門,問。
門口挂着燈籠,門上貼着對聯。原本陳舊的外表被翻新一通後,擺脫了寒酸的氣息。
麥穗鼻子發酸,強忍着內心噴湧而出的情緒,低頭往前走。箱子的滾輪和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山村裏,像一道悶雷。沒多久,隔壁房子的燈亮了,一個身形矯健的老人推開門。
“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老人自言自語地從那邊走過來,腰間挂着的鑰匙串兒叮叮咚咚地響着。
麥穗站在家門口,眼眶一熱:“鄧奶奶。”
鄧奶奶走過來,找到開門的鑰匙,替她開了門,而後将那把鑰匙放到她手心上。八年的時間讓這位老人變了不少。頭發白了一半,臉上的皺紋也多了起來。
“穗兒,你可回來了。”
這一刻,所有的防備盡數崩塌。麥穗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哽咽着,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走了之後,謙子就出去打工了。這麽多年來,也沒見你回來過。”鄧奶奶老淚縱橫,“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懷天死了,你們這個家,就靠你和謙子了……”
拿手心揩去兩邊的眼淚,鄧奶奶又朝沈勵歌看去。“好好好,孩子都這麽大了……”
麥穗怕她誤會,解釋道:“阿謙是他爸爸。”
“我看得出來。和他爸小時候都一個樣子,我能看不出來?”
麥穗趕緊把沈勵歌拉到身旁,讓他叫人:“媽媽之前跟你說過的,怎麽稱呼?”
“太太。”
沈勵歌清脆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一下現場的悲傷氣氛。鄧奶奶在身上摸了摸,“哎喲”一聲:“沒來及準備紅包。明天太太再給你包一個大的。”
麥穗:“您別破費了……”
“這怎麽行?”鄧奶奶嗔怪地看向她,“你也是不懂事。紅包多大個事兒?”
“對了,謙子這幾年在幹啥?前幾年每年至少得回來兩三次,這兩三年怎麽沒回來了?”
麥穗編了個借口:“他這幾年事業發展到國外去了,很多時候都在外面跑,抽不開身來。”
鄧奶奶說:“這孩子又出息了。忙事業是好,可也別把身體忙垮了,你有空還是要多勸勸他。”
“嗯,我會的。”
和鄧奶奶寒暄了一陣,母子倆這才進屋。屋裏家具地板都是新的,只有以前沈懷天住的房間還保持着原樣。
麥穗推開自己以前卧室的門,不由得愣住。
猶記得很久之前,她在沈謙耳邊念叨,想要一張一米八的大床和鋪滿整張牆面的大衣櫃。如今,看着卧室裏的擺設,倒不是多華麗,只是,少女時期的夢想,在這一刻,成了真。
她握着門把,将視線移至牆上貼着的she海報。
這個組合沒解散之前,她曾經瘋狂迷戀着她們。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提示着她——年少的那段時光,只存在于記憶中。
回不去了。
睡覺前,麥穗躺在這張大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很多。最後,她打開手機,給沈謙發了一條短信——
我回老家了。
——
除夕白天,麥穗帶着沈勵歌去集市上趕集。
沈勵歌見到不少新奇玩意兒,最後甚至吵着鬧着要買小雞回去養。
麥穗說:“咱們過了年就要回上海,你走了,小雞怎麽辦?”
沈勵歌的确很想要那兩只嫩黃嫩黃的小雞:“太太可以養啊。以後我還可以回來看它們。”
最後麥穗實在是拗不過他,只得掏錢把小雞給買了下來。
不少在城裏打工的人都回到鎮上來。這裏比平常要熱鬧許多。麥穗買好做年夜飯的菜後,準備帶着沈勵歌回家,路過一家餐館時,忽然在一家小小的餐館裏看見一個正在忙碌的身材微胖的女人。
遠遠看過去,她只覺得女人的眉眼很熟悉。等努力回想起來女人便是當年鎮上有名的美女小圓時,她只覺得歲月真是把殺豬刀。
猶記得當年,小圓還糾纏過沈謙一段時間。
“媽媽,你在發什麽神呢?”沈勵歌提着籠子,扯扯她的褲腳,“還偷偷傻笑。”
麥穗捏了捏兒子的臉,佯怒:“怎麽說媽媽的?”
沈勵歌縮縮脖子,不再理她,低頭和剛交的“朋友”開始對話。
回到家中,鄧奶奶早就在外面等着。見麥穗手裏提着肉和菜,她趕緊迎上來,“今晚在我家吃。你們兩個人,哪裏叫年夜飯哦?”
麥穗想了想,也是,便把買好的菜交給她:“那麻煩鄧奶奶了。”
“不麻煩。”
鄧奶奶的幾個兒女都從大城市回到了家。也有帶了和沈勵歌同齡的孩子回來。整個下午,沈勵歌帶着那兩只小雞,和另一個小朋友跑遍了整個院子。
麥穗則在鄧奶奶家中打下手,殺魚、片肉、洗蔥,和鄧奶奶的後輩聊天。
這樣的時刻,沒有任何煩惱。
晚上吃年夜飯,一大家子圍在一張圓桌上,雞鴨魚肉道道菜都是鄧奶奶親自操刀。二十五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裏,準時響起了春節聯歡晚會的開場音樂。
院子外面,三三兩兩的孩子聚在一起放煙花。一時間,原本沒多少生氣的小山村也變得熱鬧非凡。
一年當中,只有這一個晚上,孤獨的村莊才會充滿生氣。
吃完晚飯,麥穗來到院子裏透氣。屋檐下,紅燈籠襯得她美麗的臉龐飽滿而紅潤。
天上綻開了一朵朵煙花,手機裏也塞滿了朋友、同事發來的祝福短信。八年了,她從未過過這樣一個安心的年。
拿出手機,麥穗開始認真回複短信。
孩子的嬉笑聲、炮仗的震耳聲絡繹不絕。山那頭,巨大的彩色花朵如驚雷般在空中炸開,沈勵歌興奮地跳起來,“媽媽,看,好漂亮的煙花。”
麥穗擡頭囑咐他:“小心點兒。”
已經回了五六條短信,很多都是群發的。大致都是新年快樂、來年事事順利之類的。
直到她翻到一條簡短的消息。
新年快樂。
麥穗盯着那條消息,發現是五分鐘之前發過來的。
又一朵巨大的煙花在綻放開來,五彩斑斓的光線投射到大地上來。略顯冷清的院子外面,高大瘦削的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她擡起頭,隔着幾個正在打鬧的小孩兒,對上了他的視線。
第三朵煙花盛開時,照清楚了來人的臉。
麥穗握着手機,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地往男人的方向跑去。接二連三的爆竹聲将她慌亂的腳步聲給掩蓋,絢爛的煙花消失後重新綻開。
她跑到他跟前,揚起臉,站定。
沈謙伸出雙臂,将她摟緊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