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年之前,餘向東把店面處理了,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準備回老家。臨行的前一天,他特意在一家餐館訂好包廂,作為離別宴。
這一場離別宴吃得尤其沉默,就連沈勵歌都悶悶不樂。
“兄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中國這麽大,去哪兒發展都是一樣。來,咱倆喝一杯!”二海舉着裝滿酒杯,中氣十足地勸酒。
餘向東沉默寡言慣了,這種場合也沒外露出太多情緒。二海連着敬了他三杯酒,作為桌上僅有的兩個男人,兩人喝到最後都有點收不住。
麥穗在一旁勸:“別喝太多了,明天不是還要坐火車麽?”
“讓他喝。”這時,秦蓉插話進來,主動拿過酒瓶,把手邊的杯子斟滿,也沒說敬誰,皺着眉閉着眼把一整杯酒都給灌下肚。
餘向東往她這個方向看過來,正好對上她斜斜的視線。
她輕扯嘴角,又倒了一杯,舉到餘向東面前,“我敬你一杯。祝你以後生活順利,幸福美滿。”
餘向東低垂着眼皮,說了聲“謝謝”。
秦蓉哼笑一聲,“不用謝。”
吃到最後,餘向東面色透紅,二海也趴到在桌上,最後還是其女朋友從下班地方趕過來将他給撈走。
結完賬,餘向東靠在餐館外面的柱子上,對麥穗說:“我送你和勵歌回家吧。”
“你還行麽?要不要我去買點解酒藥。”麥穗往四周看了看,尋找着最近的藥店。
“我去買吧。”一旁的秦蓉将包挎在肩上,擡腳往街對面的藥店走去。麥穗及時拉住她,“你走路看着也不太穩了,這路上車多,還是我去。勵歌麻煩你看着點兒。”
秦蓉腦袋還暈着,胡亂點了點頭。
一陣清風吹過來,餘向東盯着正在過街的女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軀晃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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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麽舍不得,為什麽還要走?”秦蓉蹲下來,擡頭望向他。這樣看過去,餘向東像半山腰穩健坐落的一塊堅硬石頭。胸口像是被螞蟻啃噬了一般,難耐又酸楚。
餘向東擦了擦雙眼,語氣含糊:“和你說不清楚。”
秦蓉默然。
“向東叔叔,你回老家以後,還會來上海看我麽?”沈勵歌扯着他的褲腳,癟着嘴問。
“會,以後半年回來看你一次,好不好?”
“那你要說話算話,別像我爸爸一樣。我爸爸就是個大騙子。”
餘向東彎腰把他抱起來,“說話算話。”
麥穗很快就買好解酒藥回到原地,餘向東堅持要送她和勵歌回去。
“這裏離公寓很近,我和勵歌沒問題。你把小蓉送回去吧。”麥穗說。
秦蓉連連擺手:“不用了,老板,我剛聯系了我朋友來接我。你讓他送你們回去吧。這路上也挺不安全的,萬一出了岔子不好辦。”
見她态度堅持,麥穗也不好再說什麽。
一路走回公寓,餘向東甚至比以往還沉默。他要離開上海,麥穗心裏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餘向東之于她,是救命恩人,也是難以割舍的朋友;可在感情上,她永遠都給不了他任何回應。
“回到老家,打算做什麽?”
餘向東低着頭,“還不知道,到時候再看。”
“缺錢麽?需不需要我……”
他急沖沖地打斷她:“別,你不欠我的。”
麥穗看着他,片刻後點頭,“好。”
餘向東把嘴唇抿成一條線,“那我先回去了。”
沈勵歌朝他揮手:“向東叔叔再見,一路順風。要記得回來看我!”
“再見。”麥穗也說。
路燈下,她的面龐溫柔如水,一如他初次見到她那般。
餘向東突然就釋懷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雙臂将她納入懷中。“好好過日子。”
“你也是。”麥穗輕拍他的背,“有什麽難事可以随時給我打電話。”
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餘向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成一個小點,融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夜裏。
再見,我的朋友。麥穗在心中默念着。
——
餘向東回到住處,酒稍微醒了點。
光線不太好的樓道中,坐了一個穿着大紅色羽絨服的女人。他掏出鑰匙,踏上樓梯,沉穩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傳遍整個樓道。
“這麽快就回來了?”秦蓉擡起頭來,酡紅的臉被寒風吹得愈加豔麗。
“你是不是走錯方向了?你朋友呢?”餘向東見她坐在這裏,疑惑地問。
秦蓉撐着地坐起來,“我朋友臨時有事來不了……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你這裏了。”
“要不要進來坐坐?外面天氣怪冷的。”餘向東注意到她手上的凍瘡。
秦蓉靠在鐵欄杆上,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餘向東被她的眼神看着莫名發杵,下意識就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這邊帶。“這裏的欄杆質量不好,別靠着,很危險。”
“餘向東,我……”她欲言又止,一堆話卡在喉嚨裏,難受得像卡了魚刺。
最後,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感覺來了,她飛快走上前去,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親了一口。
紅色羽絨服很快就消失在樓道裏,慌亂的腳步聲也越來越小。
餘向東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過後才拿鑰匙開門,表情茫然地進了屋。
年關将至,各地很早就堆積起一股年味兒。回家過年的流動人口聚集在火車站、機場,密密麻麻的人頭随着時間緩慢朝車廂裏流動。
下了飛機,麥穗帶着兒子找到坐大巴的地方,買了票,排了近二十分鐘的隊才上車。
車內的空氣不太好,甚至有人抽煙,幸好乘務員及時來制止了。沈勵歌靠在她懷裏昏昏欲睡,時不時睜開眼問什麽時候才到。
“還有會兒,你睡吧,媽媽替你看着啊。”麥穗讓他把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舒服要告訴媽媽。”
沈勵歌閉上眼:“到了要叫我。”
“嗯。”
從市區到縣城要坐四個多小時的車。從高速公路下來後,車子卻突然出了故障。司機下車搗鼓了半天,也沒整好。乘客紛紛抱怨着要退票、下車,有的甚至直接下去攔計程車。
“還要多久才好啊?”
司機脾氣也暴:“這點時間都等不了?!我車子壞了我也着急,你們要下車就下車。”
有人也沖起來:“什麽态度啊這是,我們坐你的車沒給錢還是咋了?”
“……”
麥穗淡定地坐在車上,用手捂住兒子的雙耳,避免有不好的詞彙鑽入他的耳中。
過了會兒,外面的動靜小了些。她這才将手移開。
“麥穗?”
後座突然傳來一個男聲,麥穗蹙着眉轉過頭,對上一張在記憶中已經模糊的男性臉龐。
“你不記得我啦?”男人留着平頭,身穿一件灰色防寒服,手裏持着一個蘋果手機,一邊耳機還插在耳中。
“你是……”她努力回想着,卻始終想不起男人的名字。
“你這貴人多忘事。”男人把另一邊耳機也取下,指着自己的鼻子,“王鵬,還記得麽?”
她總算是想起來了。
王鵬,不就是那個當初想追她,還捏造謠言抹黑沈謙的小混混麽?
她禮節性地朝他笑了笑,“這麽巧。”
王鵬摸着腦袋,“你剛才上來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來。幾年沒回老家啦?我聽說你親生爸媽把你接回去了,過得還不錯吧?”
“一般吧。”
“孩子都有了。你結婚啦?”
麥穗搖頭:“還沒。”
王鵬面露驚異:“那孩子是……”
“沈謙的。”
王鵬感慨一聲:“我就知道你們肯定還聯系着。沈謙這小子,我前幾年聽說他發展得那叫一個好。說起來他之前清明節、過年都會回老家住一段時間的,這幾年怎麽沒有了?”
麥穗随口道:“工作忙,抽不開身來。”
王鵬開玩笑似地說了句:“大老板,忙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們這小地方了?”
“呵呵。”麥穗從口袋裏掏出眼罩,帶上,“我先休息了,失陪哈。”
王鵬點頭:“這車我估計修好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半個小時後,車子重新上路。麥穗從淺眠中醒來,見外面天色也暗下來,趕緊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到了縣城裏,天徹底被黑暗覆蓋。下車時,王鵬問:“鎮裏的路修好了,這會兒坐車過去只要一個多小時。我一個朋友來接我,你們要不要順路?”
“不了,謝謝。”麥穗婉拒。
王鵬這人給她的印象不太好,她帶着孩子,凡事都得小心為上。
先在縣城裏找到飯館填飽肚子,随後母子倆上了一輛計程車。果真如王鵬所說,從縣城到鎮上的這條公路修得平整又寬闊,不像幾年前那麽颠簸了。
一路上,早就在大巴上睡飽的沈勵歌精神奇好,甚至開始和司機搭話。
麥穗制止他:“勵歌,別打擾叔叔開車。”
“沒事。小朋友活潑外向些好。”司機邊開車邊說,“姑娘,聽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好多年沒回來了。”麥穗尴尬地答。
“家還是要常回,咱們中國人最不該的就是忘本。你說是不是?”
她愈發尴尬地笑。
這裏的确是她的家。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個寸土地,每一株植物,仿佛都還在眼前招搖着。可是,物是人非。
這麽多年過去了,剩下的,除了回憶,就是些零零散散的框架。
八點之前,車子到達村對面的公路上。
不遠處人家養的一只狗聽到聲響,突然狂吠起來。付完錢,麥穗一手牽着兒子,一手拖着行李箱,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這裏,連回家的那條小路都荒了。
她找不到。
在那一小片黑暗的房屋前,遮擋了表面貼着瓷磚的小洋樓。她再也無法一眼就看到原來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