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色漸涼,他的懷抱溫暖到炙人。她沒回答,任由他抱着,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十多分鐘。
“我走了。”離開前,她輕聲說,輕到他要很費力才能聽清楚。
沈謙用拐杖支撐住半邊身體,而後往前走了兩步。她走得很快,腳步也很匆忙;寂靜而黑暗的小道通向外面有路燈照着的地方。
他就這麽站着,看見她走到光明處,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之後,沈謙獨自一人留在小樹林旁,直到有知覺的那條腿坐麻了,才起身離開。
當天淩晨三點多,徐磊在上海的公寓房門被人敲響。餘向東從睡夢中醒過來,扯過一邊的衣服穿上,快步趕往門口。
他沒将客廳的燈打開,而是隔着門板聽了會兒外面的動靜,确認沒有其他人之後,這才開門。
門推開那一瞬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股蜿蜒至腳旁的血跡。餘向東十指一跳,順着血跡看過去,臉立刻煞白。
徐磊歪倒在牆邊,面部血色盡失,空蕩蕩的右臂傷口截面處正不斷地往外淌血。
餘向東什麽也管不了,趕緊拿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三點的淩晨,接電話的工作人員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問地址。他說了地址後,那人又想問什麽,結果被餘向東一陣吼回去。
“人都要死,你他媽趕緊過來!”
挂斷電話,餘向東走到徐磊身邊,蹲下來用手輕拍了下他的臉,“小舅……”
徐磊怎麽也喊不醒了。
他深吸兩口氣,往四周樓道處看去,夜風透過一處打開的窗戶吹進來,外面漆黑一片。過了一分鐘,餘向東撥通了錦竹的電話。
救護車穿透力極強的鳴笛聲從東街一直傳至西街。車上,醫護人員正做着緊急措施。躺在擔架上的徐磊緊閉着眼,嘴唇青白。
錦竹沉默地低頭,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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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醫院,徐磊被推進急救室之後,她徹底癱在外面的長凳上。
餘向東蹲在一旁,雙手捂臉,面容憔悴。
錦竹啞聲問:“餘向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沒人回答。默然的餘向東成了一座雕塑,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冰冷的氣息。
錦竹揚聲又問了一遍:“這他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淩晨的醫院,走廊上人不多。尖利的女聲劃破寂靜,路過值班的護士皺眉:“吵什麽吵?病人在休息。”
護士走後,餘向東終于擡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紅得吓人。他說話的速度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錦竹的耳膜上,震得她腦袋發疼——
“這件事,你應該問沈謙。”
徐磊被人卸去了右臂,左手的小拇指也沒了,渾身上下都是被人毆打過的痕跡。
餘向東嘴巴發苦,把那天徐磊來店裏找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錦竹聽完,渾身發冷,想起還在深圳的麥穗,也顧不得這麽多,火急火燎地給她打了個電話過去。
麥穗最近淺眠,當枕頭邊的手機發出第一聲震動時下意識就拿到耳邊接通。
“穗兒,你聽我說,趕緊回來……”
——
回,回哪裏?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忙音,麥穗渾身濕透,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她赤腳來到窗前,推開窗戶,直到一股新鮮的空氣灌入胸腔後,原本漲紅的臉色才逐漸恢複過來。
手裏攥着的手機下一秒又開始震動,這次打過來的是餘向東。
麥穗煩躁地掐斷,可過了會兒那邊又開始打。
接通後,餘向東的聲音傳來:“回來,回上海,我來機場接你。”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盯着這座沉睡的城市,麥穗沉沉地開口。
“他會害死你的!我小舅被人砍了,現在也不知道活不活得成。”
“向東。”麥穗叫了他一聲。
餘向東屏息聽着。
她說:“下午的機票,我很快就回來,你來接我吧。”
那邊的餘向東徹底松了一口氣,“好,我來接你。路上小心。”
屋內沒開燈,窗外的冷風吹進來,麥穗抱緊雙臂,在窗邊站到早晨。
下午一點左右,麥穗來到機場。候機的空隙中,她攥緊手裏的電話,生怕漏掉一個來電。
等到大廳裏廣播裏渾圓的女聲傳來,她撥通了沈謙的號碼。
“嘟嘟”的聲音之後,電話被接通。
“到機場了麽?”
麥穗咬唇,“嗯,要登機了。你在外面麽?怎麽聽起來……”等聽清楚背景聲後,她猛地從座椅上站起身,舉着電話朝四周看去。
“一路小心。”
話語戛然而止,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忙音。
麥穗僵在那裏,腳步千斤重,怎麽都提不起來。
想起還在上海的沈勵歌,她垂下頭,裹緊外套,重新坐回去。
飛機順利抵達上海浦東機場。拖着行李一路往外走,麥穗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餘向東。對方也在第一時間看過來,接着象征性地揮了揮手。
餘向東眼裏布滿血絲,自從三點醒後一直在醫院守着,說話聲音也沒平日大了。他接過她手上的行李,“小舅挺過來了,只是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早上我從錦竹那裏要了你家公寓的鑰匙,給勵歌做了早飯,又送他去學校,這才過來機場的。”
麥穗低頭往前走:“謝謝。”
餘向東:“我沒想到你肯回來,我以為你會留……”
她打斷他:“勵歌需要我。”
餘向東低低地說:“也是……”
回到家中,沈勵歌驚喜地撲上來,“媽媽,你這麽早就回來啦?小琴阿姨也不知道去哪裏了,下午還是秦蓉姐姐來接我放學的。”
麥穗将行李箱放好,俯身親了他一口,“吃飯了麽?”
“沒有。”
“媽媽馬上給你做。”
跟在後面的餘向東沒進屋,麥穗看過去,說:“正好。你去附近的菜市場買點筒子骨和烏雞回來,我煲點湯,你晚上給錦竹送過去。”
沈勵歌跟着朝門口看去,見是餘向東,末了問:“爸爸呢?爸爸怎麽沒回來?”
“爸爸工作忙,先讓媽媽回來照顧你。”
沈勵歌嘟着嘴,極不情願地哼唧,“那我過生,他能趕回來麽?”
“能。”
“真的?”
她揉揉他的臉,“真的。”
晚上八點多,麥穗和餘向東一起趕到醫院。
醫院總給人不舒服的感覺,不是它裏面的味道,就是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氣氛。
生離死別,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都是在這樣一個慘白而狹小的空間。
由于病人需要休息,兩人沒進去,只在外面将保溫盅交給錦竹。
錦竹許是好久沒睡,黑眼圈極重,臉色青白,說話氣勢也比平日弱,“醫生說失血過多,幸好血庫裏有多的血。”
“那就好。吃點東西吧。”麥穗示意她将蓋子打開,“我給你煲了湯。”
“穗兒,你……”錦竹擡起頭來,迎上她的視線,“謙哥他現在怎麽樣了?”
麥穗極為平靜地回答:“不知道。”片刻後,她從錦竹手中拿過保溫盅,仔細妥帖地打開,把飯菜一樣樣地擺好,“別想這些事情了,趕緊把肚子填飽。”
錦竹拿起筷子,開始機械地往嘴裏塞食物。
等錦竹吃完,差不多快八點半。家裏還有孩子,麥穗不放心,提前離開。餘向東随後跟了過去。
出了醫院,陣陣涼風襲來。餘向東的腳步越來越淩亂,追上她後,他咽了口唾沫,“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打車也行。”
他堅持,“這裏不好打車,我送你走路回去。”
想了想,麥穗點頭:“好。”
一路上,麥穗都很平靜。這讓餘向東想起深山裏的死水。
他走在她的右邊,平日裏邁得很大的步子逐漸放小。
“向東。”
餘向東豎起耳朵。
麥穗停下來,輕聲說了一句話。一輛呼嘯而過的汽車用喇叭聲将其掩蓋,餘向東皺着眉,問:“什麽?”
她正視他,“我說,你回老家去吧,別留在上海了。”
幾秒後,他答:“我不會走的。”
麥穗的瞳孔倒映出他方正的臉龐。她問:“你在這裏過得快樂麽?”
餘向東不回答,側身繼續往前走。
她追了上去,“你聽我說,你是徐磊的外甥,他們……”
他突然就停下來,沖她吼:“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麥穗愣了下,咧開嘴苦笑,“說得也是。”低下頭,輕聲說,“那你自己當心點。”
之後,沒人再提起關于這方面的任何一件事。
回到家中,沈勵歌已經睡下,幫忙照顧他的秦蓉也仰躺在沙發上打瞌睡。聽到開門的聲響,秦蓉立刻驚醒,見是麥穗回來了,揉揉眼睛,站起身來。
“辛苦你了。”
秦蓉擺手,壓低聲音:“沒事兒。勵歌已經睡着了。”
“嗯。”
“那老板,我先回去了。”
麥穗突然想起什麽,叫住她。秦蓉回頭,揉着劉海,“還有事麽?”
“你之前……給沈謙當護工的地方,是在哪裏?”
秦蓉把地址告訴她,并說:“也不知道改地方沒有。”
“謝謝。”
從麥穗家中離開,秦蓉坐電梯一路來到樓下,走到樓道盡頭的時候,看見前面有點點火光在閃。湊近了看,原來是餘向東。
餘向東坐在臺階上抽悶煙,地上散落着三四個煙頭。
“你怎麽在這裏?”秦蓉走過去,伸出手去揮散煙霧。
餘向東頭也不擡,仿佛她只是一團空氣。
秦蓉沒好氣地嗤了一聲,大步往前走。後面的男人倒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只顧抽煙。
沒多久,她倒轉回去,站到他面前。“餘向東,我請你吃宵夜。”
“謝了,我不想吃。”
她奪過他手裏的煙,一字一句道:“我說,請你吃宵夜。”
——
九點多,師範大學附近的學生還有在外面轉悠的。花店附近的那條小吃街尤為熱鬧。
秦蓉帶着餘向東來到一家自助火鍋餐廳,下了命令:“給我吃飽。”
“我下午吃過飯的。”餘向東說。
她瞅了他一眼,冷哼:“吃飽了麽?”
餘向東老實地搖頭。
秦蓉下午忙花店的事情,到現在都沒吃飯。拿了些小點心填肚子,等火鍋開了,趕緊往裏面加東西。
餘向東沒動筷子的意思,愣在一邊。
“趕緊吃啊。”她催。
餘向東悶聲道:“多少錢,這頓我請。”
秦蓉白了他一眼:“別別別,說好了我請的。”
他隔了一會兒才動筷子,“那我下次請回來。”
“界線劃得這麽分明……”秦蓉往嘴裏塞了一塊牛肉,邊嚼邊嘀咕。
餘向東聽清楚這句話,很正經地告訴她:“我們不太熟。你不欠我的,我請回來時應該的。”
“行行行,你說了算。”
期間,秦蓉問起他老家在哪裏。餘向東答:“雲南鹽津。”
秦蓉鼓着臉頰嚼肉:“難怪這麽黑……我是貴州的,高中辍學就出來打工了。”
“也有皮膚白的。”餘向東低聲反駁,過了會兒問她,“你怎麽來花店?工資也不多。”
秦蓉放下筷子,扯了張紙巾擦嘴,“這裏離學校近啊,空閑時間還能裝成學生進去蹭課。我想考會計,現在正在學。那你呢,為什麽來上海?”
餘向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我知道,不就是為了老板麽?你也是個癡情種子。”重新拾起筷子,秦蓉透過從鍋裏冒出來的水霧看過去,不自覺地就扯起嘴角,“聽說你守了三年,真有毅力。”
餘向東:“也不全是……”
“跟我說說你們的故事吧。”
一開始餘向東用沉默來拒絕,直到秦蓉說不要他請吃飯,他才勉強開口,把他和麥穗認識的經過說了出來。
聽完後,秦蓉臉又白又紅的。“真沒想到,你竟然這種人。”
“随便你怎麽想。”
秦蓉義正辭嚴地說:“這是犯法的啊。也虧得老板現在能和你和平相處。要是我遇到人販子,肯定把他們打成豬頭。雖然你不是人販子吧,可買賣人口也是不對的。多少花季少女在你們這種人……”
“我不是。”餘向東冷下臉來,“我不是人販子。”
“我又沒說你是。”她說着說着就激動了,“你說說,有需求才有買賣,如果你們不買,誰會去賣呢?這跟人吃豬肉是一個道理。如果人不吃豬肉,天底下會有殺豬匠麽?”
秦蓉對上他泛冷的眸,語氣瞬時弱下來,“這麽看着我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