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客廳裏又恢複一片安靜。
沈謙開始打量整間房子。房子不大,裝修簡潔溫馨,處處卻都能讓人看出主人的用心。
他拿過拐杖,緩步來到卧室。
卧室的牆上,挂着母子倆的合照。這大概是在某個公園拍的,沈勵歌看着不過六歲,被母親抱在懷裏,笑得天真無憂。
他盯着照片看了十多分鐘,随即轉向衣櫥。
打開後,沈謙一眼就看見了那排挂得整整齊齊的男士衣服:襯衫、長褲、外套。底下的抽屜裏還有各色領帶、內褲、襪子……都是新的。
後面是張雙人床,枕頭擺了兩個。
他坐到床沿上,将身體趴了上去,貪婪地聞着上面的味道。
沈勵歌站在人群中,目光随着那輛馬自達,快步跑了上去。
麥穗替他打開車門,他很快就鑽了進來。
“我們先去趟菜市場。”她發動車子,看着前方說。
沈勵歌自然沒有異議,乖巧地坐在後座。
“媽媽,你的肩膀是不是被蚊子咬了?”突然,他看見麥穗肩膀上的紅痕,大聲問。
麥穗今天穿了件松垮的針織毛衣,剛才沈謙留下的痕跡一覽無餘。她輕咳一聲:“大概是吧……”
沈勵歌搖頭晃腦,“現在的蚊子太厲害了。”
麥穗臉色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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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會兒,他問:“我們今晚吃什麽呀?”
“番茄排骨湯、紅燒魚、水煮牛肉……”
“嗯!”
兩個小時後,母子倆回到公寓。
麥穗心裏忐忑不安,哪怕她剛才威脅他要去跳黃浦江。開門的過程中,她的手都是抖的。
“媽媽,你很緊張嗎?”沈勵歌問。
麥穗沒回答,繼續和門做鬥争。
等到門終于打開後,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往這邊看來,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沈勵歌站在門口,正好和沈謙的目光撞上。幾秒後,他擡頭輕聲問麥穗:“媽媽,他是誰?”
“你爸爸。”
“……”
沈勵歌瞪大眼睛,又朝沙發上的男人看去。
“別在門口站着,趕緊進去,媽媽待會兒還要做飯。”她拍了拍他的屁股,催促他趕緊進屋。
沈勵歌眨眨眼,“哦”了一聲,換好小拖鞋。
他并沒有直接往沈謙的方向走,而是直接跑進了自己的卧室裏。
幾分鐘後,沈勵歌拿着一本畫冊跑出來,坐到沈謙旁邊,“給你。”
沈謙接過畫冊,一頁一頁地翻着看。
小孩子生澀的筆畫歪歪斜斜,顏色也塗得讓人匪夷所思。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留着平頭的男人和一個小一號的男孩兒玩耍的畫面;男人有着大大的啤酒肚,還長着胡子。
“這是我麽?”沈謙指着畫裏的男人說。
沈勵歌點頭,耳根子微紅。他絞着手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長到七歲,第一次和自己的爸爸見面,沈勵歌腦子一片空白,同時也有點小埋怨。他鼓起勇氣問:“你怎麽一直都不回來?”
沈謙如鲠在喉:“因為爸爸被壞人抓住了。”
“你沒有報警讓警察叔叔來解救你嗎?”
“壞人把我藏得很隐秘。”
“那你是怎麽逃出來的?”沈勵歌問。
沈謙:“……”
麥穗拿着一串洗好的葡萄從廚房裏出來,“寶貝兒,你作業做完了嗎?”
沈勵歌:“在學校就做完了。”
再平常不過的對話,在沈謙聽來卻是莫大的幸福。
他起身,艱難地挪動腳步,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我幫你。”麥穗擦幹手上的水珠,跟在他身後。
進了衛生間,沈謙将她抵在光潔的瓷磚牆上,弓着腰将臉埋進她的發間。
“我之前在學校的操場上偷偷看過他。”
麥穗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肩膀。
“你把他教得很好。”
“還走嗎?”她平靜地問。
“期限是兩個星期。”
麥穗收緊手臂,“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有涼涼的東西打在了她的肩膀上。
“真他媽不要臉!”麥穗歪過頭,指甲陷進手掌裏,“阿謙,帶我去見她。”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這三年來,他吃了多少苦,忍受了多少寂寞和絕望,她害怕知道。而這一切的根源,或許都源于那個女人。
“我們離開這裏,去國外,找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再不濟……再不濟我就把她……”她詭異地平靜,腦海裏不知怎的産生了可怕的念頭。
“別幹傻事。”沈謙握住她的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會回來的。”
“她欺負你……”
只一句,就這麽撩着他腦海裏的某根弦。
沈謙低頭吻住她。他站不太穩,只能将半個身子的重量放在她身上。幹淨的鏡子裏的一男一女像兩株生死相依的藤蔓。
她的嘴裏滴進了鹹鹹的東西。沈謙将她的身體翻轉了一個方向,喘息着從背後抱住她。
兩人靜靜地相擁,什麽都不幹,就已經很滿足。
突然,她想起他可能無法長時間站立,“你的腿……”
沈謙有一瞬間的停滞,接着更兇更狠地抵住她,“腿瘸了,你還要嗎?”
沈謙問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在重慶。那時她和他之間有一道鴻溝。第二次,風風雨雨都經歷過了,只剩下對彼此的執念。
要的,當然要。
又一句:“你的腿……”
他像是在賭氣:“管它做什麽?”
她勻過氣來,“要的。”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還是在擔心他的腿。
他放開她,靠在洗漱臺上,仰着頭,喉結一動一動。
“兒子在外面,出去吧。你多和他說說話,他最近經常問起你。”
“他應該怪我的。”沈謙想起剛才和那個小不點兒的對話,心情很複雜,“他拿了一本畫冊給我看,上面畫着他理想中的父親。”頓了頓,語氣變低,“不是我這樣的殘廢。”
“沒關系,勵歌很喜歡你。”
沈謙低着頭,不安地握緊五指,“希望吧。”
——
麥穗一共做了五道菜,花花綠綠地擺成一圈,讓人食指大動。
錦竹在家的時候,她基本不做飯,回來吃現成。好久沒練手,廚藝有點生了。
“嘗嘗我做的番茄排骨湯,好久沒做了。”麥穗盛了一碗,推到沈謙面前。
沈勵歌被安排在沈謙旁邊。他規規矩矩地坐着,相較于平常要沉默很多。
一時間,除了碗筷相碰的聲音,飯桌上安靜無比。
沈謙低着頭,往兒子碗裏夾了一塊牛肉,“多吃點。”
沈勵歌很有禮貌:“謝謝。”
“你們班主任今天給我發短信了,說是後天要開家長會對吧?”麥穗問。
沈勵歌點頭:“嗯。”
她看了對面的沈謙一眼:“讓你爸爸去。”
沈勵歌突然放下筷子,神情恹恹地從凳子上滑下來,轉身往自己的卧室跑去。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
沈謙沒了胃口,靜默不語。
“這孩子……”麥穗嘆了口氣,起身去了沈勵歌的房間。
突然見到從小就沒見過面的父親,一時間不适應很正常。
可哪怕有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沈謙仍愧疚到心疼。
他也拿了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淡黃色的門。
沈勵歌将自己蒙在被子裏,任憑麥穗怎麽勸說都不肯出來。
“勵歌,你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了,你不高興嗎?”
沈勵歌的聲音很含糊:“他為什麽不早點回來?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他?媽媽你騙我……他……他走路還很奇怪……”
麥穗一時間惱了:“沈勵歌!”
“你們都是騙子!我再也不相信你們了……”
沈謙倚在房門旁,整個人隐在暗處,表情看得不太真切。
“你爸爸……小時候抱過你的,只是你那個時候太小了,不記得。”平靜後,麥穗低聲哄勸,“後來你爸爸被壞人抓走了,好不容才逃出來的。”
沈勵歌根本聽不進去,躲在被子裏擦眼淚。
“我爸爸不是這樣的……他一點都不像我爸爸……”
麥穗扶額:“勵歌,那只是你想象中的爸爸。”
沈勵歌突然很委屈:“可是……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呀。”
一句話,把沈謙刺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
他沉默地轉身,背影蕭索。
九點左右,麥穗回到卧室。
她見他已經躺下,簡單去浴室裏洗漱完畢後,換上睡衣。
“睡着了嗎?”她從背後抱住他。
他的呼吸很沉,連帶着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凝固。
“勵歌還不太适應。他冷靜下來之後和我說了很多,他說你從來沒回來看過他,沒讓他享受過一天的父愛。他還說會試着和你溝通。”她尋到他的手掌,握住,“我有時候覺得,他是不是太過早熟了。”
屋裏燈還亮着,暖色調的房間柔和而舒心。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裏,沈謙有一半時間都住在冰冷的病房裏。
他借着右腿使力翻了個身,面對她:“我會努力讓他接受我的。不急。”
麥穗心心念念記着他的腿,調整了下姿勢,不讓自己壓到他。
“你的腿,還能好麽?”
沈謙:“還不清楚。”
她又問:“平時……做按摩麽?”
麥穗掀開被子,跪在被單上,仔細打量着他暴露在空氣中的那條腿。
由于剛才簡單梳洗過,沈謙換了條睡覺時穿的短褲。她将手撫上去,感受着那條腿的生命力。
她輕輕按着:“會痛麽?”
“沒什麽知覺。”
“做過複健沒有?”
沈謙“嗯”了一聲。他像是覺得不甘心,輕輕撥開她的手。
“沒關系的,讓我看看。”她對上他的眼眸,輕而堅定地說。
沈謙終于妥協。
她低頭親吻了一下他的膝蓋:“你看,它還是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