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麥穗。”
“嗯。”
沈謙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從發根到發梢,繞在五指間,溫柔缱绻:“你要想好了,還繼續等我麽?”
或許,以後就等不到了。
她一言不發地将他的腿重新蓋好,在他旁邊躺下。
“以後還會等的。你看這家裏,什麽都為你準備好的,你可以随時回來。”她翻過身去背對着他,“只要還活着就行。”
沈謙伸出手臂環住她,“好。”
睡覺之前,她說:“家長會你去吧。”
沈謙:“兒子好像不太希望我去。”
“我們一起。”
他猶豫幾秒,而後答應下來。
半夜,麥穗從夢中驚醒。薄薄的睡衣被汗打濕,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身邊的男人呼吸沉而深,俊朗的面部輪廓在從窗簾外透射進來的路燈光線下,顯得朦胧而不真切。
她撫上他的手臂,直到溫熱的觸感傳來,緊繃的神經才徹底松下來。
黑暗中,他的存在真真切切。
醒來一次後,就再也睡不着。麥穗盯着他的側臉,她的實現從他長長的睫毛到挺翹的鼻子,最後落在那兩瓣總愛緊閉着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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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你還會繼續等嗎?
為什麽要等呢?
我又為什麽不等你?
這樣繁華的上海,鋼筋水泥築成的一方天地,獨獨容不下她。
二十一歲以前的那個小山村,她也記得不太真切了。七年,是個尴尬的時間。她的記憶開始模糊。
這天,麥穗直到淩晨三點才睡着。
睡着之前,她感覺到有一只溫柔的手從她的發間順到發梢,然後消失不見。
——
開家長會那天,學校中午就放學了。沈勵歌坐在教室裏,見外面已經有家長來了,暗自趴在課桌上等待。
十二點半,沈謙和麥穗出現在教室外面。沈謙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則提着一盒蛋撻。
沈勵歌把頭撇過去,看向窗外。
和他同桌了一個學期的小胖妞走過來,坐到他旁邊,問:“沈勵歌,那是你爸爸麽?”
“嗯。”他悶悶地點頭。
“你爸爸可真好看,跟偶像明星一樣。”
沈勵歌不作聲,往旁邊挪了些。
彼時,沈謙和麥穗已經走進教室。在所有的家長都感慨這對夫妻容貌漂亮的同時,也都注意到男人拿在手裏的拐杖。
可惜,是個殘疾人。
沈勵歌漲紅了臉,從凳子上下來,跑到麥穗身邊。
“你爸爸過來一趟不容易,要表現好一點知道麽?”她蹲下來,輕聲囑咐他。
沈勵歌看了眼一旁的沈謙,緩慢點頭。
“這是爸爸過來的路上剛買的蛋撻,你拿去分給同學吃。”沈謙将手上那盒蛋撻遞到他面前。沈勵歌垂眸,雙手接過盒子,轉身跑到自己的課桌上,很快就把在教室裏忙活的同學都叫來。
開完家長會,已經四點左右。
走出校門不到幾十米,沈謙停下腳步,看向自己的兒子,“想騎馬麽?”
沈勵歌鼓着嘴,“什麽叫‘騎馬’?”
沈謙指了指前面那對父子。人群中,有着寬厚背脊的父親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麥穗擔憂道:“阿謙,你的腿……”
“沒事。”
他走到一棵大樹下,用右手撐着樹幹,身體微曲。
沈勵歌無措地站在原地,最後還是麥穗把他抱了上去。
沈謙用半邊身體支撐起全部的重量,一只手拿着拐杖方便走路,另一只手則握住沈勵歌的腳踝,“這樣就可以看得更高更遠了。”
他走得很慢,額上漸漸出了汗,走十多步就回暫停下來休息。
沈勵歌心裏升騰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覺。頭一次,他真實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是他的父親。真真實實存在的父親。
只是走了沒幾分鐘,到達一個較為狹窄的地方時,人突然多了起來。
沈勵歌還沒看清楚,身體颠了兩下。從人群中蹦出來一條失控的狗,直直地奔向這邊。
天旋地轉過後,有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阿謙!”
拐杖掉落地在地上,那條狗已經跑遠,追來的主人不停地道歉。
沈謙臉色蒼白地仰躺着,将沈勵歌死死護在懷裏。
沈勵歌紅了眼睛,“爸爸,對不起……”
狗主人走上前來:“先生,你沒事吧?”
沈謙因為那聲“爸爸”怔愣住。待狗主人連問了好幾聲之後,才回過神來,擺了擺手,表示沒事。
沈勵歌站起身,把滾落到一旁的拐杖撿起來。
後來到了醫院,醫生說這一摔造成了右臂的輕微骨折。回家的路上,沈勵歌一直低垂着頭。
“感覺好麽?”沈謙問他。
沈勵歌茫然地看過來。
沈謙解釋了一下,“騎馬的感覺怎麽樣?”
“你都摔跤了……”沈勵歌看了看他的左腿,問,“你的腿是從壞人那裏逃跑的時候摔傷的麽?”
“嗯……那個時候,爸爸急着趕回家見你們,壞人不讓我回來,我就從他那裏偷了一輛車……”
聽完沈謙編的這個故事,沈勵歌長大嘴巴,“你好厲害。”接着又揮了揮拳頭,“壞人太壞了,以後我長大了要給你報仇。”
“乖孩子。”
正在開車的麥穗聽到父子倆的對話,好笑又心酸。
那晚,沈勵歌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爸爸”。
若幹年後,等他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等他再将這篇作文翻出來看時,仍有很大的感觸。
裏面有這一樣幾句話——
我的爸爸很高,沒有啤酒肚和胡子。他走起路來很奇怪。他說:“爸爸為了回來,走了三年……”
那天,沈謙的原話是這樣的,“爸爸為了回來找你們,走了三年的路,然後就把腿走壞了。”
沈勵歌清清楚楚地記得,正在開車的母親擡起手抹了下臉。
溫馨的公寓在天還未完全暗之前亮起了燈。
廚房裏,沈謙靠在碗櫥旁,一瞬不瞬地看着正在忙碌的女人。
麥穗握着菜刀,洋蔥在她手裏被切成碎末。而後,越來越多的液體滴在案板上。
他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
“這個洋蔥威力太大了……”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手,用小臂揩去眼淚,“你站到一邊兒去,待會兒把你也熏住。”
他把她抱得更緊,像是怕她随時都會消失。
“阿謙……”麥穗吸了一口氣,“還剩十一天了。”
“嗯。”
“如果現在是‘度日如年’該多好。”她勉強地扯扯唇角,低頭把切好的洋蔥放進盤子裏。
沈謙緩聲說:“我正在找她的污點。一旦找到,她的下半輩子就只能在牢裏度過了。”
麥穗沒說話,拿過毛巾把手擦幹淨,轉身抱住他的腰。
“我等。你回來後,我們一起回老家。”
“好。”
她擡起頭,“記住,這是你的承諾。”
他複述了一遍,“嗯,我的承諾。”
——
徐磊接到一通電話後,買好機票,去了趟香港。
他走後不到兩天,錦竹提着一包行李從重慶回到上海。她和麥穗通過電話,得知沈謙在消失三年後終于出現,心裏也是起伏了好一陣。
上飛機之前,她風輕雲淡地告訴麥穗:“其實,我這次是回去參加田清華的婚禮的。他和一個高中老師結婚了,那女人長得又矮又醜,啧啧……他還問起沈謙了,我就告訴他,哎呀你這個兄弟當得可真不是人,他這三年不知道吃了多苦,你怎麽就不打一通電話來呢……哎,怎麽就不打一通電話來呢?……”
聲音戛然而止。
錦竹在那邊哭了很久,一直問:“你說,他怎麽就不打一通電話來呢?”
哭完後,她又說,“穗兒,好好把沈謙抓緊,別跟我一樣。你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沒幹過下作的勾當。”
等錦竹回到上海,除了眼睛有點紅腫,基本跟個沒事人一樣。
第二天,她主動住進了徐磊在上海的房子,留給一家三口一個清淨的世界。
這兩個星期,麥穗把花店全權交給秦蓉處理,還聘請了一個臨時工。
幾場秋雨過後,天氣更加涼。
這天,她買完菜回到家中,屋裏空蕩蕩的,卧室、廚房、衛生間都沒有沈謙的影子。
她趕緊丢下手上的東西,連鞋子都沒來得及換,便沖到電梯旁。等到電梯升上來,門打開後,沈謙提着一盒玩具站在裏面。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股失而複得的感覺直沖腦頂。接下來便是巨大的空洞和絕望。
她數着日子,還有三天。
沈謙走出電梯,見她眼睛紅紅,低聲解釋:“我去附近的超市看了看,給勵歌買了他最喜歡的遙控飛機。”
她抿了抿唇,轉身往回走。
沈謙拄着拐杖跟上去。客廳的門還大開着,門口擺着幾個塑料袋子,一雙女士單鞋橫在旁邊。
他換好拖鞋進屋,走向沙發。
屋裏的氣氛不大好。麥穗坐在沙發上,兀自點燃一支煙。
她越來越暴躁,因為時間越來越少。
該死的時間,短得跟兔子尾巴一樣。她在心裏抱怨。
煙霧升騰到視線裏,把眼前的世界都模糊成了一團。透過煙霧,麥穗看見站到面前來的男人。
他的腿又長又直,如果不走路,跟正常人基本無異。
她看着那條腿,想,這世上哪有這麽多期限?這又是哪門子的期限?她章雲嬌是天皇老子麽?
不過也是想想罷了。冷靜下來之後,她想起了還在上學的沈勵歌。
麥穗抖掉一截煙灰,問他:“那個時候,那通電話之後,勵歌才回到我身邊的,對嗎?”
沈謙點頭。
“你和她做了什麽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