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993年的春天,一個快到三歲的女娃來到沈家。那是一個下着綿綿春雨的傍晚,沈懷天一手抱着孩子,撐了破舊的黑傘走在青石板路上。
六歲的沈謙蒼白着臉睡在床上,門“嘎吱”一聲被打開時,堂屋昏暗的光線正好照在他的眼皮上。他聽到響聲,幹澀的嘴唇蠕動了兩下。
沈懷天走到床邊:“阿謙啊,你起來看看,這是誰?”說着,他将小小的穿着鵝黃色外套、棗紅色燈籠褲的孩子放在他的旁邊。
孩子睡得很熟,乖巧可愛,拳頭緊握着,睫毛很長。沈謙歪過頭,勉強睜開眼。一個陌生的女娃出現在他模糊的視線裏。
“她是從哪裏來的?”幾天沒力氣開口的沈謙極為小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沈懷天一驚,眼睛通紅,又怕吵醒小姑娘,只好用氣聲告訴他:“這是你的救星……謙啊,趕緊好起來。”
沈謙半眯着眼睛,伸出手去捏女孩兒的臉,問:“我們……要養她嗎?”
“是啊,以後她就是我們的家人了。”
“……她是要當我妹妹嗎?”
沈懷天摸摸他的頭,鄭重地告訴他:“她長大要當你老婆的。”
沈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半個月後,他的病開始好轉。那天,女娃坐在堂屋裏逗貓,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沒有絲毫雜質。
沈懷天在一旁刨花,聲音規律而有節奏。春日的暖陽溜進這間農家小屋,定在女娃身上。
“麥穗兒,你去看看阿謙喝藥沒?”沈懷天頭也不擡地說。
聞言,麥穗站起身,搖晃着腦袋往沈謙的房間裏走。艱難地踏過門檻後,她來到沈謙的床邊。
“沈謙,你喝藥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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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謙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去,不理她。
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後脫了鞋子爬上床,鑽進他的被窩裏。“哥哥,你要趕快好起來呀。”小手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
沈謙“哼”了一聲,将臉埋進枕頭裏。
小女娃“咯咯”地笑,湊近他,嘟起嘴在他的側臉親了一口。“哥哥長得好好看……”
沈謙的臉徹底黑了,伸出手去□□麥穗的頭發。
“以後不許叫我哥哥。”他惡狠狠地警告她。
麥穗露出白白的牙齒:“那叫什麽?”
“跟着阿爹叫。”
她很努力地回憶着,然後長大嘴巴,“哦”了一聲,“阿謙!”
兩年後,沈謙八歲。家裏經濟窘迫,沒有多餘的床,他每晚都只能和麥穗擠在一張床上,無論冬夏。整個家沒有女人,沈懷天又是個粗人,沈謙不得不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
包括照顧她吃飯、陪她上廁所以及……洗澡。
麥穗坐在木盆裏,周圍的水撒得到處都是。他紅着臉替她洗頭發,還要忍受她無知的問題。
“阿謙,為什麽你有小弟弟,我沒有呢?”
他被噎了一下,硬着頭皮回答:“你是女生。”
“那為什麽女生就沒有呢?”
“我怎麽知道?”
待麥穗長到八歲以後,他便再也沒有和她同床。那時,沈懷天靠給別人做家具,賺了點小錢。沈家的經濟稍微好轉。
沈謙上學的日子,是麥穗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每天下午,她都會在放學時間,坐在村頭那棵大棗樹下等待一個背着布包的少年。風風雨雨,總共八年。
後來沈謙上完初中以後,便進入社會了。她也長成大姑娘,開始對他産生了朦胧的情愫。
他的那張臉蛋,無疑是吸引人的。麥穗在家裏看到過沈謙母親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上面的美人笑得很溫柔。沈謙随了他的母親,也是個好看的人。
她想起兩人一起在屋門口栽種的那棵棗樹。她八歲,他十一歲。
後來那棵棗樹越長越大,每年都碩果累累。只是,那個家卻只剩下空氣。
關于她的動心,那是一個咬一口都嫌青澀的棗子。
沈謙長大的村莊,追溯到明代,出了個狀元。村東頭還專門為這狀元修了一口井,名為“狀元井”,井的水是神水,附近要考科舉的學生在進京之前,都要去那裏拜拜,或者喝上一口水。後來那狀元卻因為在朝廷貪污,落了個舉步維艱的下場,于是這口井就變成了村裏人唾棄的恥辱。沒有人再去拜,甚至一段時間荒廢下來。
民國末期,村東頭那個姓沈的木匠去把這口井重新整了整,後人逐漸淡忘前人的事,也就沒那麽多忌諱,于是這口井又開始利用起來。
這天,沈謙要中考了,麥穗拉着他去這口井邊,讓他喝裏面的生水。
“阿謙,我聽阿爹說了,這可是以前的人專門為狀元修的。”她穿着一身簡樸的碎花小裙子,笑得很甜,“你要是喝了,我覺得能考上鎮上的高中。”
沈謙一臉不耐煩:“喝生水,你想害死我?”
“誰讓你最近的模拟考都不及格,阿爹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的話,就不讓讀書了。”麥穗神情變得很認真。
少年清秀的面龐在陽光的照射下很是耀眼,他的神色突然痞起來:“考不上高中又怎樣,讀書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我靠自己的雙手,照樣能掙錢娶你。媳婦兒,你是不是擔心我以後是個窮光蛋,你沒面子吶?”
那時候的麥穗才十二歲,感情也懵懵懂懂的,聽了他的話,又羞又急,“你不信算了。還有,別叫我媳婦兒,下流胚!”
說完,她轉身就朝家那邊跑去了。
麥穗從來沒讀過書,從小長到大,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幫助沈懷天做家務,或者去田邊放放鴨子。奈何那沈謙又是個不好學習的,每次從學校回來,書都到處扔。她見了,就去把他的書拿來偷偷看。
一開始,沈懷天還很生氣,說是女孩子讀什麽書,有個三從四德就行了。後來還是沈謙偷偷把書塞到她被窩裏。
每當她問起他為什麽願意把課本給她,沈謙的回答都是:“反正我也不感興趣,有個人看,這書的錢總是沒白花的。”
一晃九年,麥穗也開始長成大姑娘了。常年在山水之前醞釀出來的靈氣,讓她純真而可愛,總是溫柔如水,做事也小心翼翼,為人處事都不嬌氣,總是為家裏着想。村裏的人都說沈謙以後找到了個好媳婦兒,賢惠又漂亮。
那個時候,麥穗還是個山裏姑娘,從小都在山泉的滋潤下長大,別人但凡說一句這樣的話,她都不好意思到臉紅,最後幹脆不再理沈謙。
只是心動,卻太青澀。
那年夏天,沈謙去縣城的中學參加考試。沈懷天給了他一百塊錢,說是讓他敞開肚皮吃。出發前那個晚上,沈謙偷偷把自己的童養媳叫到後院去,說是問她有什麽想要的,他可以幫她帶。
“可是我沒錢。”麥穗這樣答。
沈謙勾起唇角:“你沒有,我有啊。”
“城裏的東西挺貴,你還是省着花吧,我不要。”
聽到這話,沈謙神色很不高興,“随你,不要我也不想買。”
第二天沈謙走的時候,她特意給他煮了幾個雞蛋放在他書包裏。中午的時候沈謙的幾個同學看見了,嘲笑他土,他們都帶的是牛奶和面包,鎮上的幾個同學家裏是比較闊的。沈謙二話不說,當着他們的面就把這幾個雞蛋吃了下去,吃完後,嘲諷的語氣十分明顯:“這是我未來媳婦兒給我煮的,剛才的話,我權當你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中考完以後,沈謙回來了,一身輕松。麥穗着急地問他考得怎麽樣,他回答:“發揮還算正常吧。”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下午吃完飯,他走進她房間裏,手上還拿着一個袋子。
“這是什麽?”
沈謙扔給她:“給你買的。”
她有點驚訝,不過也很高興,打開來看,竟然是一條百褶裙。
“這個多少錢?”她把裙子拿出來,放在手裏,“阿爹知道嗎?他一天賺錢很辛苦的。”
“不貴,在地攤上買的,就十幾二十來塊吧。”
麥穗擡頭,看見他隐在黑暗中的眼眸。兩人對視了幾秒,她很快便別過頭。
“謝謝。”
少年的耳根微紅。夏夜的風吹來,他擡起手,在她的腦袋上揉了兩下,“照顧媳婦兒,應該的。”
她眼睛一瞪,拿着裙子轉身就往屋裏跑了。
麥穗始終不肯承認這個稱呼。她變得越來越敏感。
十九歲那年,她和沈謙嘗試接吻。可每次到緊要關頭,他都倉皇逃離。再後來,她在一次趕集的時候,偶然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身材高挑、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走在一起。
麥穗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她心不在焉地走回家,聽到沈懷天坐在院子裏咳嗽。
“穗兒啊,讓你買的排骨呢?”沈懷天放下旱煙,問她。
麥穗這才想起自己兩手空空。她抹了把臉,轉身飛快跑回集市。夏天的熱風吹得她渾身發燥,在公路上奔跑的時候,她想起沈謙那張俊臉。
那晚,沈謙十一點才回家。
推開門,沈懷天坐在堂屋裏削木頭,見他回來了,頭也不擡地說:“今天麥穗這丫頭有點不太正常,晚飯都沒吃,出去放鴨子的時候還差點被狗咬了。”
沈謙拿過放在案板上的西瓜咬了一口,“發生什麽了?”
“不知道,你去問問。”
見他手裏提着一個袋子,沈懷天問:“又是給你媳婦兒買的?”
沈謙點頭:“嗯。”
“對她好點,別跟外面的女人眉來眼去的。我可聽人說了,你最近和鎮上那個賣水果家的女兒走得挺近。”沈懷天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他,“別忘了你媳婦兒。”
“……嗯。”
他放下西瓜,轉身朝麥穗的房間走去。
進了屋,一片漆黑。
“誰?”聽到有人進來,她警惕地從床上坐起來。
“是我。”
麥穗翻了個身,沒理他。
沈謙在她身邊坐下,“你的內衣都穿舊了,我給你買了新的,起來試試合身不。”
她啐了一口,“誰要你買內衣啊?不害臊。”
沈謙将她拉起來,屋裏黑漆漆的,他的表情看得不分明。“你耍什麽脾氣呢?”
“不想看見你。”
他無奈,只好脫了鞋在她旁邊睡下。少女身上的幽香鑽進五髒六腑,沈謙開始心猿意馬。
麥穗鼓起勇氣,問:“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
沈謙側過頭,低笑了一聲,沒回答。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說,“我有時候真不甘心,為什麽我長大一定要娶你呢?外面還有那麽多女人,比你好的多的是,為什麽非得是你?”
聽到這裏,麥穗心涼了一截。
“沒人逼你,我也不想嫁給你。”
黑暗中,沈謙湊近她。異性灼熱的氣息熏得她心髒亂跳。
“我後來想通了,就算別人逼,我要是不想,也不會到那個地步。”
“……你什麽意思?”
沈謙握住她的手,撓着她的掌心,說:“媳婦兒,自信點。”
麥穗聽到這句話,心裏總算是沒那麽堵了。她試着靠近他。兩人小時候一直同床,可自從大了以後,她便和他生疏了。
“唔……”他悶哼一聲,大掌小心翼翼地襲上她的胸部,“你沒穿內衣?”
“剛洗完澡……”
體內的火氣蹭蹭上蹿,沈謙趕緊下床将他給她買的內衣拿過來,“正好,試試。”
穿上後,她不自然地說,“有點小呀。”
他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往她那兒看去,“長大了……”
麥穗害羞地躲進被子裏。他扯開被子,“熱不熱?”
“你回房去。”她面紅耳赤。
沈謙悠然地脫了上衣和牛仔褲,只穿了一條褲衩。“今晚在你這兒睡,涼快。”
“阿爹還在外面呢。”
“他指不定還以為咱們早就幹過那事兒了,你怕什麽?”他嗤之以鼻。
“流氓……”
……
回憶就像開了閘,哪怕風風雨雨這麽年,沈謙仍然銘記于心。
他怕哪天忘了,就什麽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