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隔天早晨,麥穗六點左右便醒了。這時天還沒大亮,陰雲密布,整座城市像被套在麻袋裏一樣暗。
她掀開被子,看了眼旁邊還在睡覺的男人,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好衣服,她從包裏拿了點錢,走出房間。
街上的行人很少,滿眼望去,只能看見稀稀拉拉的幾輛車。
麥穗只身來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包女士香煙裝進口袋裏。
站在門口,她擡頭看天。天上的雲帶了點陰郁的灰色,沒多久又開始下小雨。
她将手□□衣兜裏,匆匆離開便利店。
走在路上,頭發沾了雨絲,脖子裏也涼涼的。前面有家裝了雨棚的自行車店,麥穗心裏煩躁,走到那裏便停下,靠着牆兀自點燃一支煙。
下午的飛機,她就要回到那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她其實怕得要命。麥穗想。
周圍空蕩蕩的,完全不像城市。或許只是一瞬,她感覺不到外人的存在。
在她倚靠的牆壁上,有一則尋找孩童的尋人啓事。
那支煙快燃完的時候,餘向東就這麽毫無防備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愣了幾秒,煙灰落在手背上,被輕灼出紅色的痕跡。
“你……”
餘向東搶過她手上的煙蒂扔在一旁,大掌扯了她的手腕,沉默地将她往自己身邊拉。
麥穗急了,“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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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雲南去。”餘向東粗聲說。
他的力氣很大,她根本掙脫不了。情急之下,麥穗掏出口袋裏的手機。
餘向東見她拿出手機,眼疾手快地搶了過來。正好有電話打進來,他臉色難看得要命,對準一旁的垃圾桶,将手機扔了進去。
麥穗急紅了眼,對他又踢又打,“你這是犯法的!”
“你是我老婆,我犯什麽法?”說完這句話,他拉着她往前走。
她知道和這人說不通,只得求助偶爾路過的行人。奈何這個時候的人都不想惹禍上身,紛紛無視她的求救。
麥穗不知道餘向東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她邊被他拖着走邊試着和他談判,“我們不是合法夫妻,沒有結婚證。你救過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想當你老婆……你那一萬塊錢,我十倍還給你……”
餘向東卻突然停下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麥穗掙紮得手都紅了,可他仍然拽着她的手腕,如鐵般箍筋。她被他突然的話給吓了一跳。想起之前在雲南的那段日子,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她只能往遠處那棟豪華酒店看去,希望此刻的沈謙長了千裏眼。然而,周圍除了無盡的晨風和細雨,只剩行人漠視的眼神。
餘向東高壯的身體一直在前面擋着,沒多久她就被他拽到了一個破舊的旅店。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從這個旅店望出去,正好能看見她暫住的賓館。
餘向東穿着一身幹淨的衣服,和在雲南那會兒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可這一切在她看來都無足輕重。
看來這次他是有備而來。暫且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找到這裏的,她只想趕緊離開。
麥穗咬咬牙,“你就是把我捉回去一百次,我也能跑一百次。”
餘向東不說話,眼神卻愈發犀利。幾秒後,他走到她面前,揚起手,牙槽磨了磨。
那一巴掌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
“你還不懂嗎?我和你根本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麥穗毫無畏懼地直視他。
餘向東抿抿唇,只是說:“你是我老婆,我花了一萬塊買來的。”
她怒極反笑,“買來的?你當我是商品嗎?”
“你跟我回去。”他不理會她的嘲諷,重複這句話。
“那你讓我死吧。”她平靜下來,語氣仍冷。
餘向東:“你死了,我也不回雲南了。”
說完,他開始收拾行李。旅館很破舊,他也只是帶了幾件衣服。飛出線頭的深紫色包很快就塞滿了東西。
麥穗注意到裏面有兩件女人穿的衣服。她也只瞥了一眼,可餘向東很快就注意到,把那兩件衣服掏出來,“買在路上穿的。”
她不言語。
“你帶身份證沒?有身份證我們就坐火車,沒有就坐汽車。”他說。
“餘向東。”她叫了他的名字,“回雲南去吧,我本來就是有歸屬的人。我還要找我的孩子。”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說:“你想要孩子,我們可以生。你別去找那個男人了。”
“你還不明白嗎?”麥穗在屋裏焦急地走,“他才是我的男人。”
氣氛瞬間凝固。
他的臉僵着,“那他為什麽讓你一個人出來找孩子?他配不上你。”
“……”
這人固執得跟啃不動的牛骨頭一樣。麥穗大步走到門口,可手還沒來得及搭上門把,就被人狠狠拉住。
餘向東身上的廉價香皂味兒像是一顆□□,讓她瞬間被氣得面紅耳赤。麥穗手一揚,一巴掌給他扇過去。她的指甲刮得他臉上起了一道血痕,幸虧他皮膚黑,看不出破相了。
餘向東被打蒙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憤怒。
麥穗趁機打開門,拔腿就跑出去。
他回過神來,跟着追上去。
——
一輛黃色出租車在北站停下,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眼坐在後面的一男一女,說:“到了。”
餘向東一只手捏着麥穗的手腕,另一只手把早就準備好的錢遞給司機。
他的一邊臉還腫着,整個人看起來又冷又兇。
下了車後,餘向東将包提在手上,近乎粗魯地将車上的女人給拉下來。
“這麽多人,前面還有巡邏的特*警,你以為你真帶得走我?”麥穗口氣不善。
餘向東停下腳步,駐足在來往的人群裏,“你跟我回去,我會努力掙錢,不會讓你吃苦。”
多少年前,沈謙也說過類似的話。
麥穗頭疼得快要炸開。她實在是不想把餘向東牽連進來。這男人心地不壞,而且老實、一根筋,不該到這種魚龍混雜的城裏來。
她放輕了語氣:“你聽我說,我包裏有張卡,上面還有五十萬,密碼是682244。你拿回去,娶一個好女人,回雲南好好過日子……”
“我不要錢。”他突然厲聲打斷她,“你跟我一起回去!”
路過的人往這邊看過來,像是在看兩口子吵架。
麥穗也火了,顧不得這裏是公共場合,沖他吼:“餘向東你圖我什麽呀?我有男人有孩子,錢你不要,你怎麽倔得跟牛一樣?我還是那句話,你把我弄到雲南一百次,我都能跑一百次!”
“老子打斷你的腿!”他驟然上前,捏住她的手臂。
彼時,雨已經停了。
他的嘴蠕動了兩下,又說:“你找孩子,找這麽久都找不到。你難道不知道他可能死了?到底是誰倔?”
“你他媽再說一句!”麥穗紅了眼,猛地朝他沖上去,又踢又打,“誰死他都不可能死!餘向東你去死吧……”
她跟吃了火藥一樣,拽過他手上的包狠狠往地上扔,又将裏面的東西翻出來,踢得到處都是。
路上吃的餅幹、一瓶礦泉水、女性內衣、兩三件鑲了蕾絲邊的衣服和男人的短袖、褲子雜七雜八地躺在地上,沾了污水。
餘向東一直站在旁邊,任由她發洩,也不說話。
等一切結束後,他拍拍褲子上的泥,說:“跟我進去買火車票。”
麥穗“哇”的一聲哭出來,聲嘶力竭。過了幾秒,她突然給他跪下,平日裏素白的臉沾滿淚痕:“回去吧,我求你了。我是個母親,還要找孩子……”
餘向東彎腰去扶她,“起來。”
他覺得她很可能瘋了。不過瘋了也好,誰都不要她,他就把她帶回雲南。
人來人往,麥穗丢盡尊嚴,跪在一個用錢“買”了她的男人面前。
她重複着一句話:“我求你,回雲南去。”
餘向東眼神沉沉,“你要我怎麽回去?我看你是瘋了。瘋了也好,我養你。”
她表情麻木,手指一松,忽然慘笑了兩聲。
一個瀕臨崩潰的瘋子和一個倔得跟牛一樣的傻子。
餘向東沒有被她下跪的行為給打動。他的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帶她回雲南。
遠處的保安很快就趕過來。這廂,餘向東見人朝這邊過來了,繼續去拉麥穗。奈何她就像釘子般釘在地上,怎麽都拉不起來。
衣服等東西散落一地,不少人已經圍觀過來。他低喝,“你這婆娘,給我起來!”
他心裏澀得慌,正要強制性地将她抱起來,人群中很快出現一個滿身怒氣的男人。
沈謙掃了一眼地上的東西,猛地沖上去和餘向東扭打起來。
論身高,沈謙要高些,論體格,餘向東要壯些。可沈謙根本不是省油的燈,兩三下就把餘向東反手剪住。
“你讓我女人給你下跪?啊?”沈謙一拳揮過去,餘向東連連後退幾步。那保安又找了兩三個人過來勸架,可看着架勢,一個個都不敢靠近。
兩個野獸般的男人,要致對方于死地。
餘向東那張挂了彩的黑臉憤怒無比,“她是我老婆!”
沈謙也沒好到哪裏去,眼裏結了一層冰,“你他媽算哪根蔥?”
餘向東那張木讷的臉猙獰起來。“你不配!你不配當他男人!她丢了孩子還差點丢了人,你在哪裏?是我救了她……”
沈謙一愣。
對面的男人趁着這個空隙,朝他撲過去,照着他的臉就是一拳。
左臉鈍痛起來,腦子也混沌不堪。沈謙任由餘向東按着自己打。他仿若感覺不到痛,仰躺在地上,側過頭去看仍然跪在地上的女人。
她也朝他的方向看過來。沈謙看見她笑了一下。
卑微、壓抑、迷惘……
瞧瞧,他為了所謂的金錢,都幹了些什麽?
餘向東拳頭都打痛了,直到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将他和沈謙扯開。
——
“你為什麽要這麽倔?”
那年,麥穗養的小貓被耗子藥給毒死了。她整整兩天躲在房間裏,任憑沈懷天怎麽勸,都不肯出來。
沈謙不耐煩地端着午飯站在外面,敲着木門:“出來吃飯。”
“不吃。”
“再不出來我就把門拆了,你信不信?”少年眉頭緊蹙,耐心逐漸被消耗掉。
“随便你。”
他轉頭把手上的飯菜放回桌上,換了軟政策,“我再去給你捉只貓回來。”
“不要。”
“……倔丫頭,愛吃不吃。”他扔下這句話後,再也不管她。
記憶隧道裏的風吹得身上的傷口泛疼,輕輕一扯,就鮮血淋漓。沈謙躺在病床上,耳邊響起錦竹擔憂的聲音,“謙哥……”
他歪過頭,輕聲問:“麥穗呢?”
錦竹指了指不遠處凳子上坐着的女人。“她從到醫院就沒開口說過話,狀态不太好。”
“謝謝。”他艱難地坐起身,掀開被子,步伐踉跄地走到麥穗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麥穗突然擡眸,伸手去撫他的側臉。他閉上眼睛,“我還活着。”
“我知道。”
錦竹忽然捂着嘴巴,怕忽來的啜泣聲打擾到兩人。她很快就離開房間。
“倔丫頭,你怎麽那麽倔?”他半跪在麥穗的身側,笑罵。
“阿謙,如果可以回到四年前,我肯定不會跟着孫家人離開。”她摸着他的頭發,溫柔地開口,“我會好好待在你身邊,為你生兒育女。我們不能結婚也無所謂,就這樣挺好。可現在,什麽都變了……”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現在是一位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