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慶的天氣并不平穩。來到這裏的第二個星期,麥穗染上了重感冒,躺在醫院裏,看人都是迷糊的。
這天下午,在老家呆了一個星期的薛路忽然趕回沙坪壩,找到她所在的醫院,将她許多天前丢失的錢包給捎了過來。
“應該是小偷被抓住了,錢包在警局,你包裏留了一個我的新號碼,警察打來的。算你走運,知道留一手。不過裏面的錢都不見了,卡應該沒少。”
麥穗渾身都難受,甕聲甕氣地道了謝。
“沈謙呢?”他見她一個人在病房,不禁奇怪。
“去樓下買粥了。”
薛路扯了一旁的凳子坐下來,“你們……現在還好吧?”
“一言難盡。”她盯着天花板,神情迷惘。
薛路抹了把臉,忽然扯起別的事情來了。
“錦竹你還記得吧?”他問。
麥穗“嗯”了一聲。
“前天我表哥帶她去見家長了。可是家裏的老太太不同意,嫌棄她的出身。”
過去的肮髒,是不會随時間而被人遺忘的。特別是觸碰到世俗看法的禁區。
麥穗不禁有些同情錦竹。
錦竹或許不叫錦竹,就像她本身就不叫麥穗一樣。
薛路當起了傳話筒,“她昨晚和我聊了很久,聽完你的遭遇後,表示願意出一份力。她讓我轉達給你,如果你要去遠方,請帶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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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穗稍微恢複了點力氣,調高枕頭,輕聲說:“她和你表哥……”
“他們很難說。我表哥家裏很在乎面子問題,錦竹以前的職業又被大舅媽拿去到處說。他們兩人本來就沒挑明了說,現在清清白白收場對誰都好。”
麥穗想了想,回:“我不能帶上她。”
薛路雙手交叉,“那你……還出去找嗎?或者就在家裏等消息?”
他話剛說完,病房的門就被人打開。沈謙提着一個塑料袋進來。他今天只穿了件黑色t恤,看起來年輕得像大學生,倒不是快要到而立之年。
薛路起身,和他打了招呼,表示自己是來送錢包的。
沈謙态度也沒之前疏離,“薛先生請随意。”
他怕是忘記了自己盜別人號的事情,一點愧疚感都沒有,徑自走到病床前,把粥盛好。
麥穗坐起身,“我自己來。”
他一聲不吭地拿過勺子,試了試粥的溫度,這才湊到她嘴邊。
薛路在一旁,麥穗感覺不太自在,喝粥的時候眼皮都不敢亂撩。
也得虧薛路知道看場合,沒停留多久就找借口離開了。臨走時,他問麥穗想不想要錦竹的電話號碼,卻被沈謙一口攔截,“我會給她的。”
薛路趕緊離開這醋意滿飛的屋子。
他這還沒什麽想法,要是有想法,還不得被那男人的眼神給剜死。
薛路走後,沈謙問她:“你要錦竹的電話做什麽?”
“不做什麽,随便問問。”
“想要她電話,直接在我手機上找。”說完,他湊上前,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試了試溫度。
麥穗臉一紅,別開眼。
“該吃藥了。”沈謙離遠了些,倒了杯開水,将藥細心數好遞給她,“燒退了些,晚上睡覺可不能踢被子了。下次把衣服穿上。”
她臉燒得糊塗,耳根子也紅得滴血,胡亂應了一聲。
“這幾天我會克制的。”他強調了一句。
“我也不是那麽重……”
“每次都是你主動。”
麥穗躺進被窩,轉過身不理他。“我困了。”
沒多久,背後就貼上一具溫熱的胸膛。他咬住她的耳垂,聲音纏綿:“四年了……我好想你。”
“阿謙,我也是。”
他身軀一顫,旋即伸出手指去撫弄她的下巴。麥穗窩在他溫暖的胸膛裏,沒多久就睡得迷迷糊糊了。
也就只有現在,她能稍微放松一下了。
——
餘向東提着一包行李從北站出來。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他方正黝黑的臉被重慶這邊的太陽一曬,活像抹了一層溶化的巧克力。這人高高大大,肌肉結實,鼻梁骨又高又直,操着一口雲南那邊的鄉音,沒多久就融進了人群了。
這樣的人,在火車站多不勝數。
一個上前來拉人的棒棒和他聊了幾句,問起他是哪裏人時,他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告訴說:“雲南的。”
“你到重慶來幹啥子呀?”年過半百的司機問他。
餘向東瞥了他一眼,“找老婆。”
“你老婆跟別個男人跑老?”
他蹙眉:“她沒跟別人跑,是自己跑的。”
“那你老婆長得乖不乖?”
餘向東不想搭理這人了,背起行李往前走。棒棒見他穿得簡樸,肯定沒生意做,扛着棒子就往回走。可沒多久,這人又折回來了,快步追上他。
“你知道沙坪壩怎麽走嗎?”餘向東有些喘。
棒棒掏出一支煙含在嘴裏,說話含糊不清的:“啷個嘛?你老婆在那裏?”
“你問這麽多幹什麽?”他急了,黝黑的臉龐冷得跟冰塊一樣。
“那我不問。相逢便是緣,我給你指條路,你看到對面那個汽車站沒得?到那裏坐270。”
餘向東道了謝,對棒棒說:“你等我一下。”說完,他跑去最近的商店,買了一包紅梅煙,回來的時候遞給棒棒。
沒多久,餘向東又背着行李往前走。走了兩步,他茫然地站在原地,黝黑的臉緊繃着,暴露在午後的陽光下。
周圍路過的白淨女人突然讓他牙齒一咬,他像是下定決心般,步子邁得更大了。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達沙坪壩,餘向東買了兩個饅頭,蹲在一家課外培訓學校的門口大口地啃。
他眯起眼鏡看着對面的三峽廣場,那裏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啃完饅頭,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淡黃色的木制品,長滿繭子的大掌在上面摩擦了很久。
那兩片緊抿的薄薄的唇這才放松下來。
——
麥穗感冒好的那天,正好是她二十五歲的生日。
沈謙從外面提了兩瓶紅酒回來,兩人坐在酒店的房間裏沉默地對飲。
她抱着酒瓶,嘴唇嫣紅,忽然說:“我的打火機呢?”
“今天你最大。”他從口袋裏掏出前段時間沒收的打火機。
麥穗從地上坐起來,“我出去一趟。”
“我去吧。”他攔住她。
來到樓下,正是夜市活躍的時候,沈謙買了兩份宵夜和一包女士煙。付錢的時候,一個黑黑高高、穿着灰色短袖、五官端正的男人站在一旁,佝偻着背,雙手插兜,目光時不時地在他
身上轉。
他提了袋子,沒怎麽在意,擡腳往酒店的方向走。
回到酒店房間裏,麥穗正靠在床上看電視。酒精将她素白的臉染得緋紅緋紅的,沈謙喉嚨一緊,快步走向她。
“煙呢?”她歪過頭來問。
沈謙将煙遞給她,她抽了一根出來,也沒點燃,拿在手上轉。
麥穗忽然沒了興致。
“好像不太想抽了。”她低聲嘆息。
“那就別抽。”
深夜,燈光暧昧。
沈謙咬住她白嫩的肩膀,大掌托着她的腰,動作輕柔。
她注意到他胸口上的紋身,問:“這是什麽?”
“你。”
淡黃色的“麥穗”,被他紋在了胸口處。她“唔”了一下,忽然絞緊他。
沈謙渾身一僵,這才咬牙切齒地重重撞擊。
原來這世上還真有這麽癡情的男人。明明名利雙收,容貌過人,卻要死守着一個女人。
她也不是寶啊。
麥穗突然于心不忍。
第二天一大早,她在他溫熱的懷裏醒來。
兩人的肌膚誰也不分誰,親熱地黏在一起。沈謙後于她醒,醒後還看了她一會兒。
麥穗撫着他的臉,“你這幾天曬黑了些。”
“你不喜歡?”他問。
她搖搖頭,只是說,“你還是白點好看。”
說着,他又看到她肩上的那個被煙頭燙過的痕跡。
沈謙凝着眼看了幾分鐘,心情突然沉下來。他掀開被子,連衣服都沒穿,徑自朝浴室走去。
昨晚的避孕套用完了,他又沒注意,留在她體內。待他濕着頭發從浴室裏出來,麥穗已經穿好衣服。
沈謙問:“要出去?”
“去趟藥店。”
“買什麽?”
她紮好頭發,轉過身面對他,“緊急避孕藥。”
他連頭發都沒擦,随便套了件衣服,“我陪你去。”
現在的沈謙一步都不敢離開她。
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來重慶也快一個月了,麥穗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很可愛。
附近就有個藥店,買好藥出來,她找了長凳坐下,指使沈謙:“阿謙,你去買瓶礦泉水,我吃藥。”
他卻停留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麽了?”
“聽說吃這個藥對女人的身體不好。”
恍惚中,麥穗想起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
那段日子具體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沈謙不一樣,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愛人。她忽然覺得他很可愛。哪怕這份感情早已不再純粹。
“沒事,吃一次而已。”
沈謙抿唇:“以後我會注意的。現在也不是要孩子的時候。”
她斂了笑容,“嗯。”
——
在外面吃完飯回到酒店,兩人的一下午幾乎又是在床上度過的。
一覺到天黑,麥穗的腦袋比休息之前沒清醒多少。她穿好衣服,打開房間裏的電視,發現那條尋人啓事竟然以滾動的方式在一個大衆頻道的下方呈現出來。
還是沒有消息。
就像石沉大海,連丁點兒動靜都不肯給她。
沈謙被電視的聲音吵醒了。他坐起身來,随便套了條內褲。
外面忽然下起了春雨,街上走着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他走過去将窗關好,又回頭看了眼她所在的地方,松了一口氣。
“清明節快到了,跟我一起回老家。”
“你每年清明節都會回去的嗎?”她問。
沈謙在她旁邊坐下來,身上的溫度隔着空氣傳到她的皮膚上。“會。過年的時候也會。只是都是一個人,每次都呆不了幾天。”
萬家燈火,和和樂樂,這裏卻冷清得要人命。
“以後找到兒子了,你想幹什麽?”他突然問她。
麥穗想了想,說:“回到村裏,蓋一棟新房,在鎮上開一個小飯館,種一片果園,養雞養鴨。”
“太多了。”他失笑。
她忽然很認真地回答:“那就什麽都不要,只要你和勵歌。”
“……”
麥穗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現在不再是以前那個沈謙了。”
他也不生氣,動作很慢地握住她的手。
“只要你說,我就是你的。我問你要不要我,你答應一句,我就由着你來。”
喉嚨一陣幹澀,麥穗抿了抿唇,輕聲道:“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
他問着極其無聊的話:“你說了什麽?”
“我說,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你和勵歌。”
滿意了吧?
麥穗瞪了他一眼,忽然又活潑起來,不再死氣沉沉。這副場景讓沈謙想起以前那個臉蛋紅紅、嬌俏可愛的她。
這朵可愛粉嫩的月季,不知何時,已經被風雨吹打成了紅豔的玫瑰。
他側過頭吻住她。
“這句話你永遠都收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