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天下午,薛路就打電話過來。
“你身體不舒服?”
麥穗躺在賓館的床上,“昨晚受涼了。”
“吃藥了嗎?要不要我去藥房給你買點藥上來?”他擔憂地問。
她沒了心情,只想快點睡覺,結束煩人的思維。翻了個身,“謝謝,不用了,我已經吃過藥了。”
薛路真心當她是朋友,聽她語氣不對,又想說什麽,可那邊的麥穗卻很快就把電話挂了。他見她不想被人打擾,便也懶得插手。
反正這丫頭是鐵打的。
其實麥穗心裏有根刺,長入肉裏去了。那根刺,名叫沈謙。
她躲在被窩裏,蜷縮着身體,不哭也不鬧。
約摸兩點左右,門被人敲響。
麥穗這幾年下來,活得很謹慎,一開始并沒有開門,直到門外傳來沈謙不耐煩的聲音,“再不開,我就砸了這破門。”
剛才在街上,他沒有挽留她,看她的眼神也是探究過多。她以為這些年,他已經放下了,卻不想他仍然跟了過來。
門打開的時候,麥穗瞧見他手裏提着一個類似飯盒的東西,剛想開口,就聽他說:“我給你帶了午飯。”
他粗粗看了眼屋內,擡腳進來,把門捎上。
麥穗遲鈍地站在原地,表情淡漠。
沈謙坐在床上,揭開盒子,把米飯雞湯小菜一一拿出來擺在塑料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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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會兒,她将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緩慢地轉身,走到床前,面對他,“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沈謙正在擦筷子,頭也不擡,“飯菜快冷掉了。”
她執着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終于給了個反應,“我要知道你的行蹤,易如反掌。”
麥穗咬牙,收拾好情緒,冷漠地豎起保護殼,“孫清源當初給了一張卡,你答應過不會再來打擾我的。”
沈謙停下手上的動作。他極其緩慢地說,“別讓我再聽到這種話。”語畢,把筷子遞過去,“別餓着肚子。”
麥穗警惕不動,直勾勾地盯着他。
“這次來重慶是有公事,我事先并不知道你會來。”他平靜地說,“過來吃飯。”
這就是四年後的沈謙,平緩得斂去年少時所有的鋒芒。
陌生得令她害怕。
麥穗想沖他大叫,可喉嚨裏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她機械地坐到床沿上,接過筷子開始往嘴裏塞東西。
味同嚼蠟。
沈謙看着她把飯菜和湯吃得一點不剩,表情柔了幾分。她還是這樣,寧願撐死,也不願意浪費食物。
把碗筷收拾好,麥穗指了指門,“沈先生,你可以走了。”
“你讓我去哪兒?”他問。
“回你住的地方,或者哪裏都行。”
沈謙輕笑,“不好意思,我住你隔壁。”
她愣了下,“那你就回隔壁。”
見他不說話,她抿唇,“沈先生……”
沈謙突然沉了臉,迅速起身,扯過她的手臂。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麥穗聞到他身上幹淨的青草味。
“沈先生?我把你舔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你叫的可不是沈先生。”
她被他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嘴裏蹦出惡毒的話:“當初是我愚蠢,當了你的童養媳十八年。你現在又出現在我面前做什麽?還想把我綁在你身邊?你這樣和那些人販子有什麽區別?”
她一字一句:“這輩子,我最讨厭人販子!”
沈謙沉默許久,放開她。片刻,他冷冷一笑,“我綁你做什麽?這世上,好女人多的是。”
“是,好女人是多。”她越過他,将門打開,指着外面,“請你馬上離開。”
沈謙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出去。”
他踏出門口,臨走時說:“何必防備我?麥穗……”沈謙背對她,“你扪心自問,沈家虧待過你嗎?”
“難道你還想我對沈家感恩戴德嗎?”她冷冷地回。
門“砰”的一聲被她關上。
麥穗雙腿驟軟,半跪在門口,低聲嗚咽起來。
賣和買,她和沈謙,有什麽區別?
——
晚上,薛路又打電話來問她感冒好沒有。
麥穗從被窩裏鑽出來,頂着紅腫的眼睛,說話斷斷續續,“好多了,謝謝你。”
“你肯定沒吃晚飯,我給你買點粥過來。”
她制止他:“別,我領情了。讓我一個人靜靜。”
薛路雖然是個粗男人,但還是能察覺出來她異常的情緒。他嘆了口氣,支走旁邊的美女,“你到底撐不撐得住啊?”
“我沒事。”
他也無奈:“那行,到時候別說我這朋友不仗義,我去喝酒了。論壇我幫你盯着,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謝謝你,薛路。”
麥穗放下手機,從床上起來,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
熱水撫過身體時,她想起沈謙那張好看的臉。
再相逢,竟是這樣一場鬧劇。他有佳人陪伴,而她丢了最重要的東西,孓然一身。
麥穗真是不想在重慶待了。即便她帶着任務。
——
第二天一大早,麥穗就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出了賓館,往北站的方向趕去。
今天重慶的溫度驟降,她裹了一件黑色外套,裏面套了高領米色毛衣,緊身牛仔褲将腿襯得修長好看。褪去幾年前的稚嫩,如今的她無疑是美麗而成熟的。
快到北站時,麥穗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拿起來一看,是薛路打過來的。
正準備接時,車子卻在那一刻突然來了個急剎,她手一滑,手機“啪”地一聲掉落在地上。
麥穗低咒一聲,漲紅了臉,艱難地蹲下來去摸索手機,“麻煩讓讓,我手機掉了……”
整個車廂塞滿了人,車子又開始啓動,人群往後湧,很快,手機就被踢得不知去向。
幾分鐘後,在好心人幫助下,麥穗找到了手機,只是屏幕早已被踩得面目全非。
她捏着鼻梁骨,握緊手機,将卡取出來。
到北站後,細細的雨絲從天上飄下來,行人豎着衣領,在車站裏外匆忙地進出。
麥穗來到自動取票的地方,将手探進包裏,空空如也。她深吸口氣,裹緊風衣,看了眼還在排隊等取票的人,沉着臉轉身離開。
外面細雨紛飛,寒氣凜冽。她在售票廳裏找了個座位坐下,從兜裏掏出僅剩的一支女士香煙,顫抖着手點燃。
一旁的小女孩兒好奇地看着她的動作,末了,轉過頭去偷偷告訴母親:“媽媽,那個阿姨會抽煙。”
“你可別學,抽煙的是壞人。”
麥穗苦笑。她學會抽煙是在一年前,那時,她在從成都到上海的火車上遇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長發女人。兩人在車廂交接處聊了一個多小時後,女人遞給她一支煙,“抽抽看。”
她笑着拒絕。以前,要是沈謙在她面前抽煙,她都要訓斥兩句。
“不試試,你不會知道他抽煙是為了什麽。”女人告訴她。
她愣了半天,最後接過。
麥穗煙瘾不大,有時候一個月才抽一次。一個人的時候,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她會坐在地板上,光着腳,買了啤酒,點上一支煙。
歲月把她打磨得稚氣全無,社會種種痛苦,以前沒嘗過的,她嘗了大半。其中,她嘗得最多的,是孤獨。
這是以前的她從未想過的生活。
人來人往的大廳,過客匆匆。
十二點左右,英挺高大的男人繃着臉從門口大步朝她走過來。
麥穗歪着頭靠在牆上,面色平靜地看着往這邊來的沈謙——他也真能想到她在火車站。
沒多久,沈謙站到她面前,額前的發絲微亂。
她望向他猩紅的眼睛,輕聲說:“問你個問題。”
他點頭。
“你抽煙是為了什麽?”
沈謙彎腰拖過她的行李箱,握住她的手,“因為難受。”
“嗯。”她乖乖地由他牽着。
“我手機壞了,錢包也丢了。”
他側過臉,“如果沒丢,你要去哪裏?”
“雲南。”
“……”沈謙沉默片刻,問,“為什麽?”
感覺到他溫暖幹燥的大掌收緊,麥穗放慢腳步,故意說:“遠離你。”
他沒有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只是說:“我的車在前面,待會兒在附近找個飯店吃飯。你冷不冷,嗯?”
麥穗搖搖頭。他默不作聲地牽着她離開這個充滿分別的地方。
上了車,她看着前方:“沈先生,可以借我點錢嗎?”
“不能。”
麥穗:“我可以讓薛路……”
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擒住,接着整個人都跌倒在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他将她的後腦勺固定住,另一只手襲上她的脖頸,聲音粗噶:“我他媽掐死你,信不信?”
麥穗擡起頭,看着他盛怒的臉,眼睛突然滲出了淚水。
她的态度很倔強:“你早該掐死我。”
片刻後他俯身,逐一吻去她的淚水,輕嘆:“我怎麽舍得掐死你……”
那一刻,麥穗覺得自己真矯情。
窗外不斷閃過棟棟高樓大廈,灰色鋼筋水泥鑄成的城市,壓得她快要窒息。
快要到沙坪壩時,沈謙接到一個電話。
“她給你打過電話了?……嗯,我過幾天再回來,你注意下就行。如果沒別的事,我就挂了。”
那邊的周茴叫住他:“能帶包火鍋底料回來嗎?”
沈謙失笑:“你的要求還真是夠低的。”
周茴呵呵地笑。
“記着的。章雲嬌有任何動靜,要随時告訴我。”
“行。合作愉快。”
沈謙看了眼旁邊的女人,心情大好:“合作愉快。”
挂了電話,他找了個地方将車停下,側過頭問麥穗:“想吃什麽?”
“火鍋。”
下了車,沈謙帶着她進了火鍋店。入座後,他将菜單遞給她。一旁的服務員笑着問:“請問兩位是要微辣、中辣還是高辣?”
沈謙:“微辣就好。”
“好的請稍等。”
麥穗拿着筆,下意識就說:“金針菇、土豆、羊肉……各來一份,你不喜歡內髒,那就不點了……還有……”
說完,她擡頭,正好對上沈謙帶笑的臉。
習慣使然,她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的所有喜好。麥穗撇撇嘴角,将菜單遞給他:“你還想吃什麽,自己點。”
“你不是都把我喜歡的點好了嗎?”他脫了外套,将菜單拿給一旁的服務員。
麥穗沒說話,撐着下巴看窗外。
淅淅瀝瀝的小雨将整條街都染得濕濕的,玻璃窗上砸了雨點,倒映出她素白的臉。
菜上齊後,沈謙往別桌看去,突然說:“以後別和其他人來吃這種東西。筷子攪在一鍋湯裏不衛生。”
麥穗“呵呵”了兩聲,“那天,你不也在和別人吃?”
她見他只吃清湯裏的,突然想起以前嗜辣的他,便問:“什麽時候不吃辣的?”
沈謙将燙好的肉放進她碗裏,“這幾年胃變差了,受不了太刺激的東西。”
麥穗愣住,随後“嗯”了一聲,算是應答。
從沒錢到有錢,四周都是銅牆鐵壁,要砸開,總是得付出什麽的。
她默不作聲地嚼着那塊肉,眼裏起了水霧。
沒有人會在原地踏步,不管是前進還是後退。麥穗明白,對面的男人,肯定失去了很多。
——
沈謙帶着她重新在附近開了一間房。進了房間,麥穗從箱子裏拿出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
身上火鍋味太重,她鼻子難受。
沈謙去陽臺接電話,回來時,浴室亮着,“嘩嘩”的水聲讓他失神。他脫下外套,将麥穗放在床上的風衣撿起來。口袋裏有個硌人的東西,他掏出來一看,是個精致小巧的打火機。
沈謙斂了眸,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浴室裏,熱水将麥穗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撐着瓷磚壁,腦海裏一遍遍地回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事情。
她想起了薛路。要不是他給她打電話,她現在說不定已經在火車上了。
可同時,她又是感謝他的。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心裏流淌。
很快,浴室的門被敲響。她關了淋浴,扯過浴巾圍上,“怎麽了?”
沈謙低沉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讓我進去。”
“我……衣服還沒穿好,你再等等……馬……”
話還沒說完,門就被他粗魯地推開。
透過還未散開的霧氣,麥穗看見他濃黑英挺的眉毛下那雙帶着怒氣的眼眸。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沈謙大力扯掉身上的襯衫,繞過她将淋浴打開,熱水很快澆在兩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