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夜晚八點, 黑色的邁巴赫向城郊方向疾馳。
路上下了小雨,細密的雨絲落得很急,前車窗沒一會兒就被雨絲打得模糊一片,自動開啓的雨刷隔一會兒刷一次,秦青卓側過臉看着車窗外。
天氣預報說本周之內會迎來降溫,看來這場雨便是這一輪寒潮來臨的前奏。
車子停至蘇卅門口,司機轉頭問了句:“秦先生,要不要帶傘?”
“就幾步路,不帶了。”秦青卓說完,推開車門下了車。
雨下得不大,涼而密的雨絲被風一吹,撲面而來,秦青卓裹緊了身上的外套。
出門前他特意将風衣換成了大衣,看來這決定是明智的。
他步子邁得很大,幾步邁進了蘇卅,然後穿過走廊,按照栗子提前發來的包間號找過去——1127,正好是他生日的數字。
手掌握上門把手,剛一推開包間的門,屋裏異口同聲地朝他喊:“生日快樂!”
在邁進去的一瞬,秦青卓差點被這聲勢驚了一下。
打眼一看,屋內坐着近二十個人,清一色轉頭朝他看過來。
他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笑道:“這麽整齊,你們該不會還提前彩排過了吧?”
“可不是麽,”坐在靠裏位置的夏绮拍自己胸口,“我,央音導演系出身,專門帶着彩排的好不好?”
“真厲害,”秦青卓笑着說,“不愧是夏導。”
他找了個空位,剛要拉開椅子坐下來,對面謝程昀朝他招手說:“青卓,別坐那兒啊,給你留了主賓位,過來過來。”
“這麽正式啊。”秦青卓倒也不跟他們假客氣,朝正對着門的空位走過去。
今天過來給秦青卓過生日的全都是他的朋友,有以段崇、夏绮為首的秦青卓在央音時期的校友,也有以栗子、林栖為首的他工作室裏的同事,還有以謝程昀、沈姹為首的秦青卓在生活和工作裏交的朋友。
秦青卓向來人緣好,不僅體現在他能交到不少交心的朋友,還體現他的朋友往往也能互相成為朋友。
“青卓,你還真回去換衣服了啊,”坐着對面的栗子說,“這身好看。”
“沒糊弄你們吧。”秦青卓笑道。
他今天穿了件灰黑格紋的呢絨短大衣,還給裏面的黑色毛衣配了條銀色的細鏈子,跟耳骨上的銀色耳釘遙相呼應。
其實每年過生日這天他都會特意捯饬一下自己,不管平時活得怎麽樣,他希望自己在這一天起碼看上去狀态好一點。
“你這就是雄競,還來晚了,”林栖站起身,朝秦青卓面前推過去一杯紅酒,“罰酒罰酒。”
“哪兒晚了,”秦青卓笑着說,“別唬我啊,進門前我看時間了,還早到了五分鐘呢。”
“栗子通知我們這一屋子人七點半就來彩排,”林栖不讓步,“你說你是不是來晚了?”
“行吧,”秦青卓挺好說話,“那我認罰。”
他拿起高腳杯,一口氣把杯內的酒喝得見了底。
“一杯哪兒夠,”段崇又推來兩杯,“他是千杯不醉,怎麽着不得先罰三杯啊。”
那邊沈姹來了興趣:“青卓酒量這麽好?”
“他是這樣的,”段崇給她解釋,“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怎麽喝都沒事兒,臉不紅頭不暈,然後就會忽然斷片趴下了,你要是覺得他這就不行了,那就是你輸了,這時候正确的做法應該是把他叫起來接着喝,到了這會兒他還清醒着,但再喝上一瓶,他就進入第三階段了。一邊還有意識,一邊又特好說話,你說什麽他都答應,老好玩了。”
“真的啊?”沈姹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麽有意思。”
“如假包換,”段崇說,“大學那會兒我們宿舍六個人輪流上陣才試出來的,一般人的酒量都試不到他第二個階段。”
“我都不知道我還有第三個階段,”秦青卓也笑着問,“我當時答應你什麽了?”
“你都把銀行卡號密碼給我了,”段崇煞有介事, “就差沒當場帶着我去ATM機取錢了,要不是當時我良心發現,你就傾家蕩産了你知不知道?”
一桌人都笑起來,秦青卓也笑:“我還真不記得了。”
“沒有第四階段嗎?”謝程昀問。
“那我也不知道了,”段崇說,“我是最後一個喝趴下的,我趴下那會兒他還特有精神頭,非要拉着我去取錢。”
一群人頓時笑趴,夏绮邊笑邊說:“所以你哪兒是良心發現,你是根本就站不起來了吧!”
“要不今晚咱們也試試?”林栖提議道,“這麽多人呢,不信喝不過他一個。”
“可別,”秦青卓笑着搖頭,“饒了我吧。”
段崇指了指他剛推過去的兩杯酒:“先把罰酒喝完了再說。”
秦青卓也不推脫,端起酒杯,分別把兩杯酒一口氣喝光了。
放下酒杯時,他擱在手邊的手機亮了一下屏幕,有人發來了消息。
以為是圈內朋友發來的生日祝福,他垂眼看過去,在看到消息發送者時,手上的動作卻倏然一頓,臉上的表情也微微怔忡——消息是江岌發來的。
周圍的朋友還在繼續讨論剛剛的話題,但那些聲音卻忽然都不往他耳朵裏進了。
幾秒之後,他的手指觸碰屏幕,點開了那條消息。
聊天界面上,江岌發來了一條消息:“生日快樂。”
而就在他盯着這條消息的時候,又進來了一條消息:“想見你一面,可以麽?”
腦中忽然就浮現出那晚自己喝醉,坐在紅麓酒吧的唱臺邊,一睜眼看到半蹲在自己面前離得很近的江岌,還有他嘴唇微動,說出“可以麽”這三個字時的口型。
坐在旁邊的謝程昀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低聲問了句“怎麽了”。
秦青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事。”
屏幕自動熄滅,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沒回複這條消息。
沒做好踏入新一段感情的準備,就不應該草率做出回應,否則只會讓對方的希望再次落空。
已經有過一個被縱容的吻,或許就不應該再有一次被縱容的見面。
只是這條短信之後,他卻無法讓自己投入到眼前的熱鬧當中了,腦中頻頻想起江岌發來的這條消息。
酒過三巡,服務生推門進來,說栗子小姐訂的蛋糕到了。
三層蛋糕被推進來,放到桌子中央,最上面一層擺着一個彈吉他的翻糖小人兒, 再前面擺着“29”的數字。
“這是我麽?”秦青卓看着那個頭發略長的小人兒,“還挺像的。”
“沒你本人好看,”栗子嘴甜道,又站起身,“我把蠟燭點上。”
她拿過打火機,傾過上半身,把“29”字樣的蠟燭點燃,然後又依次點燃了蛋糕周圍的一圈蠟燭。蠟燭點好後,她轉身關了包間的燈。
燈光熄滅的瞬間,伴随着搖曳的蠟燭,屋內所有人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歌聲落下,十幾個人又是異口同聲地喊了聲“29歲生日快樂”,然後秦青卓挺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他能猜到這些朋友為什麽要給自己辦這場小型生日會——大抵是因為他們得知了這幾個月來在他身上發生的這幾件糟心事,想通過這場聚會讓他開心點。
“青卓,”栗子說,“許個願,然後吹蠟燭吧。”
秦青卓應了聲“好啊”,雙手合十,擺出要許願的架勢。
只是許什麽願呢?好像也沒什麽要許的,諸如“耳朵盡快好起來”、“能重新站到舞臺上唱歌”之類的願望前幾年他都許過,但也沒實現,于是他便打算做做樣子就算了。
然而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他腦中忽然就浮現出三個月前,年輕到無法無天的少年手上還帶着傷,面對着金黃色躍動的火苗,許下的那個“每一天都快點結束”的願望。
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要許一個什麽願望了——“希望往後的每一天,江岌都能希望時間結束得慢一點。”
睜開眼睛,他俯身吹滅了蠟燭。
“許了什麽願?”栗子問。
“不能說,”秦青卓笑了笑,“說出來就不會實現了。”
“也是,”栗子笑起來,站起身又打開了燈,“那我們每個人給青卓送個祝福吧。”
坐下來,她第一個開始,想了想:“我就說個實在的吧,希望我們工作室能出個爆紅的簽約藝人,掙好多好多錢。”
“這個願望不難實現吧,”坐在她旁邊的沈姹笑道,“眼下不就有一個爆紅的苗子。”
她話有所指,在場其他人皆是會心一笑,看起來都挺贊同。
“輪到我了是不是?”沈姹握着高腳杯,朝秦青卓舉了舉,“我就祝秦老師三十歲之前能遇見一場熱烈而長久的戀情吧。”
在場的人都是秦青卓的朋友,即便不清楚他被出軌的事情,也都知道他與季馳已經結束了。
“那我要補充一句,”夏绮接過話,“最好是被一個好看的年輕男孩喜歡。”
“十八歲太嫩,十九歲剛好。”栗子也随即補充道。
一句話逗得在場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哎?”林栖也湊過來起哄,“好像剛好有個合适的?”
“哦……”栗子佯作恍然大悟狀,“你是說……”
“栗子。”秦青卓開口叫住她,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栗子立時忍不住笑出聲,在嘴唇前面做拉鏈狀:“好了,我不說就是了。”
氣氛被拱起來,段崇替秦青卓滅火,開玩笑道:“此情此景,就應該請出程昀來發表一番獨身主義宣言,來潑一潑你們的冷水了。”
以往這種場合,謝程昀從來不拒絕,他的那些“經典”言論也大多是在這種時候說出來的。
但今天他卻笑着搖頭:“這煞風景的惡人我可不做,來來來,給青卓碰個杯吧。”
聞言,在場所有人伸長手臂将酒杯舉到中央。
玻璃酒杯碰撞出清脆聲響,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在窗戶上。
紅酒順着食道滑落下去,秦青卓腦中浮現出了一雙黑沉沉的、總是看向自己的眼睛。
苦澀中泛着回甘的紅酒忽然就摻進了一點酸,伴随着心髒的跳動往全身的血管流淌。
放下酒杯時他忍不住摁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江岌沒再發來消息。
明明決定不回消息的人是自己,為什麽因為這條消息而牽腸挂肚的人也是自己?
他忽然食不甘味,竭力讓自己投入到眼下這場聚會,卻總是克制不住地心不在焉。
吃完飯,一桌人好不容易湊齊一回,都玩得不盡興,有人提議要玩劇本殺,得到了一衆響應,于是十幾個人到樓上的娛樂包間裏接着續攤。
秦青卓是今晚的主角,既然大家都有興致,他便沒有不陪着的道理。
只是過程中一直沒怎麽沉浸其中,總是隔一會兒就忍不住看一眼手機。
以往他都能輕松挺到最後幾輪,今晚卻頻頻露出破綻,全憑壽星身份的庇護才走到了最後。
散場後已經淩晨,他穿上外套,從蘇卅走出來,跟其他人道別。
淅淅瀝瀝的小雨還在下着,夜間的空氣濕漉漉的。一晚上待在包間裏,被空調的暖風吹得頭暈臉熱,外加又喝了不少酒,這會兒秦青卓覺得有點昏昏沉沉。
他坐進車裏,壓下車窗,深吸一口潮濕的涼氣,覺得清醒了一點。
坐在前排的司機問他:“秦先生,是直接回家?”
秦青卓“嗯”了一聲,然後拿出手機,今晚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查看手機消息。
那條“想見你一面”之後,江岌沒再發來消息。
也是,秦青卓想,以江岌的性子,在上次見面時說過那句話之後,今晚發來這條消息已經不符合他的行為方式了,又怎麽可能再繼續發來消息?
雨絲透過大開的車窗撲到他臉上,他忽然就想到了那晚他與江岌從錄制場地逃離出來,江岌開着車,說要帶着他把積雨雲甩在後面的一幕。
還有那晚江岌牽着自己的手,拉着他朝着車燈方向大步跑去、好似跑在光裏的那一幕。
腦子裏全都是江岌,閉上眼睛是,睜開眼睛也是。
他忽然發現不管自己想不想承認,在一個月沒看見江岌之後,他現在很想見到江岌。
不如就去見一面吧,為什麽要克制自己呢?這樣想着,腦中卻又閃過了那個問題,秦青卓啊秦青卓,你是真的做好踏入另一段感情的準備了麽?
兩種想法在腦中交鋒,前一種占了上風,後一種卻也不落下風。
那就去看看吧,他想,不看江岌,看一眼紅麓斜街總不過分吧。
何況縱容了江岌那麽多次,在生日這一晚,應該也可以縱容自己一次吧?
這念頭一出就再也無法止住,他閉了閉眼睛:“趙叔,去紅麓斜街。”
司機應了一聲,沒多問,在下個路口打着方向盤轉了彎。
車子行駛在路上,雨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看來那場雨尚未波及城西。
一路上,每隔幾分鐘,秦青卓仍舊忍不住去看江岌發來的那條消息,且頻率越來越高。
發覺到這一點之後,他把手機放到一旁,轉頭看向車窗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淩晨車輛不多,大多數店面也早已經打了烊,但街邊的一家livehouse仍在營業,從外面能看到室內一刻不停爆閃的燈光,門口還聚集了不少年輕人。
駛經那家livehouse時,因為路口有人在過馬路,司機降下了車速。
秦青卓看向門口立着的那塊熒光板,上面寫着幾個大字——午夜溫度樂隊“午夜快閃活動”今日啓動!
居然還是熟人。秦青卓想到了糙面雲跟午夜溫度PK的那場比賽,江岌站在光線黯淡的候場區,被光線勾勒出的那道起伏分明的側面剪影。
他拿過手機,又看了一遍跟江岌的聊天界面。
那句“想見你一面”之後,仍舊沒有任何內容。
江岌現在在做什麽?如果是糙面雲樂隊辦快閃活動,來看他們的人應該更多吧。
車子經過路口,又拐了幾道彎,即将駛入紅麓斜街時,秦青卓開了口:“就停這兒吧,我下去走走。”
“好嘞。”司機應了一聲,把車子聽到路邊。
推開車門,鞋底踩上路面,秦青卓朝紅麓斜街走過去。
整條街道的酒吧都已經打了烊,巷子陷入了沉睡,一片寂靜,正适合随便走走。
擡腿邁進巷子,秦青卓下意識朝紅麓酒吧的方向看過去,然後微微一怔——
幾米之外,僻靜的巷子裏,戴着兜帽的少年正獨自一人倚着身後的電線杆站在那裏。
即便只能看到兜帽下方露出的一點側臉,也能感覺到他眉目間綴着些許煩躁。
他嘴裏銜了支煙,卻好像并沒有抽,只是拿着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打着火,映在他臉上的火光一明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