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舞臺上,沈姹和她的樂隊完成演出,從另一側退場。
主持人上臺跟觀衆互動:“沈姹老師剛剛這場演出可以說颠倒衆生了,我都能聽到現場的心跳聲了,大家覺得美不美?”
觀衆高聲捧場,主持人又說:“接下來有請最後一組合作的導師和樂隊,大家一起喊出他們的名字好不好?”
“秦青卓”和“糙面雲”被觀衆高喊出來,混在一起分不明晰,高熱的氣氛迅速在整個演播廳內蔓延。
秦青卓不動聲色地深深吸一口氣,看向樂隊三個人:“走吧。”
“導師走前面。”江岌側過身給他讓出位置。
這種場合沒什麽好讓的,秦青卓走到江岌前面,帶着樂隊三人上了場。
他們一露面,臺下的呼喊聲被瞬間點燃一般炸裂開來,聲勢更大。
見幾個人在舞臺站定,主持人繼續跟觀衆互動。
“大家還記不記得上次在舞臺上見到秦青卓是什麽時候?”
“四年前!”觀衆高聲回答。
“那還記不記得上一次聽到秦青卓在舞臺上唱的是什麽歌?”
“《陷入我夢裏》!”
“那大家期不期待這場久違的演出?”
“期待!”
“接下來,請大家準備好耳朵,來聆聽這場由糙面雲樂隊演奏、秦青卓導師演唱的《陷入我夢裏remix輕啄》!”
Advertisement
臺下頓時掌聲爆發,猶如雷動。
秦青卓卻徹徹底底地愣了一下。
前面主持人跟觀衆的幾句互動,他雖然覺得不舒服,卻也只當主持人在熱場。
然而現在是什麽情況?明明跟施堯說好了提前知會主持人,自己只負責吉他部分,為什麽從主持人口中說出的,卻仍是由自己演唱?
棚頂的幾束燈光瞬間聚攏到秦青卓的身上,時間似乎忽然靜止了,站在臺上,秦青卓能看見臺下所有注視着自己的面孔,幾百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神态各異。
有真心期待的,有假意應和的,有面帶興奮的,還有一臉冷漠等着看熱鬧的。
好像忽然回到了四年前的演唱會舞臺上,臺下觀衆的每一聲回應都震耳欲聾,落在他的耳朵裏,卻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牆,沉悶而微弱。
與之相對的,體內的聲音卻聒噪地響了起來。
先是左耳耳鳴,然後右耳也開始發出持續的呲呲啦啦電流般的聲響。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飓風灌到耳朵裏。
心髒也發出巨大的跳躍聲響,一下又一下,如同鐵錘般沉重地敲在悶堵的耳膜上。
一道聲音忽然腦中浮現出來——“青卓,我也很想跟你說這種情況能夠完全康複,但事實是,它很難根治,非常難,所以我們只能努力降低它複發的頻率……”
四年了,每一次要重新唱歌的時候,它就總是會如約而至。
比什麽都來得準時。
明明這次沒想唱啊,為什麽它還是出現了?秦青卓有些煩躁地想,沒完沒了了是嗎……
手臂忽然被碰了一下,秦青卓倏地回過神,轉頭看向江岌。
江岌注意到秦青卓的狀态不太對勁,全然不似平時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看上去有點焦躁,還有點難受。
“怎麽了?”江岌朝他做口型,“不舒服?”
——亦或許不是做口型,秦青卓想,只是自己聽不清而已。
秦青卓搖了搖頭,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擡手調整了一下耳麥耳麥,對現場的觀衆說:“各位觀衆,實在抱歉,節目組的信息可能傳遞有誤,我已經提前跟導演說過,這場演出由江岌負責演唱,我只負責吉他部分。”
說完又用手指調了調耳麥,明明說話時聲音不高,在他聽來卻響得難受。
他話音剛落,臺下觀衆頓時一片騷動。
先前的期待值已經被吊高到了天上,這會兒聽他說不唱了,觀衆席中頓時起了一片抱怨——
“什麽啊,白期待了!”
“太掃興了吧……”
“怎麽說不唱就不唱了!”
“憑什麽就你不唱,別的導師都唱了啊……”
“尊不尊重節目規則啊!”
……
呲呲拉拉的耳鳴聲越來越大,堵在耳朵和外界之間的那堵牆也越來越厚重。
臺下議論紛紛,落在秦青卓的眼裏,卻猶如一場電影默片,只能看到看到幾百個人一張一合的嘴唇,卻聽不清他們發出的聲音。
大抵因為耳朵聽不明晰,于是觀衆抱怨的表情和嫌惡的眼神,便更能看得一清二楚。
起先這些抱怨聲還只是在小範圍內蔓延,大多數人也只是在跟自己周圍的人竊竊私語,但忽然地,觀衆席前排的一位觀衆站了起來,揚起聲音朝臺上高喊着質問:
“秦青卓,四年了,你都沒有開口唱一句,你對得起支持你的粉絲嗎?你為什麽就不能為我們開口唱一次呢!”
這聲音蓋過了整個竊竊私語的現場,全場觀衆不約而同地靜止下來,目光聚攏在秦青卓的身上,等待着他給出回應。
尖銳高亢的腦鳴聲兀自在大腦深處響起,如同壞掉的電器發出的持續而刺耳的嗡鳴聲。
頭骨猶如被一把很鈍的鋸子在來回切割,悶而鈍的痛感連同耳膜的刺痛一并清晰傳來。
秦青卓左手按着耳麥,腦鳴帶來的強烈眩暈感讓他全然無法思考,就連站穩都有些費力。
旁邊忽然伸過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有力地扶住了他——是江岌。
“糙面雲樂隊放棄這場演出。”
江岌握着秦青卓的手臂,對着話筒說。
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沒等所有人做出反應,江岌拉着秦青卓,帶着他大步離開了這個舞臺。
彭可詩和鐘揚對視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江岌拉着秦青卓走得很快,有工作人員從後面追上來,但他沒理,徑自往前走。
有那麽一段路,秦青卓完全不知道在朝哪兒走,腦中混亂一片,裝着的是幾百張嫌惡的臉,那些臉的數量還在增加,連同四年前臺下的上萬觀衆也一并裝了進來。
大腦被塞得滿滿當當,高亢的嗡鳴聲還在持續,像是在醞釀一場劇烈的爆炸。
只能感覺到江岌緊緊握着自己的手腕,腳步邁得越來越快,最後快得要跑起來。
雜沓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嘈雜的議論聲、滋滋的電流聲、尖銳的嗡鳴聲……各種聲音混在一起,讓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種聲音是腦中的,哪一種聲音又是真實的。
江岌拉着秦青卓走進電梯,鐘揚和彭可詩快步也跟了進來。
電梯門合上,秦青卓靠上身後的牆壁,閉了閉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氣。
江岌側過臉看向秦青卓,秦青卓面色蒼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了個幹淨,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微蹙着眉,看上去還是很難受的模樣。
像極了那天早上他發燒的模樣。
江岌松開他的手臂,将塞在他耳朵裏的耳麥取了下來。
秦青卓的耳骨很薄,燈光下幾近透明,能看清上面細小的絨毛,還有三個很小的耳洞。
他動作很輕,秦青卓睜開眼,看見江岌正皺眉看着自己,眼神憂心。
對面的彭可詩和鐘揚也是一副擔憂的模樣。
目光看到江岌嘴唇張合,好像說了句什麽。
“什麽?”秦青卓将目光移到他的嘴唇上。
一瞬間,江岌腦中忽然有了某種猜測。
數個畫面浮現出來——秦青卓得知季馳出軌而喝醉的那晚,還有次日發燒那個清晨,以及自己第一次親吻秦青卓之前……
最初他注意到秦青卓盯着自己的嘴唇時,還以為那只是秦青卓的某種習慣。
但現在看來,似乎并不是那麽簡單。
“你……”
“你”字說出口,他卻止住了話頭,沒把後面半句“聽不清嗎”說出口。
“好點了嗎?”他換了個問題。
“嗯,”秦青卓看着他的嘴唇,點了點頭,“沒事了。”
逃離了舞臺,總算覺得好了一點。
也多虧江岌及時把自己拉走了,否則繼續待在臺上,還不知道會出現什麽失态模樣。
這會兒耳麥被取下來,周遭也安靜下來,腦鳴聲沒那麽尖銳了,滋滋啦啦的耳鳴聲雖然還在持續,但周圍的聲音總算能透進來了,只是還像隔着一堵牆似的那麽悶弱。
“抱歉啊,”他看向樂隊三個人,“這場比賽……”
“不比了不比了,”鐘揚插進話,“什麽破先發優勢,我們才不差那幾票,狗日的施堯,肯定是故意這麽安排的,等哪天我單獨碰見他,非叫他……”
鐘揚語速飛快,秦青卓只聽了個模糊的大概,他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少說這種廢話。”彭可詩打斷了鐘揚,轉頭看向秦青卓,“青卓哥,早些去醫院吧,不要耽誤,讓江岌送你。”
“不用了,”秦青卓勉強忍住不适感,看了一眼電梯的按鍵,“去負一層停車場吧,讓司機送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們也上樓跟陳嘉好好說說,看這場比賽能不能讓你們繼續演完。”
“這你還讓我們接着演啊青卓哥,你脾氣也太好了吧。”鐘揚不滿道,“節目組就是故意的,還提什麽四年前,青卓哥你不就是因為四年前那場演唱會才……”
江岌皺着眉瞥他一眼。
鐘揚頓時醒過味兒來,自覺說錯話,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江岌,示意他來接着說。
沉默片刻後,江岌開了口:“你不用在意我們,拿不拿這五十萬票,或者拿不拿這冠軍,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離了這節目,我們照樣能活。”
秦青卓有些頭疼,他當然希望糙面雲拿冠軍,但若只是為了冠軍,也還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他真正擔心的是,江岌因為自己而憤然離場,會讓他遭受猜忌和謾罵,也會讓糙面雲三個人被打上肆意妄為的标簽。
一旦有了标簽,江岌他們可能就會和自己一樣,再也走不出來了。
“我也知道你們的想法,但是……”秦青卓沒繼續往下說,看向了彭可詩,這三個人裏,彭可詩是最成熟的,也是最理智的那個,“可詩,你還是去找一下陳嘉吧,節目組應該不會太為難你們。”
彭可詩卻搖了搖頭:“青卓哥,你就別想演出的事兒了,早點回去休息吧。直說吧,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會靠出賣你的尊嚴去獲得這種機會,聲名遠揚也好,臭名昭著也罷,各有各的活法,都那麽回事吧。”
她語氣堅定,秦青卓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是年輕人,也就是他們,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也到底,這節目沒白來。
電梯下到負一層,幾個人朝外面停車場走。
秦青卓這才察覺到江岌還握着自己的手臂,他沒說什麽,由江岌握着自己。
等在停車場的司機遠遠看見秦青卓,走過來替他拉開車門:“秦先生這是怎麽了?不舒服?”
“沒事,”秦青卓轉頭看向樂隊三個人,“我上車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吧。”
“我送你回去。”江岌看着他。
“江岌,你們一起回吧,”秦青卓說,“我沒事。”
“我送你回去。”江岌又重複一遍,這次又加上了理由,“順便把江北接回來。”
這理由找得實在正當,秦青卓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矮身坐進車裏。
江岌把摩托車鑰匙扔給鐘揚,說了句“幫我把車騎回去”,然後從車後繞到另一側,坐到秦青卓旁邊。
跟彭可詩和鐘揚道了別,關上車門,秦青卓擡手揉了揉左耳。
滋滋啦啦的電流聲仍舊沒完沒了地響着,難受。
司機坐到駕駛位,回頭問:“秦先生,要去醫院嗎?”
“不用,”秦青卓搖頭,“回家吧。”
“那行。”司機應着,啓動了車子。
江岌側過臉看秦青卓,秦青卓的臉色仍舊泛白,整個人看起來很疲憊。
而且不像是單純的身體不适帶來的疲憊,更像是一種從心底泛出的、有些厭世的消沉。
認識秦青卓以來,他還沒見過秦青卓這種狀态。哪怕是那天早上發燒,秦青卓也沒表現得這麽消沉。
“還難受?”江岌問,“還是先去趟醫院吧。”
秦青卓沒說話,依舊是輕輕搖了搖頭。
想了想,江岌看向前排的司機:“趙叔,去普濟一趟吧。”
他不知道秦青卓為什麽抗拒去醫院,只是眼下這情形,去醫院顯然才是對的。
“江岌,不要自作主張。”秦青卓忽然稍稍擡高了音量,語氣也變得略微強硬,“我說了不用。”
他語氣裏透出的不悅讓車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僵。
江岌沒說話,仍是看着他。
能清楚看到秦青卓說話時眉目間掠過了一絲煩躁——秦青卓一向溫和,這麽長時間以來,煩躁這種情緒似乎從沒在他身上出現過。
但很快地,秦青卓閉了閉眼,斂去了眼底的情緒,語氣也很快恢複如常:“還是回家吧,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他說完閉上了眼睛,臉側向車窗的方向,不再說話。
江岌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