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麓斜街人來人往、樂聲喧嚣,江岌這會兒還在唱歌,秦青卓便讓司機找了個臨街僻靜的地方停車。
他讓司機先回去,将車窗開了條縫兒,在等江岌的時間裏稍微眯了一會兒。
這一覺睡得很淺,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沒睡着。等到睜開眼,周遭已經不知什麽時候徹底安靜下來。
街邊的酒吧全部打烊,街道上靜悄悄的,流浪貓大搖大擺地橫穿小巷,跟先前一片嘈雜的酒吧街相比,仿若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推門下車,夜風撲面吹來,秦青卓裹上外套往紅麓斜街走。
醉意仍舊未消,頭還是暈的。他拐進紅麓斜街,看到前面不遠處,一高一矮的兩個人走在路燈下面,影子被拖得很長。
夜涼如水,江岌穿着黑色衛衣和黑色長褲,左手拎着一個大塑料袋,右手拎着一提礦泉水。
走在他旁邊的江北像是剛剪了頭發,蘑菇頭齊刷刷的,個頭才剛到江岌的腰,正低着頭不知道在搗鼓什麽東西。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秦青卓突然想給江岌一個驚喜……也或許是驚吓。
他放輕了腳步,加快步速跟上了前面兩個人。
在靠近江岌身後時,他伸出手,剛想擡手拍拍江岌的肩膀,江岌卻忽然松開了手中的東西,在塑料袋和礦水泉落地發出沉悶響聲的同時,秦青卓已經被他抓起胳膊抵到了牆上。
後背抵靠到牆上時秦青卓就差不多酒醒了一半——江岌的反應實在是有些超出他的預料,而且……這手勁兒也确實大得驚人。
手腕處傳來一陣劇痛,幾乎有種要被捏斷的錯覺,秦青卓輕抽一口氣。
看清眼前的人是秦青卓,江岌的手立時松了勁兒:“……疼麽?”
“……還行。”秦青卓說。事實上他覺得跟上次被隋叔敲了一棍子差不多疼,但沒好意思說,這事兒本來就怪自己,喝高了确實挺容易掉智商。
江岌拉近他的手腕仔細檢查了一下,剛剛被捏住的地方略微泛紅,他皺了皺眉:“以後別從背後這樣拍我,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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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青卓苦笑着“嗯”了一聲:“沒想到你會有這麽大反應。”
這話說完他意識到江岌之所以會有這種反應,大概是因為那些催債的人經常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冒出來圍攻他。這樣一想,又有點心疼江岌。
“隋叔……還有那幾個人,”秦青卓問,“最近還來找過你麽?”
“沒。”江岌檢查完他的手腕,沒松手,将他的袖子沿着手臂輕輕撸上去,仔細地看着。之前被鐵棍敲中的地方已經消腫了,但淤青還沒完全消掉。
他擡眼看向秦青卓:“還疼不疼了?”
“早就不疼了。”秦青卓笑了笑。他這才看出江岌像是剛剪了頭發,估計是跟江北一起去剪的,短得倒是不明顯,只是看上去更清爽了一些。
先前臉上受的傷也好了,這會兒看上去跟不良少年毫不沾邊,更像走在高中校園裏會受到矚目的好學生。
“還不走,”一旁的江北這時出了聲,“你們不走我就先回去了。”
秦青卓回過神,這才意識到江岌還捏着他的手腕,他不動聲色地抽開了:“……走吧。”
江岌沒再說什麽,走過去,拎起地上的東西,跟秦青卓和江北一起往酒吧走。
“你們這是去超市了?”秦青卓問。
“嗯。”江岌走上幾級臺階,彎腰把手裏的塑料袋和礦泉水放在地上,然後從兜裏拿出鑰匙按了下開關,卷閘門開始緩緩上升。
秦青卓看向敞開的塑料袋,裏面除了沐浴露洗發水之類的生活用品,還有幾本識字書,硬殼帶畫的那種,一看就是給小孩認字用的。
這哥哥當得還蠻稱職的。秦青卓想。
他看向江北,江北正低着頭,拿着一瓶礦泉水給手裏的一個小玩意兒灌水,水灑出了一些,濺到了地上。
“這是什麽?”秦青卓在她面前半蹲下來,好奇 問道。
江北捏着那個灌滿了水的、長得像小鳥似的瓷器,将鳥尾銜在嘴裏,腮幫子一鼓,吹出了一連串清脆的鳥叫聲——原來是個瓷制的哨子。
“你哥哥給你買的?”秦青卓又問。
江北用那雙黑漆漆的圓眼睛看着他,點了一下頭。
卷閘門打開了,江岌俯身拎起東西,正要側身撐開門,秦青卓直起身,擡手幫他推開了門,讓江岌和江北先走進去。
袋子和礦泉水應該都挺重,因為江岌裸露在空氣中的小臂繃出了明顯的筋絡。
秦青卓伸手要幫他拿,但江岌拒絕了:“不用,把門帶上吧。”
走進去,江岌把東西放到地上,打開了吧臺的燈,又将外面的卷閘門落了下來:“樓上還是樓下?”
“就在樓下吧。”秦青卓找了個吧臺邊的位置坐下來,其實他是因為頭暈不太想爬臺階。
江北捏着她的小鳥哨子,噔噔噔爬上樓梯,爬到一半又折回來,朝江岌伸出一只手。
江岌從兜裏摸出手機,放到她攤開的手掌裏:“半小時後給我送過來。”
“知道了!”江北又噔噔噔地跑走了。
江岌拿出兩瓶礦泉水朝秦青卓走過來,坐到他旁邊。
少年身高腿長,就算坐在高腳凳上小腿也能支出去一截。
他擰開了瓶蓋,卻沒把水遞給秦青卓,只是看着他,準确地說,是在觀察他。
江岌是那種比較薄的雙眼皮,眼窩略深,眉骨到鼻梁的線條極其優越,長相給人一種很有棱角的鋒利感。
這小孩長得是挺好看的。秦青卓腦中冒出這種想法。
但江岌總這麽盯着他,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怎麽了?”
“你喝酒了?”江岌問。
“嗯,成年人的飯局麽,總是要喝點酒的,”秦青卓擡手捏了捏眉心,“很明顯麽?”
江岌卻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說:“我也是成年人。”
“哦,是,”秦青卓笑了笑,“總覺得你比我小很多,忘記你也成年了。”
秦青卓錯開江岌盯着自己的眼神,看向唱臺:“放點歌吧,能放麽?”
“能,”江岌站起身,“想聽什麽?”
“随便,放你喜歡的吧。”秦青卓說。
江岌走過去打開音箱,用吧臺的電腦連接了他自己的歌單,是一首慢歌歌單。
酒吧音箱的音質不錯,鋼琴聲在一樓空間流淌開來,秦青卓聽出來這首鋼琴曲是《your eyes》。倒是很應景,他想。
然後江岌拉開冰櫃的門,拿出一個玻璃壺。那裏面盛着半壺水,上面飄着碧綠的葉子。
他端起玻璃壺,往玻璃杯裏倒了半滿的水,又加了幾個冰塊,走過來遞給秦青卓:“給。”
“茶麽?”剛剛在車上等了挺長時間,這會兒秦青卓确實有點渴,接過來便仰頭喝了幾口。
下一秒,清涼到有些發沖的冰水頓時激得他蹙起了眉。
“這是什麽?”他嗆了口水,擡手抹去唇邊的水漬,皺着眉問。
“薄荷水。”許是因為秦青卓的表情太過一言難盡,江岌忍不住笑了一聲,“很沖麽?”
“你這是加了多少薄荷啊……”秦青卓看着水杯說。
“挺多的,喝不慣?”江岌拿過旁邊那瓶剛剛被他擰開了的礦泉水遞過來,“那還是喝礦泉水吧。”
“倒是還挺醒酒的,沖得我現在靈臺清明的。”秦青卓接過礦泉水喝了幾口,壓下了那股濃到有些發苦的清涼感,“尤其是最開始那一口,簡直感覺天靈蓋都被沖開了……你笑什麽?”
他發現江岌從他剛剛喝第一口薄荷水的時候就一直在笑。
是有點忍着的那種笑,但好像忍也忍不住,幾乎笑得有點明目張膽了。
秦青卓發現江岌笑起來唇邊居然有一個很淺的酒窩,這就使得他不笑的時候看上去極不好惹,一笑起來就有種強烈的少年氣,而且很有感染力,連帶着秦青卓都覺得心情好了不少。
“有那麽好笑麽?”秦青卓也笑了,“江岌,認識你這麽久以來,我是不是第一次見你笑啊。”
他看着江岌:“不笑的時候還挺像個能扛事兒的成年人,笑起來完全就是個小孩嘛。”
“有麽?”江岌笑過了那一陣,看他一眼,“那以後不笑了。”
“別啊,我說錯了,”秦青卓說,“你笑起來挺好看的,尤其是特別顯成熟。”
江岌又笑了一聲。
“怎麽加這麽多薄荷,”秦青卓握着礦泉水瓶,“你不覺得沖?”
“你不讓我抽煙,我總得找點東西提提神吧。”江岌說着,拿過秦青卓剛剛喝了一口的那杯薄荷水,自己喝了一口。
秦青卓語塞,這薄荷水的來由居然是自己。
不過……喝這麽濃的薄荷水來提神,是因為唱一晚上歌太累了麽?
秦青卓想到自己幾年前開演唱會,每場演唱會差不多三個小時,一晚上唱下來聲帶會有很明顯的疲憊和緊繃感。
而江岌幾乎是每天晚上都要這麽高強度地唱上幾個小時……再怎麽天賦異禀的聲帶都經不起這麽糟蹋。
施堯今晚說了一堆廢話,但有一句話沒說錯,對于江岌目前的處境來說,簽約怎麽都不算一件壞事。
“施堯說你們不想簽約,”秦青卓看着他,“是因為簽約時間太長了麽?”
“算是吧,”江岌又喝了一口薄荷水,“彭可詩還沒畢業,以後不一定會全職玩樂隊,鐘揚覺得那是張賣身契,簽了以後不自由。”
“你呢?”
“兩年之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江岌自嘲地笑了一聲,“更別提二十年了。”
“那你有想過以後的打算麽?”秦青卓說完,見江岌沉默,又補充一句,“別說沒有,以你的性格肯定想過的,哪怕只是一閃念的想法,說說吧。”
江岌緩緩轉動着手裏的玻璃杯:“或許會做個流浪歌手。”
“流浪歌手?”秦青卓有些訝異,“為什麽?”
“想試試不為錢活着的生活。”
他語氣淡淡的,秦青卓聽着卻挺不是滋味。
這少年活到現在都是在為了錢奔波,那種恣意的自由的生活可能從來都是奢望。
明明自己給他打的那筆錢夠他還債了……還是不打算接受麽?
他這樣想着,江岌已經從兜裏摸出了一張銀行卡,推到秦青卓面前:“這卡裏的錢我沒動,也不打算接受,你拿回去吧,密碼我改過了,是第一期節目錄制的時間。”
昨天他給陳嘉打過電話,陳嘉在電話裏問他要做什麽的時候,他就預料到陳嘉可能會把這件事告訴秦青卓。
到今天陳嘉依然沒有回音,而且晚上還跟秦青卓一起吃了飯,江岌就基本斷定她不會把秦青卓的銀行卡號給自己了。
銀行卡推到秦青卓面前,秦青卓沒接,垂眼思索了幾秒,然後看着江岌:“江岌,做流浪歌手确實聽起來挺酷的,也似乎很自由,但是你要想清楚,流浪歌手也是要吃飯的,只不過是把你唱歌的地點,從酒吧變成了街頭而已。你想過不為錢活着的生活,那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賺很多錢,多到怎麽花都花不完為止。這很現實,但事實就是如此。”
“而且,流浪歌手也并不适合你,”秦青卓繼續說,“在我看來,你內心更向往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麽……江岌幾乎忘了安定的生活是怎麽樣子的。
但靠近秦青卓時的安定感确實讓他覺得踏實且放松。或許秦青卓說的也沒錯,他想。
秦青卓的手指搭到那張銀行卡上:“為什麽不接受這筆錢?只要用它還了債,以你現在的知名度和能力,想過不為錢活着的生活,根本就是輕而易舉。”
沉默片刻,江岌把玻璃杯擱到吧臺上,沉聲說:“我不想欠你的。”
“我知道,你不想欠任何人的。”秦青卓說,“按理說隋叔這筆債務并不會落到你身上,你之所以執意要把它還清,是因為你對隋叔一家懷有愧疚,只有這麽做才能讓你好受一點。”
江岌沒說話。
停頓片刻,秦青卓繼續說:“其實在我看來,我也欠了你,把我從一段被欺騙的感情中拉出來,讓我及時止損,這就已經讓我不知道怎麽還了,又幫我怼了季馳,讓我覺得解氣到有些痛快,更別提還幫我揍了背後說我壞話的城市坍塌……”
見江岌擡眼看向自己,秦青卓笑了笑:“好奇我怎麽知道的?我跟城市坍塌交集不多,他們之前見到我也都挺客氣地打招呼,上次比賽之前忽然連正眼都不敢看我,所以你們打架這事兒,八成是跟我有關,我随便一猜,看你這反應,還真猜對了。”
“你看,你幫了我這麽多次,我也不知道該怎麽還你這些人情。所以江岌……”他上身微微前傾,看着江岌的眼睛,“如果非要欠一個人的,那就欠我吧。”
又是那種近乎蠱惑人心的眼神和聲音,被這樣注視着,讓人難以拒絕。
江岌無言。
“你實在過意不去,就當我借你的,你以後慢慢還我好了。”秦青卓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行了,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喝醉了頭暈死了還要跟你說這麽多,你也太不讓為師省心了……”
沒打算給江岌拒絕的機會,秦青卓很快轉移了話題,“至于簽約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幫你們跟施堯把簽約時間談短一些,不過……”
不過大概也就是二十年和十五年的區別,似乎沒什麽意義。
秦青卓看向江岌:“你有什麽想法麽?”
“我對簽約沒什麽興趣。”江岌終于開了口,如實道,“不想簽。”
“是簽哪兒都沒興趣?”秦青卓有些意外,“就算是簽約條件很優厚也不想簽?”
“嗯。”
“就算是專門做音樂的公司也沒興趣?”
“嗯。”
“那……就算是我想簽你也沒興趣?”
純屬話趕話地問出了口,什麽瞻前顧後全都沒有,頭還是暈的,這話都沒怎麽過腦子。
所以聽到江岌說“那我簽”的時候,秦青卓愣了一下。
回過神來失笑道:“條件都沒談呢就答應得這麽幹脆,萬一我跟施堯提的條件一樣,要簽你二十年怎麽辦?”
“我簽。”江岌看着他,挺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