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六點半,酒吧剛開門不久,但吧內的座位已經差不多坐滿了。
江岌推門走進去時,一眼看到這麽多人,第一反應是怔了一下。
見他走進來,酒吧裏的人頓時齊刷刷看過來,随即騷動起來,有人興奮地發出了尖叫聲。
站在門口的服務生朝江岌偏過頭,豎起手掌擋在嘴邊,壓低聲音說:“該叫老板娘給你漲工資了,好多是專門過來聽你唱歌的。”
江岌每晚八點開始唱歌,這會兒時間還早,他朝人群看了一眼,沒什麽反應,跟以往一樣,徑自朝裏側的樓梯走過去。
走去樓梯的一小段路,有人舉着手機叫他的名字,他沒回頭,背着吉他上了二樓。
江北正坐在沙發上,低着頭聚精會神地玩游戲,聽到腳步聲也沒擡頭。
“哪來的手機?”江岌走過去,取下吉他立在牆根,朝她手裏的手機看了一眼——那不是他之前給江北買的那款老人機,是一款挺新的智能機。
江北手速飛快地按着屏幕:“用老頭機跟人換的。”
“又有哪個傻子被騙了?”江岌坐到沙發上。
“誰騙了,是小胖自願跟我換的,”江北一邊玩游戲一邊說,“我用那個老頭機給他表演了一招手機碎核桃,他看得眼睛都直了,非要跟我換。”
看着想都不想就能編出一套瞎話的江北,江岌皺了皺眉:“他家長要是來揍你,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別給我惹麻煩。”
“你知道個屁,”江北語氣鎮定,“這手機在他家長眼裏已經丢了。”
看來還真找了個傻子,江岌大致能猜出這手機怎麽來的。
算了,只要不是偷的,他現在沒心情管這事。
江北結束了手中的游戲,外賣也送到了,她把手機收進兜裏,跑到樓下取回了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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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岌從她手裏接過外賣,拆開了兩個包裝盒。
江北則坐下來,用力掰開了一次性筷子:“聽說你要當明星了。”
江岌把拆開的飯盒放到她面前,沒說話。
“他們下午給我看你的視頻了,”江北吃了一口炒河粉,含混不清道,“播放量還挺高,沒給我丢臉。”
見江岌不搭理自己,她又自顧自地說:“當明星好,能掙很多錢,你看上次帶我們去醫院的那個人,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對了,你當上明星了先得把上次欠我的那頓飯補上,還有……”
——“我們江岌啊,以後一定比電視上那些明星還耀眼。”倏地,有關江克遠的聲音和畫面在江岌腦中閃過,江岌愣了一下,随即煩躁地打斷了江北,“閉嘴吧,吃你的飯。”
他語氣不善,江北瞪着他:“切,不當拉倒!”
炒河粉泛着油潤的光澤,味道也不錯,但江岌沒什麽胃口。自從江克遠死後,他一直都沒怎麽正經吃過飯。
江克遠,又是他媽的江克遠……
一想到江克遠,他就開始莫名煩躁。
因為這家夥,自己被迫走上一條歧路,一直以來,被厄運和恨意牽引着前行,艱難求生。現在他人死了,路卻沒了,自己活着的意義是什麽?接下來要怎麽走?江岌想不清楚。
明星……想到那些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帶着窺伺欲望的鏡頭和視線,他就覺得極其不适,甚至嚴重地反感。他讨厭任何試圖侵入自己生活的視線。
以後也還是會在這間酒吧繼續唱下去吧,像過去一樣,不會有什麽變化。江岌想。
許是因為剛剛經過了江克遠自殺的那條麓河,再加上又想到了江克遠,江岌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他蓋上飯盒的蓋子,看向江北:“你上次帶回來那個人,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哪個?”江北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說的是誰,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哦,他一直在問你的事情。”
“都問了什麽?”
“問的還挺多的,你什麽時候不念書了,什麽時候來這兒的,為什麽來這兒的……我都沒搭理他。”見江岌沒什麽反應,江北又想了想,補充道,“他還問了那個生日蛋糕的事情。”
江岌把目光瞥向江北,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問你有沒有吃那個蛋糕,還問你有沒有看盒子裏面的那封信。”
江岌沒說話,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戶,點了一支煙抽起來。
雖然當時只掃了一遍,但江克遠那封信的內容卻像是印刻在了腦中一般,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江岌,生日快樂。我是爸爸。
自從知道了你的地址,我就一直在偷偷看着你。本來沒想打擾你,但還是被你發現了。
你媽媽過得還好嗎,她去哪了?你隋叔他沒有為難你們吧?
江岌,我知道你恨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這些年我虧欠你們的,一輩子也償還不了。
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逃避,不想再造孽,不想再像個廢物一樣地活着了。
求求你江岌,能不能和爸爸聊一次,就一次,我想償還這些孽債,我想彌補你和你媽媽,哪怕拼上我這條命。”
江岌回想起信紙上濕了又幹的痕跡,長長嘆了口氣,吐出的白色煙霧飄向了窗外。
他直起身,掐滅了煙,走到牆角拎起吉他下了樓。
一看到江岌從樓梯上走下來,酒吧內嘈雜的人聲頓時擴大了幾倍,人群再次開始騷動。
江岌走到臺子正中央,坐到高腳凳上,從服務生手裏接過了今晚的點歌單。
臺下的人聲此起彼伏——
“江岌你今天好帥!”
“衣服太好看了!”
“吃過飯了嗎?”
“下場節目什麽時候錄?”
“樂隊其他人呢?”
江岌低着頭,專心浏覽點歌單上的曲目。
以往的點歌單上大多都是一些流行情歌,但今晚卻不同,前幾首居然都是糙面雲在節目裏唱過的原創歌曲,《火車站臺》、《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和《白晝嘶吼》輪着來了一遍,看來那節目到底還是有些傳播度的。不過,這些人到底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江岌對着點歌單大致掃了一遍,目光停在了中間位置的一首歌,還有後面跟着的歌手名字——秦青卓。
那種微酸微澀的怪異感又不失時機地泛了出來。
見他的目光停留在點歌單的某一處,服務生問:“怎麽了,是有什麽問題?”
“沒。”江岌拿過筆在單子上的幾首歌前做了标記,“這幾首的歌詞給我準備一下吧。”
“行。”服務生接過歌單,應道。
接過歌詞和樂譜,江岌抱着吉他,按照點歌單的順序依次唱下去,幾首歌之後,輪到了秦青卓的那首歌。
他站起身休息了一下,走到旁邊拿了瓶礦泉水,仰頭喝了幾口,然後才坐回高腳凳上,重新抱起了吉他。
“下首是……”頓了頓,他才繼續說下去,“秦青卓的,《陷入我夢裏》。”
人群中的氣氛忽然雀躍起來,江岌一說出歌名,臺下便有人接了句:“導師的歌哎!”
“唱得不好會被導師罵嗎?”前排有人開玩笑道。
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笑聲,有種起哄的意味。
江岌仿若未聞,垂下眼,神情比之前看上去認真一些。他的手指輕輕掃過琴弦,前奏的吉他旋律随之響起來,臺下的嘈雜聲頓時弱了大半,都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
秦青卓将吉他放到一邊,對着三份樂譜嘆了口氣。
說實話,從完成度來看,這三首歌确實不如之前糙面雲在比賽中演出的那幾首。
他能感覺到江岌寫歌時那種雜亂的心緒,還有那種既渴望宣洩、又不想暴露自己的矛盾心态。
他猜想這跟江岌本身的性格有關,江岌不是喜歡暴露傷口的人,他總是藏着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看上去對什麽都無所謂。
或許江岌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秦青卓想,否則這些情緒會像蚌殼裏的砂子一樣,經年日久地折磨着他,讓他永遠也沒辦法走出來,活在長久的情緒內耗中。
秦青卓又一次地翻閱三張樂譜,這三首歌,他當然可以幫江岌改得更好,他知道怎麽才能讓一首歌充滿情緒的感染力和煽動性,但那真的有助于江岌的情緒宣洩嗎?
倏地,他腦中浮現出一張樂譜——是上次偶然在江岌房間外拾起的那份《長夜無邊》。
歌詞已經記不太确切了,但那首歌裏蘊藏着的濃重而暴烈的情緒,他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沒猜錯的話,只有在那首歌裏,江岌才真正地宣洩了自己的情緒,如果能讓他在臺上唱出那首歌,或許可以幫他盡快地走出來。
況且,以秦青卓多年音樂人的直覺來看,那首歌裏有一種直擊靈魂的感染力,那正是足以打敗城市坍塌的力量。
思及此,秦青卓放下手中的樂譜,拿過手機,給江岌發過去一條消息:“有沒有考慮過唱那首《長夜無邊》?”
那頭遲遲沒有回複,又等了片刻,秦青卓站起身,拿過外套披在身上,推門走了出去——他要去找江岌當面好好聊聊這事。
紅麓斜街的夜晚還是一往如常的熱鬧,入秋天氣稍涼,但絲毫沒有擾到客人們醉生夢死的興致。
司機尋着地方停車,秦青卓戴上口罩,下了車朝紅麓酒吧走。
原想如果酒吧人少,或許可以坐下來聽聽江岌唱歌,但走近了,隔着玻璃門秦青卓發現紅麓酒吧裏坐得滿滿當當,打眼看過去幾乎沒有空位。
秦青卓向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正打算坐回車裏等,剛一轉身,卻聽到了裏面傳來了熟悉的旋律——江岌居然在唱自己的歌。
腳步停頓,他站在酒吧門口,聽着裏面傳出的歌聲。
江岌确實有一副好嗓音,這首歌難度不低,音域跨度極大,轉音和換氣都頗需技巧,但江岌卻唱得毫不費力,且每一處情緒的處理都極具感染力。
這些年,秦青卓其實聽過不少人的翻唱版本,其中不乏一些頗有名氣的歌手,但沒有一個版本像江岌唱出的這樣,一瞬間有種抓耳的聽感,讓他覺得近乎驚豔。
難以想象,這樣的嗓音居然藏在一條陋巷的小酒吧裏,如果不是這檔節目,這個少年到底會被埋沒多久?
正沉浸在一門之隔的歌聲裏,樓梯下方忽然有人出聲叫了他的名字。
秦青卓一擡眼,看到樓梯下擡頭看着他的女孩,有幾分眼熟,但一時記不起在哪見過。
“黃莺,”對方主動說了自己的名字,“我們見過的。”
秦青卓凝神一想:“夏绮的朋友?”
“是我,你還記得啊,”黃莺笑了,“你來找江岌?要不要我叫他出來?”
“不用,”秦青卓說,“讓他唱吧,我也聽會兒。”
“我酒吧的人還可以吧?”黃莺走上臺階,給秦青卓遞了支煙,但秦青卓搖頭拒絕了。
“你戒煙了?”
“戒很久了。”
“我說呢,記得你以前抽煙的,還想是不是我記錯了。”黃莺把煙收了起來,自己也沒抽,“對了,你就站這兒,不怕被人認出來啊?”
“我這種退圈幾年的人,就算被認出來也沒什麽好拍的,”秦青卓笑笑,似是不想談關于自己的事情,轉移話題道,“江岌在你這裏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黃莺想了想,“我那會兒剛接手這酒吧,正在門口看着工人裝修呢,就看他背着把吉他,領着個小女孩,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問,要人唱歌嗎。我一看,挺酷哎,就看中他了,把他留了下來。”
黃莺描述得挺有畫面感,秦青卓腦中浮現出她說的一幕,認真聽着。
“人帥,嗓子又好,替我招來了不少小姑娘。小夥子人不錯,就是嘛……”黃莺頓了頓,“人有點擰巴,太獨了。”
“是挺擰巴的,”秦青卓笑了笑,“什麽都不肯往外說。”
兩人關系不算太熟,黃莺又還有別的事,聊了幾句,便打了招呼要走,臨走前又問一句:“真不用我叫他出來?”
秦青卓搖了搖頭:“真的不用,你忙你的。”
黃莺走後,秦青卓又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才回了自己的車裏。
如果說在聽到這首《陷入我夢裏》之前,秦青卓的想法是盡量幫糙面雲“打得漂亮點”,那聽過這首歌之後,他的想法改變了,他想讓糙面雲贏,并且想讓所有觀衆都記住這場勝利。
止步于此,太可惜了。
江岌值得被更多人喜歡,值得站在更大的舞臺上,而不應該僅僅蝸居在一間巷子深處的小酒吧裏。
但是……江岌真的會選擇唱那首《長夜無邊》嗎?秦青卓靠上座椅後背,有些犯難地想,那首歌裏摻雜了太多個人情緒,江岌可能并不想将它暴露出來。然而如果不唱那首,又會有哪首歌既能有這種擊中人心的力量,又能幫助江岌真正地宣洩出情緒?
等了不知多久,紅麓斜街漸漸安靜下來,附近幾家酒吧接連打了烊。
街上的人潮逐漸散去,秦青卓推開車門,打算再去看一眼江岌有沒有結束唱歌。
一下車,目光觸及不遠處,他卻蹙起了眉——他看到江岌跟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後,拐進了幽深的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