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來時的毛毛雨已經徹底停了,微潮的空氣呼吸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
今天錄制結束得早,沒趕上下班那陣的車輛高峰期,路上車不多,但江岌的車速卻明顯比以往慢了一些。
相比之前的住處,秦青卓的新家地址距離節目錄制大樓要近了不少,饒是江岌有意降了車速,也還是在二十分鐘後駛到了目的地。
秦青卓從車上跨下來,将背着的吉他取下遞給江岌:“聽說選了城市坍塌做對手?”
江岌接過吉他:“嗯。”
“一定要選城市坍塌?”秦青卓又問。
江岌看着秦青卓,想到了秦青卓與施堯的那番對話——他是打算勸自己不要選城市坍塌?
他繼而又想起下午城市坍塌那幾個人的對話,一股煩躁的情緒開始在體內湧動。換做是以往,不管誰來勸,他一準兒不屑一顧,但現在面對秦青卓,他卻開始猶豫了。
沉默片刻,他反問一句:“怎麽了,對這事有意見?”
本以為秦青卓會接着剛剛的話勸下去,沒想到他只說:“城市坍塌可不太好打啊……”
然後略一沉吟,秦青卓又說:“本來節目組讓我勸你來着,不過我可不擅長當和事佬。既然決定了要打,那就打得漂亮點,你們下場準備演奏的樂譜帶了吧,給我看看?”
江岌有些意外,起先沒動作,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從吉他包內側抽出樂譜,遞給秦青卓。
秦青卓接過來翻看,三份樂譜上一共寫了三首歌,每份上面都有不少修改的痕跡。聯想到這幾天每次去紅麓斜街,聽到樓上似乎都不是在排同一首曲子,他越發确定糙面雲的排練并不順利。
“這三首,”秦青卓翻看着幾張樂譜問道,“哪一首是你們的最終曲目?”
“最上面那首吧,給節目組交的Demo也是那首,不過……”江岌沒往下繼續說。
“覺得不滿意?”秦青卓接過江岌的話,看他一眼,“确實,不管多躁動的音樂,創作的過程總是要寧靜的。心不靜的時候寫出的歌,總歸是不太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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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岌再次沉默。被秦青卓說中了,以往他對音樂感覺一向敏銳,哪首歌能夠達到什麽樣的演出效果他掃一眼便心裏有數。但這次,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态不太對勁——江克遠的事情時不時從腦中冒出來幹擾他的思路,以至于他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寫歌這件事上。
“你一會兒還要回酒吧唱歌?”秦青卓又問。
“嗯。”
“那介不介意我把這三份樂譜帶回去複印一下,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沉默幾秒,江岌開口道:“如果你願意的話。”
秦青卓笑了笑,捏着手裏的幾張樂譜:“難得你不抗拒接受我的好意,那我這個老師可得好好研究一下了,不能給自己丢臉。要進屋等嗎?”
江岌從車上下來,将摩托車停好,跟在秦青卓身後朝他的別墅走過去。
不長的一段路,江岌有意落後半步,看着秦青卓的背影。
明明不是個多有好奇心的人,但無可否認,此刻他對秦青卓産生了些微好奇。
秦青卓并不知道他跟城市坍塌打架的原因,居然就這麽輕易地忽略了節目總導演施堯的授意,不僅不幹涉他選城市坍塌做對手,并且還主動提出要幫他看樂譜。
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想法又湧現出來——他是對所有樂手都這麽好嗎?
這樣想着,江岌開口問:“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打架?”
“你不想說,我為什麽要問?”秦青卓走上了別墅前的幾級臺階,擡手刷了指紋,門鎖發出“滴”的識別聲響,他說,“再說十九歲的年紀打架需要什麽原因。”
“何況是十九歲的樂隊主唱跟人打架,”握住門把手,秦青卓側過臉看了一眼江岌,笑道,“就更不需要原因了。”
“你以前也跟人打過架?”
“我?”秦青卓似是陷入了一瞬的思索,但很快笑着搖頭道,“那倒沒有,我一直都挺乖。”
江岌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在秦青卓剛剛開門時,他站在秦青卓身後,再次确認了他有耳洞的事實——左側耳骨三個,右側耳骨兩個。
單憑這幾個離經叛道的耳洞,他就有理由不信秦青卓說自己一直都“挺乖”。
房門推開,江岌随秦青卓走進屋裏。
秦青卓的新家格局跟之前的房子完全不同,裝修風格也不一樣。
先前那個住處江岌也去過,但當時只站在門口,沒仔細往裏看,只記得應該是以灰色調為主,看上去挺簡約。
但這棟房子……乍一看,到處都是毛絨絨的。
毛絨絨的地墊、毛絨絨地毯、毛絨絨的沙發套以及毛絨絨的沙發靠墊……
“你坐着等會兒吧,”秦青卓往工作間走,“我去複印。”
江岌沒坐,随他走過去。工作間裏鋪着整片米白色長絨地毯,地毯上散落着幾張碟片和樂譜。他倚着門框問:“你是喜歡毛絨絨的東西麽?”
一時間,秦青卓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尴尬神情:“倒也不是……只是覺得手感比較好。”
江岌笑了一聲。
這聲低笑意味不明,秦青卓将其理解為嘲笑,他心性上來,“嘶”了一聲:“喜歡怎麽了,不行啊?”
“沒說不行,”江岌說,“比之前的風格好多了。”
秦青卓拿着将打印機的蓋子掀起來,放入樂譜:“之前什麽風格?”
“沒什麽品味的渣男風。”
這是在罵季馳呢,秦青卓笑笑,沒再接話。
打印機發出輕微的運作聲響,沒過一會兒響起了缺紙的提示。
在秦青卓拆開機器塞入白紙的同時,江岌打量着他的工作間——二三十平的空間裏,各種樂器一應俱全,光是吉他就有十幾把,其中還摻了幾把價值不菲的貝斯。
靠窗的位置擺着一架鋼琴,釉質漆面在夕陽的映照下泛出一種頗有質感的光澤。另一側牆角擺放着整套架子鼓,旁邊靠牆立着一把大提琴。
“你會拉大提琴?”江岌問。
“我大學的專業就是大提琴。”秦青卓将打印紙放好,合上機器的蓋子。打印機這次運行順利,很快吐出了複印樂譜。
“那為什麽會搞流行音樂?”
“喜歡呗,哪有那麽多原因。”秦青卓将複印好的樂譜拿出來,走過來把原稿遞給江岌,“而且流行跟古典也不沖突,融合起來挺有意思的。”
江岌接過樂譜:“能拉一段我聽聽麽?”
“你想聽?”秦青卓有些意外地看他,但很快點了點頭,“可以啊。”
他轉身走過去,取了大提琴,拉了旁邊的高腳凳坐下,擡眼看向江岌:“有想聽的曲子嗎?”
“随便,拉你喜歡的吧。”
秦青卓垂眸思忖,片刻便做了決定,左手手指按動了琴弦,右手緩緩拉起琴弓,大提琴低沉而悠揚的聲音響了起來——是那首江岌在第二場比賽即興創作的《街角那個空了的易拉罐》。
秦青卓并不僅僅是在複刻江岌的曲子,江岌聽出他在曲子裏增添了不少細節,仿佛給那原本略顯單薄的小調刷上了一層深沉而憂傷的底色。
秦青卓微垂着頭,額前的頭發随着拉琴時的動作而輕輕拂動,西斜的日光如同輕紗般罩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像周身泛着一層淺淡的光。
簡直像一場夢。江岌腦中閃過這種念頭。
但秦青卓只拉了一段便停了下來,收了琴弓,擡眼看向江岌:“怎麽樣,還可以嗎?”
江岌沒出聲,只是看着他,眼神跟平常都不太一樣,像是更深一些。
被他這樣盯着看,秦青卓有些不自在,轉身将大提琴放回牆角。
但就在他将大提琴立住時,江岌在他身後開口了,嗓音有點沉:“很美。”
秦青卓動作停頓,微微一怔。
然後他回過身,笑着說:“是你這曲子原本寫得就很美,跟大提琴的音色很搭。”
又盯着秦青卓看了一會兒,江岌才移開目光,看向另一側的鋼琴,那上面擺放着一份未完成的樂譜:“你平時用鋼琴作曲?”
“有時候用鋼琴,有時候用吉他,”秦青卓走到鋼琴前,打開琴鍵蓋子,轉頭看向江岌,“其實不同樂器會帶來不一樣的靈感,要不要學着彈一下?”
他說這話時眼睛微彎,含着笑意,但出乎意料的,剛剛還一直看着他的江岌,此刻眼神卻躲閃了一下。
“我手太糙,還是算了。”
“來吧,吉他都能彈得那麽好,說明你手指的先天條件很不錯,”秦青卓邀請道,“就從這首易拉罐開始,很簡單的,包教包會。”
“不了,我還得回酒吧唱歌。”江岌直起身,準備走了。
“那好吧,”見他堅持,秦青卓也只好站起身,有些可惜道,“等下次有機會。”
送江岌出了門,秦青卓有些懶洋洋地倚着門框,看着他跨坐到摩托車上戴頭盔。
西斜的日頭有些刺眼,他擡起一只手罩在眼睛上方,另一只手跟江岌揮了揮作別。
江岌和以往一樣,招呼也不打一聲,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就騎着摩托車絕塵而去。
秦青卓有些無奈地搖頭笑了一下,推門進了屋裏。
盡管比江岌大了十歲,有時候他也搞不懂這少年到底在想些什麽,原本以為江岌跟自己聊起這些樂器,是對它們感興趣,畢竟沒有音樂人能抗拒各種樂器的魅力。
沒想到在自己提出要教他彈鋼琴的時候,他卻這麽幹脆地拒絕了。
還有之前那次,明明自己提出可以買下那張照片,幫他解決債務問題,但江岌卻似乎被惹怒了……
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都這麽讓人捉摸不定嗎?秦青卓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十九歲,心道可能還真是這樣。
他拿過剛剛複印的樂譜,從牆上取了把吉他下來,調過音之後,對着江岌的樂譜彈出了旋律。
路上的車多了起來,江岌拐入小路,在狹窄颠簸的巷子中穿行。
明明是會彈鋼琴的,小時候江克遠還給他請過鋼琴老師,明明也是渴望觸碰那些黑白琴鍵的,為什麽在秦青卓提出要教他彈鋼琴時,自己卻下意識拒絕了秦青卓的好意
江岌說不清楚,這種情況似乎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當秦青卓向他釋放好意的時候,他不但不想接受,反而還會産生排斥心理。
譬如之前那次,明明一開始用照片威脅秦青卓,就是為了要錢,但在秦青卓主動提出可以高價買下那張照片幫他解決債務問題時,他的煩躁忽然沖喉而上,甚至忍不住怼了秦青卓。
是因為秦青卓的好意讓自己覺得虛僞和厭煩嗎?似乎不是,江岌想,秦青卓并不招人讨厭,他總是溫和得體,善意裏藏着真誠,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甚至有時候,他會産生忍不住想要靠近秦青卓的想法。
那是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似乎也不是,自從江克遠抛妻棄子留下一堆爛攤子消失之後,他見慣了那些摻雜着憐憫的善意眼神,雖然不喜歡,但也談不上排斥——他早就覺得無所謂了,對着那些憐憫和善意只剩下麻木。
是啊,明明應該是麻木的,為什麽偏偏會對秦青卓釋放的善意感到排斥……風隔着頭盔發出了沉悶的嘯聲,江岌幾乎有些迷茫。
他想到了秦青卓那雙含着笑意的眼睛,倏地,一個想法在他腦中閃過。
這想法一出,幾乎讓江岌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在這一瞬間想明白了這問題的答案——
其實不是秦青卓讓他感到虛僞,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是因為……秦青卓抛過來的善意太耀眼了,耀眼到近乎刺眼,一照過來,就讓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卑劣無處遁形,讓他本能地排斥被照亮。
畢竟一個人在黑暗裏待久了,陡一見到這麽強烈的光亮,眼睛是會被灼傷的。
腦中出現一道聲音,江岌啊江岌,你是有多可笑。這麽多年了,為了錢不擇手段,卑劣到心安理得,居然一點潤物無聲的善意就把你吓得收了手,難不成還想洗心革面?
從小巷駛出來,麓河就在眼前。江克遠就是在這裏跳河自殺的。
江克遠死後,江岌一度避免經過這裏,總是繞道行駛,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逃避關于江克遠的一切。
但剛剛想事情想得出神,居然又按老路駛到了這裏。
此刻麓河邊上圍了一圈人,清一色地仰着頭,臉上挂着興致盎然的笑容。
江岌順着人群的目光擡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捏了手剎,降下了車速——
下午那場毛毛雨過後,太陽一出,此刻天邊竟然挂上了一輪彩虹。
他又一次地想到了秦青卓。
或許秦青卓于自己而言,就是那道高懸天邊的雨後彩虹。
色彩絢麗,誘人駐足,即便是自己這樣的惡人,也能得機會仰頭凝視。
但說到底,彩虹終究只是一道幻象罷了。
而幻象……終歸是會消失的。
他并非不想接受秦青卓的好意,實則是因為他不敢接受秦青卓的好意。他害怕秦青卓給自己更多的善意,多到他有些沉溺其中,甚至貪心地想從秦青卓那裏汲取更多。
這次比賽大概率會輸掉,結束之後,跟秦青卓的這段交集也該劃上句點了吧,畢竟原本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與其沉湎其中,不如強迫自己清醒。
生活總是得繼續,沒有意義的期待,其實就是一種最絕望的自我欺騙。
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彩虹的幻象裏,否則比賽結束之後,還怎麽面對日後生活的腳下淤泥?
必須要像以前那樣地活着,冷漠,麻木,無惡不作,無堅不摧地活着。這才是自己這種人的活法。
車子駛至酒吧門口,江岌跨下車,摘了頭盔,給摩托車上了鎖。
走向酒吧時他拿出手機,不知什麽時候,手機上收到了兩條短信——
“人死了,事沒完。”
“我要跟你見一面。”
江岌的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随即面無表情地在屏幕上敲出一個字:“好。”
然後他走上幾級樓梯,推開了酒吧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