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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3| (15)

了夫妻也只能同張桌子吃個飯,那叫對食!”

阿九在杌子上坐下來,由着钰淺在她的發上抹花油,聽金玉這麽一說,登時挑高了眉毛回過頭來:“你還挺博學嘛。”

“那是!好歹也進宮這麽些時候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金玉哼了兩聲,面上一派地洋洋得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表情陡然變得神秘,四下張望一番後壓着嗓子道:“殿下,說起太監娶老婆,我倒是想起了件事來!”

阿九從鏡子裏瞥她一眼,正色道:“成天不務正業,就知道打聽些有的沒的。我對內廷的那些秘事向來沒什麽興趣……”說着一頓,轉過頭來擺出一副慷慨的神情,“不過,如果你真要說的話,我姑且一聽。”

金玉一臉的鄙薄,清了清嗓子朝她湊得更近,神秘兮兮道:“殿下,這樁事要真說出來,那可真是了不得!我聽說啊,欣榮帝姬和趙宣……走得格外近。”

阿九聽了大覺失望,哦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趙公公同欣榮兩個不是向來交情好麽?”

“不是殿下想的那麽簡單!”金玉翻個白眼,“我估摸着啊,趙大掌印是對欣榮帝姬有意思……”

“從哪兒聽來的混賬話!”钰淺聽得大皺眉頭,手上替帝姬挽發的動作不停,斥道:“那位可是皇後嫡出的公主,怎麽會和太監揪扯不清?”

金枝玉葉的帝姬和一個公公,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吧!阿九的眉頭擰起個結,沉聲道“是啊,你聽誰說的,這話可不能無根無據地胡謅,傳出去就是個死。”

金玉連聲嘆了幾口氣,無奈之下只好和盤托出,“就知道你們不相信我,我這可不是信口胡謅,是從鄭少監口裏聽出來的。再者說,我又不是傻子,關上門兒對殿下和姑姑沒有隐瞞,可走出去能到處亂說麽?”

阿九微微驚訝,啊了一聲又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半晌才道:“你什麽時候和鄭寶德有聯系了,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

金玉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微妙,別過頭躲閃着她的目光,嗫嚅道:“我一個宮女他一個太監,有交情也沒什麽奇怪的嘛……”說着又拿眼風觑一眼阿九,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分明是說帝姬和謝丞相的事,怎麽繞着繞着就跑偏了呢?因半眯了眸子道:“話說回來,殿下,你和謝大人的事準備瞞咱倆多久啊?”

兜兜轉轉又把自己圈兒了進去,阿九捂了捂雙頰,俏生生的一張臉兒通紅一片。

她是個遲鈍的人,昨天過得渾渾噩噩,被他的一番話和之後的舉動攪得心亂如麻。大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便将他們之間的種種都疏理了一遍。或許,他真的是愛她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愛,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到現在。

堆砌成卷兒的墨雲撥開了一條縫,灑下了金色的霞芒,草垛子裏的斑鸠叽叽地叫,撲打着翅膀飛出來,愈飛愈高,最終沖上了霄漢,化作遙不可見的一點,迎向華光萬丈。

心頭悸動,從未有過的激烈。然而世上有種人,就算火燒房子了也要佯裝若無其事,這說的就是阿九。她定定神,對着兩個丫頭打起了馬虎眼:“我和謝大人的事?我和謝大人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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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淺正拿着只翡翠簪在她發髻上比對,聞言微微一笑,柔聲道:“合宮裏誰不知道謝大人喜歡殿下,明擺着的事,殿下還有什麽好隐瞞的?”

阿九只覺得一道雷劈在印堂上,她嗆了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沖口而出道:“你們怎麽知道他喜歡我的?有這麽明顯麽?”

愈發坐實了,可見有多驚慌失措,這都不打自招了!金玉用無奈的眼神看她,雙手一攤:“是你一向太遲鈍了,真的很明顯!”

冷靜自持這會兒全沒蹤影了,阿九大為震驚,渾然不顧發髻只梳了一半便從杌子上站了起來,目光在兩個丫頭面上來回打量,最終定定看向钰淺,困頓道:“連姑姑也覺得大人真的喜歡我麽?”

阿九沒有朋友,陪在身邊的統共就兩個人。金玉大大咧咧沒個心眼,能不惹麻煩就算難得了,唯一只有個钰淺言行謹慎玲珑剔透。由于嘗遍了世間的太多艱辛,她是個很難敞開心扉的人,信任或許談不上,但也不會拿出對待敵人的姿态面對钰淺。姑娘家頭回碰上這樣的事,總需要一個人來好好傾訴。

钰淺唇角勾起一絲笑容,目光在帝姬面上細細審度。過去總覺得帝姬是副冷淡的性子,睿智,果敢,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盡管心智比同齡的人成熟,但畢竟只有十五歲,面對愛情,帝姬和普通的少女沒兩樣,情窦初開,好奇而膽怯。

“不瞞殿下,奴婢在宮中年歲也不短了,關乎丞相的種種,或多或少都有些見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謝大人對殿下實在與衆不同。男女之間的事情旁人說不清,恐怕只有你們自己才清楚。”她略忖度,又柔聲道:“那殿下對丞相呢?你喜歡他麽?”

阿九垂着腦袋一陣沉默,半晌才搖頭,擡眼一看,卻見金玉同钰淺都一臉古怪地看着自己。她眉頭擰成一個結,好半晌才終于又擠出一句話來,悻悻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吧。喜歡是什麽,我從未經歷過,或許這輩子也不會明白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裏頭透出一絲莫名的悲涼。金玉忽然有些難過,走過來拉她的手,攥在掌心裏握得緊緊的,定定道:“當初在相府時咱們總被欺負,可這會兒一切都不同了啊,你認祖歸宗成了帝姬,宮裏宮外誰不尊你一句殿下?你不要覺得自己配不上謝大人,若真要說高攀,這會兒可是他高攀你!”

阿九嘆口氣,旋身重新坐回了妝鏡前,望着鏡中的人靜默不語。不了解內情的人,不明白她和他之間的種種瓜葛。兩個人之間摻雜了太多利益關系,談情說愛實在有些滑稽。他說愛她,可她體內的金蠍蠱呢?苗人愛蠱如命,他那樣殘忍無情的人,會為了一份虛無缥缈的感情舍棄他的蠱麽?

正思忖着,外間有太監打起珠簾走進來,抱着拂塵細聲細氣道:“公主,相爺差人來傳話,說今兒晚上城中有花燈會,酉時許來接您出宮。”

花燈會?阿九一怔,這才想起昨天他說要帶自己出宮看花燈。這個時候她最不願見的就是他,因道:“替我謝謝相爺好意,我今日身子不爽,恐怕去不成了。”

話音落地,那小太監登時愣在了原地,面上很是為難。自己只是個傳話的,如今帝姬這麽堂而皇之駁相爺的面子,他還不倒大黴?那內監心頭叫苦不疊,只好一臉可憐兮兮地看钰淺,嗫嚅地喊了聲:“姑姑……”

钰淺側目同金玉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她抿抿唇,朝那白白淨淨的小太監道:“回去跟相爺複命,就說帝姬知道了。”

那人面色一喜,連聲說了幾個謝,這才貓着腰退了出去。阿九驚訝不已,朝钰淺道:“姑姑為什麽替我做主?”

钰淺嘆口氣,上前一步撫她的肩,輕聲道:“雖然感情上的事勉強不來,可是殿下,聽奴婢一句勸。如今謝大人對你情有獨鐘,即便你心中沒有他,你也得順着杆子往下爬。老祖宗原就不喜歡良妃娘娘,再加上皇後撞邪禁足的事,難免對你心存偏見,帝王家最冷漠,真要對誰下手,不會講半點親情顏面。”說着稍稍一停,聲音壓得更低,“殿下是聰明人,那日在乾清宮你也看見了,大家忌憚老祖宗,若不是丞相在,恐怕如今被禁足的就不是皇後了。”

阿九眼皮子一擡朝钰淺看過去,“你是說……”

“無論真情假意,樣子還是得做出來的,畢竟于殿下百利無害。”钰淺将胭脂細細點在她的唇瓣上,緩緩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怎麽做全看殿下自己。奴婢一心全是為殿下謀劃打算,只望殿下安好。”

百利無害……百利無害。

仿佛是當頭棒喝,钰淺這話說得半點不假。阿九微微凜眸,如今大涼朝坐江山的,明面兒裏是皇帝,然而朝政大權大半數都在丞相手裏,在紫禁城裏,人人都虛僞自私,孰敵孰友難以分辨,有謝景臣庇佑,至少也算多條生路。更何況,她體內還有一只金蠍蠱,不甘心就死,眼下似乎就是個絕地翻身的機會。

她半眯了眸子細細琢磨着,忽聞金玉的聲音傳過來,感嘆道:“其實大人對殿下是真的好啊,知道宮裏悶,便想着帶您去外面玩兒。這座皇宮,外頭看上去光鮮得很,其實就是個四面都被紅牆圍起來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走出紫禁城。”

钰淺斜了她一眼,叱道,“才說你最近有長進,怎麽又開始口沒遮攔了?咱們做奴才的怎麽能這樣想,傳出去只怕又要連累帝姬了。”說着稍稍一頓,又欷歔道,“當初我進宮的時候聽過一個說法,說我們能入宮來侍奉主子是三生有幸,主上都燒了高香才積來的德。”

金玉取來廣袖衫替阿九穿戴,嗤了一聲道:“這宮裏哪兒就沒有一絲幹淨的地方,要不是為了殿下,誰樂意來趟這渾水?”

“別怨聲載道了,做宮女總比當嫔妃好,年滿二十五還有機會出宮,那些個娘娘才可憐。”钰淺說,“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到頭來争個什麽?自古帝王皆薄情。”

阿九的面色驟然黯淡下去,轉頭看窗外,漫天晴空萬裏雲卷雲舒,落在她眼中卻都變得凄冷起來。

*************

花燈會是大涼盛事,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一,乞巧前的節令,別有一番深意。京都四處張燈結彩,萬人空巷,人們覆面具,揣紅線,提花燈出行游街,熱鬧非凡。未出閣的少女若是遇上心儀的男子,便以手中花燈相贈,若兩情相悅,男子題詩燈上,促成一段良緣,若不然,男子便将紅線送出,祝其早日覓得良人。

皇帝昏庸,佞臣攬權,世道愈發地不安穩,人們對花燈會的熱情卻日益高漲,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細想來,生在這動蕩不安的年歲,誰都說不清往後會發生什麽,及時行樂不是件壞事,總不至于抱憾終生。

夏令時節,萬物都同人似的,懶懶散散的沒精神,就連天都黑得晚。酉正時分,碎華軒裏撤過晚膳,丞相果然如約而至。

謝景臣換下官服,頭戴四方巾,穿絹白直裰,一身戾氣盡皆消褪,俨然一位玉樹臨風的公子。立在院中遙遙一望,帝姬繞過漢白玉石屏走了出來,着杏白褙子裙,幹幹淨淨的一張臉,不施脂粉,婀娜多姿,當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走過來,盈盈的淺笑挂在嘴邊,走到跟前兒時卻像愣住了。一直都知道他模樣好,卻從未見過他這樣斯文幹淨的扮相。他的五官極精致,一筆一畫都是鬼斧神工,往日裏的行頭是蟒袍曳撒,濃墨重彩之下光華萬丈,倒掩蓋了本來的清雅。

帝姬看得發愣,眼神直勾勾的,絲毫不加避諱。他負手俯視她,好半晌才淡淡道:“有這麽好看麽?”

這輕描淡寫的幾個字是晴天霹靂,在她腦子裏炸出一朵花來。阿九恍然回過神,登覺尴尬無比,忙不疊地移開眼看別處,聲若蚊蚋道:“确實好看。”

倒還挺實誠。謝景臣挑眉,唇角不自覺地往上揚,別過頭将喉嚨打掃一番,這才又回過身看她。伸手往前頭一比,沉聲道:“禦辇在外頭候駕,殿下請。”

阿九覺得窘迫,簡直是無地自容。上回發燒一定是把腦子燒壞了,居然對着他傻看那麽久,簡直沒有比這更丢人的了!她有些別扭,遲疑了半天擠出個“有勞了”,複又提步逃也似地往外走。

背後钰淺和金玉靜靜觀望着,隔了老遠,聽不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卻見帝姬悶着頭朝前沖,忽的像被什麽絆了下,身子一崴險險栽倒下去,被丞相伸手扶住了。

手掌握在小臂上,隔着薄薄一層衣料,阿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涼的體溫。她愣了愣,擡眼看他,他面上的神情波瀾不驚,甚至顯得淡漠,似乎沒有同她說話的打算。

她擡眼朝四周張望一番,心中隐隐明白過來。看來再位高權重還是有避諱的東西,碎華軒門口的地方人來人往,衆目睽睽之下他也知道避嫌。因垂下眼簾朝後退開一步,微微颔首,“多謝大人。”

他對掖了雙手朝她見個禮,又是一副冰冷疏遠的模樣。阿九微抿唇,也不再言聲,轉身登車,一個內監連忙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她略遲疑,卻也不過一瞬,提了裙擺踩在那人的肩頭上了禦辇。

行行複行行,兩人對坐着誰都沒說話,禦辇從碎華軒到神武門,暢通無阻出紫禁城,一路緘默。

不多時,颠簸總算消停下來。阿九擡眼一望,只見駕轅的小厮打起簾子請兩人落辇。她覺得這人面熟,不由多看了幾眼,目光佯作漫不經心掃過地那人的虎口,果然,結着厚厚一層繭,看來是暗衛假扮的。

她那頭還在想事情,謝景臣已經先她一步下了辇,站定後回過身,朝她伸出雙臂,作出接納的姿态,面上卻沒什麽表情。

她果然很遲鈍,看了居然皺起眉,讷讷問:“做什麽?”

“下來,”他偏了偏頭,神情顯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我抱你。”

阿九愕然,眼風一掃往邊兒上張望,方才那駕轅的小厮不知何時已經退開了,隔了幾丈遠垂手而立。

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下的情形有些怪異,她立在高處,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他。英挺的眉宇下是深邃的眼,望着她,神情柔和。她猶豫了一陣兒,終于咬咬牙,雙手伸出去摟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雙臂在腰後收攏,微微使力,輕而易舉将她抱了下來。

典型的北方男人,高高的個子,身形英挺,過去一直是仰視,所以覺得高不可攀,頭回發現也能這樣親昵溫和。

心跳如雷,她面上紅潮似霞,雙腳沾地都有些虛浮,然而還是很快從他懷裏退了開,垂着頭站到了一旁。又聽見謝景臣淡淡道:“都施派好了麽?”

那小厮打扮的暗衛朝他揖手,口裏道:“大人同帝姬放心,屬下們會在後頭遠遠跟着。”

他嗯一聲,指尖撫過腕上的蜜蠟珠,面色淡漠,“聽聞周國的皇子已經潛入了京都,都給我盯緊了,若宮裏宮外生出任何事端,全都提頭來見。”說着稍停,旋身取來兩個面具,将其中遞給了阿九,口裏漫不經心道:“聽聞戶部尚書的門生前些日子寫了篇文章,暗諷我任意橫行,欺君擅權,拿了人扔給春意笑,東廠設立這麽些日子,也該有些建樹了。”

那人應聲是,複一個閃身沒了蹤影。

阿九接過面具看了幾眼,卻見這傩面具畫的是傩婆,生得寬臉長耳慈眉善目。她也沒有多想,徑自将面具覆在了臉上,戴好了回身看,卻見背後站着個青面獠牙的人,當即被吓得後退一步。

面具後頭溢出一聲低笑,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眉目似畫的臉。她撫了撫心口,聲音從面具背後傳出去,有些沉悶,埋怨道:“這上頭畫的是誰,怎麽這麽吓人?”

他笑容寡淡,将面具重新覆上,過來牽了她的手往集市走,邊走邊道:“鐘馗,驅邪的兇神。”

緩緩朝前走,一路都是鼎沸人聲,花燈照亮了整個京都的夜色。阿九這回沒有掙紮,乖乖任他牽着,掌心裏泌出了幾絲細汗,她感到緊張,遲疑了一瞬才反手去握他的手。帶着薄繭的掌心,即使是盛夏也有些冰涼,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紋路,相攜而行。

阿九側目往身後張望了一眼,忽然朝他道:“大人,你出個門兒都得派那麽多人跟在後頭保護,可見仇家多如牛毛吧。”

這是在損他壞事做絕?他的目光從面具背後投過來,睨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緩緩道:“你這算冷嘲還是熱諷?”

她瞪大了眼睛連連說沒有,擺手義正言辭道:“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關心大人嘛。你什麽人物,位高權重,真要出了差池我可擔待不起。”

這話還真是怎麽聽怎麽別扭,他一個大男人,何時輪到她來操心安危了?謝景臣掃她一眼,也沒有說話,只是拉着她的手從主街裏穿過去,繞進了一條清淨的巷道裏。人聲遠去,身上的那股不适總算減輕了幾分,他轉過眼來看她,沉吟了一陣才道:“方才太吵了,不好說話。”

阿九後知後覺,這才想起他不愛與人近身的毛病,霎時感到古怪,歪着頭問道:“你不喜歡人多,那為什麽要帶我來看花燈?”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麽?

他沒搭腔,牽了她的手緩緩往前踱步。漆黑的夜裏,隔了不遠便是煌煌燈火,然而人聲卻莫名地空遠起來,這條巷道仿佛成了一處世外桃源。擡頭看,一株花樹長了老高,花枝從圍牆上方伸展出來,紅豔豔的花瓣在月色下幾近透明。

歲月靜好,有種細水長流的意态。她心頭動容,側目看他,映入眼中的卻只有一張鐘馗傩面具,長了兩角,猙獰駭人。她有些失落,張口正要說話,他卻先她一步開了口,語調漠然:“從這條巷口出去,前頭就是菜市場。”

她遲遲地說個哦,“菜市場又怎麽樣?”

“菜市場就是斷頭臺。”夜風拂過,他的聲音沉悶得有些陰森,徐徐道:“如今夜這樣的盛會,免不得會叨擾陰靈。”

沒由來的,背上的汗毛居然根根乍立起來。阿九側目看四處,目之所及都是烏漆墨黑的一片,前頭似乎是家酒肆,白幡子在風中飄來蕩去,詭異可怖。她渾身有些發涼,然而很快鎮定下來,轉頭對他怒目而視,“大人邀我出宮,就是專程來吓唬我的麽?”

真是個令人失望的反應。尋常姑娘被唬住了便往人懷裏鑽,她倒好,直杠杠地來質問他,果然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謝景臣換上一副悵然若失的目光望向她,搖頭感嘆:“你果然不同尋常。”

要是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挖苦,那她就真成傻子了。阿九有些氣惱,自己分明是個極有智慧的人,怎麽這段日子老是犯傻被捉弄呢?果然錦衣玉食的日子不能過久了,不光消磨鬥志,連腦子都得出毛病!

她咬咬下唇,伸手将臉上的傩面具摘了下來,拉着臉子悶聲悶氣道:“我原本就和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不同,你才知道麽。”

他詫異地轉頭看她,只見月光照耀下,那張小臉上頭陰雲密布。看出她不高興了,他也伸手摘下了面具,回身将人抱進懷裏來,撫着她的長發道,“怎麽生氣了?”

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為什麽覺得難過,自己都說不上來。阿九透過他的肩膀仰頭看天,鐮刀似的月亮挂在頭頂,月光白慘慘的,就像半邊蒼白的人臉。沒由來的想說說話,她因沉聲道:“如今人人都喊我帝姬,喊我殿下,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破廟長大的乞丐,連爹娘是誰都不知道。”說着一陣失笑,合了合眼道,“說來真的要謝謝大人,如果不是你,我活不到現在,就算長大成人,或許也會被賣進窯子裏。”

他的聲音貼着耳垂響起,有些森冷,有些沙啞,“別說了。”

“我至今都記得第一次殺人的感覺。”她的臉色出奇地平靜,漠然道,“十歲的年紀,在相府的暗室,那孩子如果活着,可能比我大個一兩歲。”

幾十個人,每天送進來的吃食只有一個饅頭,人人都想活命,她其實沒有別的選擇。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對生與死還沒有什麽具體的了解,直到餓得前胸貼後背,直到餓得站不起來,才意識到了食物的重要。最初只是扭打,撕咬,到最後的殘殺,她無數次瀕死,也無數次從瀕死的邊緣活下來。

老天對她很殘忍,有時又狠仁慈,在那樣的境況下,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能夠撿回一條命,着實匪夷所思。

他側過頭親吻她,薄唇輕輕落在柔嫩的面頰上,帶着安撫的意味,緩緩道,“我從不後悔将你帶回京都,也慶幸當初是你活了下來。”

阿九緩緩合上眼,她是個信命的人,也許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吧。從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從她到相府的那一日起,都是命數。

雙臂擡起來回抱他,她猛然想起了钰淺的話,心頭突地一沉。忐忑是必定的,然而猶豫也不過眨眼之間,她轉過頭,帶着某種目的的,試探着吻上謝景臣的唇。

他順水推舟,俯身全然地迎接她。月色迷人眼,他的氣息淡雅芬芳,萦繞在唇齒間,引人如夢。

不同于過去的幾次,這回的親吻柔和細膩,他成了最好的情人,缱绻溫婉,每一個舉動都能融開一江春水。

忽地,他移開了唇,阿九微滞,目光迷茫地望着他。他的眼神透出幾分熟悉的陌生,湊近她的耳畔,涼聲道:“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更喜歡他還是我?”

☆、52|4.13都家

他?阿九怔了怔,疑惑地擡眼看眼前的人,“你說什麽?他是誰?”

他一哂,墨玉似的瞳仁映出她茫然的臉,手略擡,冰涼的食指輕輕點在她的眉心處,神色淡漠:“一個身體裏是兩個魂魄。阿九,我和他相比,你更喜歡誰?”說着稍停,他的眸光忽然黯下去,陰恻恻道:“或者說,你更希望誰永遠消失?”

這番話教人困惑,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一愣,只以為他又在耍什麽花樣來捉弄自己,因蹙着眉搖晃他的手臂,不悅道:“你究竟是多無聊,以逗弄我為樂麽?”

那人沒有言聲,只滿眼陰鹜地觑着她。

是時狂風大作,不遠處的幾株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暗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張牙舞爪,就像山野精怪。

阿九這才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慌慌張張松開手,往後錯開幾步。擡眼看他,月冷如霜,那副眉眼同容顏還是原來的模樣,清漠孤高,一如既往,可隐約又有哪裏不同。哪裏不同……究竟哪裏不同?她細細端詳這張臉,在目光對上那雙眼睛時覺出了端倪。

依稀又能看見那個菩提樹下的怪人,着戲服,塗彩面,口裏低吟經文,衣袂飄飄,人鬼莫分。

冷汗浸出來,剎那間将小衫盡皆打濕。她喉頭在發顫,雙手垂在袖中緊緊收攏,用力到骨節泛青。他說謝景臣,可他自己不就是謝景臣麽?一個身體兩個魂魄,這又是什麽意思?過去以為那怪人是謝景臣假扮的,幾次三番地戲弄她,這會兒才發現不對勁--這兩個難道不是同一人?

事情實在太過荒謬,阿九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皺緊了眉頭看他,滿臉的警惕神色,“你不是謝景臣?”

他半張面孔都隐在晦暗處,斜眼看她,唇畔一絲輕笑詭異陰森:“原來你一直将我也當作他,還真教我傷心。”

果然如此。阿九驚呆了,腦子裏莫名其妙就蹦出了“鬼上身”三個字來。之前就覺得他不人不鬼,難不成是借屍還魂?心頭波濤洶湧難以平複,她微掩着口駭然道:“你是哪裏來的孤魂野鬼,敢附在丞相身上?”

不是說高官都是文曲星轉世麽,可見這鬼怪的法力還挺高深,連文曲星都不是對手!

這邏輯還真是令人瞠目結舌。他聽她一番胡言亂語,只覺得太陽穴隐隐都作痛,擡起手來摁壓眉心,微合着眸子緩緩道:“那日在相府你遭人追殺,若不是我,你恐怕早死了。将救命的恩人稱作孤魂野鬼,謝景臣就是這麽教導你的?”

阿九面色一滞,似乎不好意思了,嗫嚅着道:“知道你法力無邊……”說着稍停,心頭又開始打鼓,複又惴惴道:“其實我心中還是很感激你的,可是你什麽時候現身沒個準數,難免令人受驚吓嘛。”

年輕的小姑娘想象豐沛,怪力亂神樣樣都是張口就來。他感到無奈,曲起食指點了點額頭,徐徐道:“我不是孤魂野鬼,也沒有無邊法力。我與謝景臣共用一副軀體,身世際遇也盡皆相同,也可以說,我是另一個他。”

不是借屍還魂,也不是鬼上身,而是另一個謝景臣?不解釋還好,真是愈說愈讓人混亂。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阿九不是見多識廣的人,甚至有些孤陋寡聞,眼下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認知,所以萬分地困惑不解。

腦子裏疑雲密布,她合着眸子使力地揉太陽穴,試着将他自相矛盾的話語串聯起來,思索了一陣兒方沉聲道:“繞來繞去大半天,所以說你們還是同一個人啊。”

道理說不通,他也懶得解釋了。時不待我,每回現身都是風檐刻燭,這些年來,謝景臣一直在竭力壓制他,甚至是抹殺他的存在。人都是自私的,渴望将一切據為己有,不願與人分享。獨占軀體,身份,權力,還有這個叫阿九的女人。

可目前看來,情勢對他不利,她面對謝景臣時的模樣和現在判若兩人,這和預計的大相徑庭,為什麽?

心頭一沉,他眼底的陰沉愈演愈烈,半眯了眸子觑她,聲線冷冽:“你還沒有回答我,我與他相比,你更愛誰,更希望誰永遠從世間消失?”

這話聽得人不舒服,有種咄咄逼人的意味。阿九擰起眉,愈發覺得這人是個瘋子,一面朝戒備地往後退,一面道:“愛是什麽,我誰也不愛,你要我怎麽回答呢?更何況你們本就是同一個人,根本沒有分別。”

“你并不善于說謊。”他言簡意赅,唇角勾起個冷笑,目光鎖住她的眸子,銳利如刀箭,要将人一眼洞穿。真是個木讷的傻子,一切都寫在臉上,還以為能自欺欺人。看來什麽都不必問了,顯而易見,答案不是他,而是那個比他更加殘忍無情的人。

事實擺在眼前,無遮無掩,居然教人不敢直視。胸口的位置扯着生疼,他皺起眉,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差錯,腳下一動,步步朝她逼近,“當初謝景臣罔顧你死活,是我救了你,你不是時常到菩提樹下等我來麽?”

忽然頭痛欲裂,知道另一個人快要奪回掌控權,他有些狂亂了。眼底隐隐萦着一抹赤紅,上前捉她的手腕,力道蠻橫,箍得她手腕發青,“阿九,你喜歡的怎麽會是他,從始至終都該是我才對!”

她吃痛,心頭沒由來地一陣慌亂,咬緊了下唇奮力甩手,邊掙邊道:“你弄痛我了,快放手!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放開!”

這時候的掙紮無異于火上澆油,他笑起來,夾雜幾絲自嘲的意味,“你很嫌惡我麽?那不如将我當做他如何?就如你所說,原本我們就是同一個人,你與他再親密的事都做過,多這麽一件也無妨吧!”說完将她拉近懷裏來,俯身便要去吻她的唇。

阿九心頭慌亂不已,掙紮着躲避。然而他的唇欺上來,像一場狂風暴雨,啃咬她的唇瓣,痛得她皺起眉,口裏溢出破碎的嘤咛。兩個吻相距不過片刻,卻是真正的天差地別。真是個瘋子,腦子有毛病還是怎麽,之前還柔情蜜意,陡然便成了這副兇惡的樣子!

她感到委屈,擡起雙臂用力推搡他,最後逼急了,居然狠狠一巴掌掴在那如玉的左頰上。

清脆的聲響平地乍起,波浪滔天的湖面重又歸于死寂。

謝景臣平靜下來,阖着眸子一陣沉默,良久才睜開眼,望向阿九。雲層翻湧過來遮住了大半月光,她就站在不遠處,廣袖底下的雙手交疊在一起,木木地看着他,白皙的小臉上神色驚惶。

他感到心疼,目光落在她微紅的眸子上。近日以來,情況愈發地不受控制,那人方才又現身了,還對她做出了那樣出格的舉動。神智是清醒的,可是身體不受控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受委屈。走過去,伸出雙手想攬抱她,卻被她一個側身躲開了。

心頭突然空蕩蕩的,像缺失了一塊東西。他皺起眉,盡量使語氣聽上去柔和,道:“方才吓到你了?”說着又對她伸出雙臂,輕聲道:“到我這兒來。”

阿九還是沒有動,仍舊一臉怪異地望着他。從前就覺得他難以捉摸,經過方才那一出,她覺得自己愈發看不透這個人了。人活在世上總會戴着面具,可謝景臣一人便有千張面目,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過來,他只好輕嘆一聲自己過去。伸出雙手摟她的肩,試探着将她嵌進懷裏來。這回她沒有再反抗,卻也沒有回應,垂着雙手倚在他胸前,不言不語。他輕拍她的背脊,沿着發絲緩緩撫過,沉聲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對你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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