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
01.
蘇家位于山嶺之上。大門前是一大片梅林，綿延開去，看不到盡頭。
不止蘇家外圍被梅林包圍，蘇家內部也随處可見那開滿了白色花朵的落梅樹。
落梅是蘇家獨有的品種，落梅花更是蘇家的象征，蘇家人靈魂的刻印。
落梅花形态與普通梅花相近，複瓣，純色花瓣金色花蕊。一年花開兩度，一度白梅，綠葉相襯，一度紅梅，枯葉落盡。
此時正值白梅花季。
阿和跟在蘇羽沫身後，一路行至蘇家偏角的一處院落。
那院落不大，僅一間略顯破敗的小屋，還有小屋門旁的一棵落梅樹——蘇家鮮少能看到其他品種的樹，那枝頭白梅正盛放着。
蘇羽沫将手中的紅梅輕輕放至樹幹之下，那正是阿和替蘇念芷帶回蘇家的東西。她輕撫了一下樹幹，站在後面的阿和這才發現那上面似乎刻着什麽字。
“蘇、念、卿。”阿和不自覺地輕聲念了出來。
這聲音并沒有逃過蘇羽沫的耳朵，她沒有回頭，卻開口解釋道：“念卿是小芷的母親。世家人死後無魂無屍，除去族譜上留下的名字，也不過只能通過這種方法聊表懷念了。”
每個死去的蘇家人的名字都會被刻在一株落梅樹上，不拘于何處，只是刻名的人總可以找到。
“念卿，你如今倒也不用擔心了。”蘇羽沫看着樹上那名字，苦笑，“小芷既已不在，這一脈也就斷了，舊事就此了了吧，至于小珏，現在已經是小然了，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說着她伸手在蘇念卿的名字旁虛劃下蘇念芷的名字，随着她的動作，那枝幹上竟也真的出現了“蘇念芷”三個字。
“小芷便也留在這裏吧。”
話未盡便是一陣風起，地上那朵紅梅順着風飛上天空，然後四散開來。剎那間，整個蘇家都好像下起了一陣花瓣雨，先是紅白夾雜，然後都化為紅色，最後都變為白色，消散于這天地，一點痕跡都未留下，仿佛從未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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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實際上那只是為了昭告族人，有族人過世了。
一切重歸平靜。
“多謝阿和姑娘了。”蘇羽沫轉身看向阿和，“只是現在我恐怕還有點急事要處理，麻煩你等一下了，有什麽需要直接跟小一，或者玥說就好了。”
“……嗯。”
蘇明玥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口，蘇羽沫笑着點了點頭。
阿和被蘇明玥帶回了一開始接待客人的屋子，忘生在那裏等她。
“我就在這裏待一會兒，可以嗎？”
“當然可以。姑娘有需要的話出門後往右走就行了。”
“好，謝謝。”
02.
屋裏就只剩下了阿和與忘生兩人。
這是蘇亦一帶着兩人來到蘇家的第一天。
阿和是在冥司的傳承中知道了世家的存在，但也只是作為一種常識而知道的。真正接觸到所謂的世家這還是第一次。
對于曾經身為人類的阿和來說，世家與人類，普通人類相差太大了，雖然他們也是人類的一員。
世家生活的地方雖然也是在人界，卻與普通人的世界隔了開來，被統一稱為上界。世家可算是獨居，不同家族間甚至可以相隔整個時空。
世家人天賦靈力，且力量要比普通人強得多，甚至有的比冥界的審判者還要強的多。他們都沒有輪回，壽數長久，直至靈魂消散才會死亡，同時身體也會随着魂魄消散而消散，不像普通人死後還會留下屍骨。
以冥界的看法來說，是因為世家人的魂魄與身體聯結的足夠緊密。
世家人幾乎皆以家族至上。
“七界之中，人界是與其他幾界平起平坐的，人族的力量并不會弱于其他種族。說的便是世家人。”大概是看出阿和真的感動好奇，卻又不好去問蘇家人，忘生開始給她做起了科普。
“忘生？你真的什麽都知道啊。”阿和想到了顏老板曾說過的話，“什麽都知道嗎，蘇家呢……蘇念芷呢？”
“我并不是什麽都知道。”忘生說。
“….那你知道的呢。”
“蘇家是現世最強的三個家族之一。現在的當家人蘇少主，據說出生西界，因為繼承式被破壞，所以一直稱作少主。蘇念卿，是蘇家上一任的祭司——‘念’字一脈都是，曾作出某條預言，而致蘇家‘羽’字一輩遭到大肆屠殺，生還者寥寥無幾，這蘇少主便是其中之一。”
這些事在世家界內并不是什麽秘密，阿和卻是第一次聽說，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無法理解這些世家人。
“世家人的壽命都很長，靈力越強，壽命越長，但壽終正寝的幾乎沒有。”
“世家人皆以家族至上，家族的重要性遠勝于他們自己的姓名或信仰。為了家族，他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阿和沉默地聽着，直到最後，她才嘆着：“壽命那麽久，也很辛苦吧。”
她不過經歷的百年，便已經開始期待死亡與解脫了，即便她知道如果她死了是連魂魄也不會留下的。
而那些世家人呢，那卻是千年，乃至萬年的時光。
能讓他們一直為之執着的，大概也只有家族。唯一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東西。
03.
為了家族，世家人什麽都做得出來。
蘇家也是一樣。
“玥，你說我是不是不像世家人？”蘇羽沫問。
“既已身在世家，便沒有重來的機會了。”蘇明玥答道。
蘇羽沫不在意地笑了笑：“倒也是，現在說的再多也沒有用啊。”
“少主……”
“客人來了啊。”蘇羽沫起身，親昵地摟着懷中的小少年，湊到他耳邊道，“雨央自己去那邊玩吧，找小然也可以的。”
“……嗯。”少年皺了皺眉，看起來不太情願，但最後還是從蘇羽沫懷中鑽了出來，自己朝門外走去。
“小芷的女兒，是叫艾惜吧。”
“是。”蘇明玥應道，遲疑片刻她又問道，“那孩子，要接回來嗎。”
“是個好名字。”蘇羽沫站在原地，意味不明的贊嘆一句，她的視線一直集中在離去的少年的背影上，頓了頓她才道，“不用了。同為人母，多少也能知曉她的心思。既然這是她的願望，就成全她了罷，小芷……這麽多年也苦了她了，好在那個孩子也沒有覺醒。只是要勞煩婆婆多照看些了。”
“是，少主。”
被喚做雨央的少年迎面碰上了帶着阿和與忘生的蘇亦一。
“诶，小央？你去哪兒啊？”
“去找阿珏玩。”
“哎，等等我，我也要去。”蘇亦一看了身後的兩人一眼，“我把他們送過去就好了。你等下啊。”
“快點。”
一見到蘇羽沫的身影，蘇亦一立即松了口氣，将人送到，立刻轉身往門口跑。
“小孩子，喜歡打打鬧鬧的，還請不要介意。”蘇羽沫看了一眼靠在門口等着的雨央，朝他安慰的笑了笑，一邊對阿和說着。
“呃，沒事的，還要謝謝他呢。”阿和擺了擺手。
說是小孩子，或許随便拉一個出來，就要比阿和大上幾輪，世家人的年紀可不能僅靠外貌判斷。
“麻煩你等，确實還有事沒有處理幹淨。”眼見雨央與蘇亦一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蘇羽沫再次開口道，“小芷，她有沒有說什麽？”
阿和說:“她說幫她說聲‘抱歉’還有‘謝謝’，就是這些了。”
“這樣。”蘇羽沫與一旁的蘇明玥對視了一眼，輕嘆一聲，“夠了。”
蘇羽沫認真地看向阿和：“不管怎麽說，阿和姑娘幫了大忙。多謝。如果你有什麽願望要求，我力所能及的，必然不會推辭。”
“……”阿和咬了咬唇，低頭看忘生一眼，然後擡頭看着蘇羽沫的眼睛說，“我想去冥界。”
“這位也是冥界的吧。”蘇羽沫指的是忘生。
“我是上任的繼任者，蘇安，是叫這個吧。我本是人類，活下去，只需承擔尋找剩下兩人的責任，但是，我也去不了冥界，非王傳召，不得踏入冥界。”
“蘇安嗎，難怪啊。”蘇羽沫說，“關于召令，我倒是可以試試，只是你是生魂轉化，曾歷經過輪回，那條路，你的魂魄，怕是受不住。”
“這樣……嗎……”阿和一怔，随即低下頭，試圖掩去自己的失落。
“阿和。”忘生拉了拉她的衣角，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掌心是一塊玉佩，“用這個。”
“這是什麽？”
“可以讓你承受住那條路的東西。”
“……這是哪裏來的？”阿和确定之前忘生身上并沒有這樣東西。
“換來的。”
“看來我要去靈界走一趟了。”蘇羽沫說，“還請你們等一段時間。”
04.
“這就是冥界嗎？”
阿和最終還是踏上了冥界的土地。
審判者居于忘川河畔。
那裏的天空終年不暗，卻也不是白晝的顏色，而是帶着點血色的橙紅。
自忘生回歸冥界，亡靈往生的工作也已重新步入正軌。
現在便也只有阿和一人伫立忘川河畔，靜默地看着那片天空了。
這就是過去的千年小黑看到的景象嗎，她想着。
忘生告訴過她，他們幾職中，如無意外，冥司是不會也無法離開冥界的。
所以這麽多年他也只能這麽無望地等着嗎，等着那個永遠不會過來的人。
偶爾忘生會來陪陪她，不說話，只坐在他身邊，只是他也不能多待。
她曾聽迷疊說過，他們當中，便屬忘生性子最像凡人，未必多跳脫，但也不是沉默之人，而且幾乎代代如此。
然而回了冥界之後，忘生也沒有多少變化，仍是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阿和也不在意，這樣反而讓她覺得更安心些。
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每一代引路者完成指引任務後便要面臨死亡。
這一點他們與世家人一樣，死後也無屍無魂，毫無痕跡，只是大部分連名字都沒有的他們注定是不會被人記住的。
她也知道了為何當初小黑會選擇讓她作為繼承者活下去，因為他沒有時間了，雖不是立即，但注定是無法撐到找齊剩下的人了，既然如此，找一個繼承者便是唯一的方法，不過是早晚而已。
她想着，她現在大概也是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了吧，最後的一點心願也已了了。
05.
似乎自從遇見那只神秘的黑貓起，她的人生就開始了不可逆轉的轉變。
說不清是好是壞。
如果沒有遇到他，或許她還會是那個湮沒于芸芸衆生的普通女子，享受着俗世的煩惱與幸福，平安而平淡度過自己的一生，然後一世世輪回。
如果沒有遇到他，或許她終會遇上對的人，來一場或轟轟烈烈或細水長流的愛情，然後相濡以沫，攜手白頭。
如果沒有遇到他，或許她還能在父母身邊盡孝至終，有一個圓滿的家庭，有一個終身的朋友，并以此為自己生命至寶。
如果沒有遇到他……
偶爾在孤身的黑夜的角落裏，她會做着這樣的假設。
她想象過沒有遇到他的人生，卻從來沒有過一種名為後悔的情緒。
或許那便是命運的安排，或許是因為已經發生的事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一切的後悔都全無用處。
然而實際上她最後想到的是——
在一切已發生的前提下，她最大的幸運，莫過于遇到了他。
06.
她的執念，一直都是他。
阿和所期待着的也所無望的，卻無法放下的執念，便是那個淡漠到令人心疼的少年，她的小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07.
阿和消逝了，消逝地幹幹淨淨，不留一點痕跡，連同她的記憶，她的名字，她的執念。
唯一目睹了全過程的，是忘生。
仍是孩童模樣的忘生面無表情地注視将他帶回冥界的人一點點消散于空氣中。
他站在原地，看到阿和嘴角最後挂着笑。
有點凄涼，也帶着解脫。
人之一世，不過執念二字。
若不得達成，那麽只得至死方休。
————正文完————
尾聲
01.
“怎麽，舍不得啊。”
忘生向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是紅藥。
黑發青年雙手抱胸，倚牆而立，看着忘生，眉眼微挑。
“你來的太遲了。誰都有那麽一天。”他說着狀似安慰的話。
“我知道。”
忘生淡淡掃了一眼紅藥，轉身離去。
他的身後，那個固執地披着黑袍曾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少女已經不見了身影。
他比誰都清楚，關于紅藥所說的，畢竟，這種事他早已見過，某種意義上也經歷了太多。
不過在那名為牽挂念想——或者說是執念的清單上再加一筆罷了。
02.
“老板，蘇少主來了。”
“顏老板。”
顏老板将手中的書冊放入那個比之其他顯得空蕩蕩的書架上，轉身走出書架之間。
“蘇少主，好久不見了。”顏老板笑着微微颔首，“來接小公子嗎。”
說着，他已經吩咐一旁的小桐去找後院的蘇訣了。
“嗯。”蘇羽沫點點頭，将視線從書架那邊移回來，“顏老板這業務看來擴展的不錯。”
以她的眼力，看清那書脊還有書架上的字并非難事。
顏老板也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笑笑說：“蘇少主說笑了。”
這時候雨央正好從後院裏跑出來，一見蘇羽沫便立即向她懷裏撲去。
“媽媽！”
蘇訣跟在他身後，仍是沒個正行。
“姑姑。”他的目光在雨央和蘇羽沫之間轉了一個來回，“雨央要走了嗎。”
“嗯。看起來小然你最近過的還不錯。”蘇羽沫笑着應了一句，便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到了懷中的兒子身上。
“舅舅來了嗎？”
看到蘇羽沫的那一刻，雨央便已經猜到了什麽，他仰頭看向蘇羽沫，眼神中帶着不舍，但被很好地克制住了。
“我又該走了嗎？”他問。
“……嗯。”蘇羽沫傾身對上雨央瑩藍的眼眸——那遺傳自她，她伸手撫摸着他的臉頰，眼神中帶着滿滿的溫柔與歉疚，“先跟舅舅待在一起好嗎，我和爸爸會去看你的。”
“……嗯。”雨央咬了咬下唇，最終卻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蘇訣微皺了皺眉，有些許無奈在臉上一閃即逝:“這麽急嗎？”
“快到時間了。”蘇羽沫擡起頭，目光略過顏老板，落到小桐身上，不過片刻又轉向了蘇訣。
顏老板臉上笑意一頓，随即又恢複如常。
“我也是嗎？”蘇訣問。
“你若想留下，暫時不急。”蘇羽沫說，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雨央身上，“那就不打攪了。”
蘇羽沫拉着雨央的手步出了門外。
蘇訣朝蘇羽沫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只是在蘇羽沫看不到的身後，他的臉色有些憂慮暗沉。他掃了身邊的顏老板和小桐一眼，他知道蘇羽沫未盡的話是什麽，他終究要回去的。
等到蘇羽沫和雨央的背影徹底脫離了他的視線，蘇訣頓時一副松懈下來的樣子，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已經冷卻，但他卻不以為意，踏着懶洋洋的步子走入書架之間，最後停在了新增的一欄。
那排架子上刻着兩個字“冥界”，架上空空蕩蕩，僅有兩本書冊，背脊上分別寫着“阿和”與“忘生”。
“我以為你會對他的能力更感興趣。”蘇訣說。
“那能力确實很有趣。不過那可不是可以用來交易的能力。而且，”顏老板說，“所謂歷史，正是從當事人口中說出來才有意思。若是像忘生所見到的那般，那也未免太冷冰冰了。”
“是嗎。”蘇訣聳聳肩，不置可否，轉過頭見小桐正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由笑笑，“小桐，怎麽啦？”
“先生，也要走嗎。”小桐問。
“嘛，回去蘇家吧，總要回去的。”
“那……先生，會回來嗎，這裏。”
“這個，會的吧。”蘇訣答道，視線卻放在了顏老板身上，他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像是有些嘲諷，但很快就消失了，他說，“會回來的。”
03.
關于忘生的能力。
忘生可看見一個人的一生的經歷，所有的，當然對于世家人未必那麽靈驗。
除去這個凡是對冥界都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的能力外，忘生的特別之處在于記憶傳承。
忘生的記憶從來都是代代相承的，每一代的忘生覺醒後都會擁有上一代忘生的記憶，甚至一直追溯到忘生出現之初。
而每一代的忘生，幾乎，都是最晚覺醒的，也幾乎，最後剩下的指引者，都是忘生。
————尾聲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