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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2)

見鳳姑娘嘴裏含糊的聲音說着:

“你,要走了……”

小喬一驚,剛要置答。

鳳姑娘卻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雪……羽……你知不知道……”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這才知道自己錯會了意,敢情人家并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不要聽,偏偏還是聽見了。

“我要你教我念書……就像現在這樣的教我……”

麥小喬由不得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由自己的兩行清淚淌了下來。

鳳姑娘還在不停地說着醉話,小喬卻不願再聽下去了。她默默無言地獨自走向窗前,打開一扇窗,讓冷風直灌進來,猛厲的勁風襲在她身上。她恍然覺着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頭到腳都涼透了。

眼睛看見的是一天飛瀑的大雨,耳朵裏卻并沒有聽見雨的聲音,只是混混沌沌的,仿佛置身太虛,無人無我……就這樣的,不知伫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覺。卻發覺到整個臉上都沾滿了雨水,并且把她上半個身子都打濕了。

麥小喬順手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關上了窗戶,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話連篇胡折騰呢!

“唉!看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呀!我這又是何苦?”

擡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淚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鳳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

“醒醒吧,吃藥啦!”

鳳姑娘驀然一驚,倏地坐了起來。

“啊……我?”

“鳳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話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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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醉了?”揉着惺松的醉眼,兀自有幾分意态朦胧。

“得了,別再瞎說了。來,這是你們金鳳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說,她就扶着鳳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實是“丹”而名為“散”的清心散,放到鳳姑娘的嘴裏。

她又小心把她面條兒也似的無力身子倚向床欄,坐踏實了,這才去又為她倒了杯水,連搖帶哄地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算把藥給灌了下去。

真沒想到,像鳳姑娘這擁有一身好武藝的人,一旦醉倒了,卻也是與常人無異,這是遇見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見了居心不良的男人,來上這麽一手兒,那還得了?

想到這裏,麥小喬也就越加警惕着自己,往後兒,這酒可是千萬沾不得。

鳳姑娘吃下了藥,醉态不減,拉着小喬一會兒叫“好妹子”,一會兒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纏了好一陣子才像是藥力發作,慢慢地安靜下來。

麥小喬把她侍候着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滾燙滾燙的,按說,她應該離開了,可是她卻偏偏放心不下。

當她找到了洗臉盆,在院子裏接了一盆雨水,用條清潔的布巾浸濕了,為她敷在頭上,這樣兩條替換着,好一陣子,才覺出體溫下降,也許那粒清心散發生了作用,鳳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過去。

麥小喬這才松下了口氣兒。

她獨自在鳳姑娘床邊守了一會兒,見她呼吸均勻,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話連篇,這才是放寬了心。

她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鳳姑娘既已服藥入睡,她也就不再鹄守一旁,當下便熄了燈,悄悄步出室外。

這會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麥小喬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發覺到原來不在身邊。連同随身的革囊,都叫先時那個小夥計柱子給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時,她瞧見了一盞油紙燈寵,向這邊走了過來。

敢情是大四兒走了過來。

大四兒一眼看見了她,輕輕喚了聲:“麥姑娘麽?”

麥小喬看見他一身的雨衣雨靠,雖然現身子廊子裏,身上仍然是沾滿了水珠,可見得雨有多麽大了。

雙方走近了。

麥小喬點點頭說:“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陣子折騰,這會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着了,大概是不礙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兒“啊”了一聲,上前幾步,推開了房門,把燈籠探入照了照,認清了鳳姑娘果然安睡在床,這才輕輕退出廊內,關上門。

麥小喬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氣,轉念一想:“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反而可見這大四兒護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謝謝姑娘!”大四兒向小喬深深一揖道,“天這麽黑了,姑娘還去哪裏?”

“去哪裏?”小喬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來如此,姑娘睡房就在這裏,請随我來——”

一面說,他特意把手裏的燈舉高了,半側着身子前頭帶路,不過是繞了個彎兒,即行來到一間房前。

大四兒推開了門回身道:“姑娘請進。”

麥小喬倒沒想到自己住室距離鳳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為鳳姑娘整個包下了這片院子,看來自己住進來,似乎是經過了她的特準才會有此榮幸。

房間甚是潔淨,一切應用之物,無不齊備。

銅床錦帳,連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兒龇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別關照店夥,要他們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

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說了躬身告退。

麥小喬點點頭說:“太客氣了。”

大四兒退了下去,小喬拴好了門,才見自己随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随身的長劍亦插在行囊裏。

室外傳過來滂沱大雨的淅瀝聲,聽久了膩得發慌。

麥小喬獨自坐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關雪羽。

“看來鳳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臉上挂着一絲苦笑,“她當然知道,看來非但知道,而且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情誼……”

“那也不見得吧……”

“還不見得?連夢裏都叫着他的名字,還能錯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繡有“永結同心”的絲帕,心裏越加的不是滋味。于是乎,那一夜關雪羽持燈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湧現眼前,接下來是共禦強敵,石橋話別一幕幕并不甚久的往事歷歷自眼前掠過……

在她認為,關雪羽雖然并沒有明顯地向自己表示出內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應該是“心有靈犀”,這般感觸微妙到只能意會,是不能訴之情理的,怎麽也不會想到他會移情別戀……這“移情別戀”四個字誠然是言重了,然而舍此之外,麥小喬似乎找不到更為恰當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亂情迷了。

一個人坐在床邊只是沉思悶想,仿佛一些兒興頭也提不起來了,心情之影響于人,竟是這麽的大,這種感觸是她以前從來未曾有過的。

遠處傳過來一陣子晚鐘聲,當當聲混合在淅瀝雨聲裏,更見凄涼。

麥小喬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冷冷一笑,自己對自己說:“我這是怎麽了……睡覺吧。”

吹熄了燈,方摸索着待要脫衣上床的當兒,耳邊卻聽見了一陣瓦響。

麥小喬霍地為之一驚,慌不疊坐起來,仔細地再聽聽,果然不錯——似有人踏瓦行走之聲,憑着她靈敏的聽覺,即使在此大雨天,也萬萬不會聽錯。

“這就奇怪了,什麽人會在這種天蹿房越脊?莫非是貓?”

好在衣裳還沒脫,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動,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兒裏的長劍,身子向前輕襲,悄悄拉開了風門一線,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錯。

她看見了一條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檐上巧快地翩入長廊,身上的油綢子雨靠,借助于一點殘燈,反應出閃爍亮光——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麥小喬更吃驚的,卻是大四兒手掌燈籠,早就等在那裏了,似乎對于這個夜行人的突然來到,并不十分驚訝。

那人身入長廊之後,輕輕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頂油棕瓦楞帽,摘下來甩了甩,直瞪着大四兒,道:“點子可是來啦!大姑娘她——”

大四兒應了聲道:“小點聲兒——”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麽,這裏還有外人麽?”

麥小喬藏身室內,在暗中打量,可就把來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見來客瘦削的一張臉,卻留有一绺子山羊胡須,大概是五十開外的年歲,說話口音,帶着濃重的湖北腔調,一臉的風塵氣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個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兒先不答他的話,一雙吊稍長眉,只管挑動着,頻頻向着小喬住室顧盼不已。

麥小喬立刻就意會到是怎麽一回事了,當下匆匆關上了房門,快速上床,拉被蓋好。

她這裏方自睡妥,只聽見一陣子輕微的聲響,一扇窗戶輕輕張開,接着探進了大四兒一顆三角怪頭,張望了一刻,随即又收回去,窗戶随自關好。

這番動作明擺着是有鬼了。

麥小喬心中暗自詫異,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潛出。

即見大四兒正把那個夜行來人引向一間客房,卻把一盞油紙燈籠插在門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事實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說話,自然非要進入房間裏面才能聽清楚。

麥小喬疑念既啓,勢将要探一個水落石出,當下施展身法,一徑掩向對方窗前。所幸這裏有廊檐這着,雨淋不着,由于外面風雨聲勢甚大,倒也不愁弄出聲音被對方聽見。

很快地紙窗上便自現出了一點亮光,屋裏大概已亮着了燈。麥小喬用指尖輕輕在窗角上點了一個破孔,就目其上,室內二人便落在了眼裏。

先時現身的夜行人這時脫下了雨衣,現出了裏面穿着的一襲灰白長袍,想是礙于雨天行走,特意撩起來在腰上緊了一個大結,佩着镖囊,腰上卻纏着一條油黑锃亮的鐵兵刃——“蛇骨槍”。

“我就知道今夜你們準有訊兒,所以專誠候駕,四當家的辛苦辛苦,請坐,來碗熱茶吧。

一面說,大四兒盡自倒茶奉客。

來人雙手接過茶碗,沉聲笑道:“大管事,你客氣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來人翻着一雙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兩聲,用着濃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鳳姑娘給猜對了,他們真的來啦——”

大四兒臉色一喜道:“怎麽說?”

羊須客哼了一聲道:“大管事還不明白?我是說那批赈災的解銀來了。”

大四兒點頭道:“那還用說,我們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來了那就好,你們還沒動手吧!”

羊須客一笑,露出了發黑的牙,樣子更見猙獰:“什麽話,沒有姑娘的命令,哥兒們有天大的膽子可也不敢呀,這就勞駕請姑娘金身一現吧!”

大四兒搖搖頭說:“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麽事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被稱為四當家的,羊須怪客略一思忖,點點頭道:“也好——我們哥兒四個奉了姑娘的命,在這附近八條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着來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着了……”

大四兒點點頭道:“辛苦,事成後,姑娘一定重重有賞。”

羊須客嘿嘿一笑,起手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绺子山羊胡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來,奉了我們呂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讨個口訊地,這趟子買賣是怎麽樣一個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親自出手?”

聽到這裏,窗外的麥小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我的天,原來鳳姑娘竟然是……”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見聞,豈能是假?真叫人難以置信,接下去的話便是非所不可了。

“這還用說?”大四兒那張白臉上滲出了一絲冷笑,“四當家的,說一句我不該說的話,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當家的,這檔子買賣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憑尊駕哥兒四個能拾掇得下來麽?”

羊須客被挖苦得臉上一陣子發青,憑着他們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聲勢、威風,豈能容忍對方一個下人的當面奚落?

然而,對方“七指雪山”這個名號的來頭實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兒這個聽差跟班兒,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聲,來人——要命鮑無常算是吞下了這口惡氣,“叫貴管事這麽一說,我們哥兒四個可真成了廢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聽候姑娘指示發落。”

大四兒“嘿嘿”笑了幾聲道:“在下豈敢小瞧了四位當家的,只是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風聲太緊,知道的人實在已不在少數,為穩重計,還是要姑娘親自出手的好。”

要命鮑無常任了一怔道:“怎麽,大管事,你莫非聽見了什麽傳聞麽?””

大四兒冷笑道:“難說得很,這件事我看四當家的先回去轉告呂老當家的,就說我家姑娘有令,請四位當家先把買賣穩住,一切聽令行事,這就不會錯了。”

鮑無常站起來道:“好吧,只是事不宜遲,一切還要請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兒點點頭道:“我知道。”

麥小喬還想再聽下去,忽然覺得頸後一股冷風直襲過來,不禁吃了一驚,慌不疊向側面施了個旋風,“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飛縱出去,方自掩向一堵牆後,即見方才窺伺的那間房門開處,大四兒等二人已閃身而出,其勢甚險,麥小喬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會敗露了形跡,這麽看來,那道襲向頸後的寒風,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這人又是誰?

随着小喬目光轉處,似乎看見了一條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側拔起來;在滂淪的雨勢裏,落向一片瓦脊。

這個方向恰與大四兒二人現身之處相背而馳,大可不必擔心為他們發現。麥小喬心中不解,倒要看看來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後一翻,借着兩腳後蹬之力,嗤——驀地蹿了起來,緊随着那人身後,也自落足于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後,霍然警覺到迎頭撲身的大雨,其勢未已,自己只顧了追人,竟是沒有想到此刻身上未着雨衣,一上來即弄了個遍體淋漓。

眼睛瞟處,似有一條人影,直向牆外街心飄落而出,勢子絕快,竟似不為大雨影響。

麥小喬心情十分沮喪,卻也不容這人逃開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個來龍去脈。

咬了咬牙,她不顧遍體淋漓,也跟着縱身追出,幾個起落,随即也來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連聲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兩渠排水不及,不過是兩三個時辰,已積水及膝了。

黑夜裏看它不清,這一落下來,可就慘了,一雙鞋襪,頓時浸了個透濕,連帶着半截裙角,也泡在水裏——而對方那人顯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腳之先,早已尋好了地方,自然免卻了此番尴尬,此番卻貼在對街一堵牆上,向這邊觀望着。

麥小喬真想大罵他幾聲,無如幼受庭訓,不容她信口雌黃,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對方。

那人高高的身軀,一身油綢子雨靠早已打點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紮長劍,雨勢裏絲毫無損飒爽,他那裏遠遠伫立張望,目光炯炯,其勢雄偉。

他只是遠遠地向小喬注視着,未發一言,雨勢阻隔了麥小喬的視線,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對方是個什麽長相,即非全無可能也是極難之至。

麥小喬拖着半截打濕了的裙子,在街心動彈不得,撲面而來的大雨,使得她連張開眼睛都極感困難,真後悔來時未料及此,否則只須兜上一塊油綢子,權作雨笠,其勢便将大為不同,偏偏頭上長發,未及挽好便出來,這時給雨水一沖,一根根清湯挂面般便都拉直了,披頭蓋臉,直往下淌着水珠子,真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窩囊相。

這是不可能追上對方了。

麥小喬理了一下頭發,兩手叉着腰,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遠遠打量着那個人,對方既無敵意,也就罷了,這麽一想,幹脆不再追了。轉過身來,方自在水裏走了幾步。

忽聽得身後人聲道:“接着——”

麥小喬忙自一個轉身,眼前呼然作響,一片黑影直向着她迎面襲來,麥小喬心裏一驚,未曾多想,一掌即向着來物擊去,“噗”一聲,觸手稀松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積水之上,敢情并不是什麽傷人的物件,卻像是一件長衣——一件寬大的雨衣。

耳邊上似聽見那人發出的一聲嘆息,似乎說了句什麽,卻被雨聲混淆了。

容得麥小喬想明白怎麽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輕功,一縷輕煙般地消逝無蹤。

麥小喬涉水臨途,望着黑沉沉的天,确信是無計可施,只得循着來路,悻悻轉回。

雨實在太大,她只是把對方抛來的雨衣張開來遮在頭上,又怕驚動了大四兒,腳下不得不放輕點了。

這樣回到住處,幸好還沒有驚動外人,接下來更衣沐體,好一陣子才把自己洗擦幹淨,一個人倒在床上,想着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臉紅,卻是猜不出那個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個?真個好生令人不解,一個念頭忽然由她腦中興起:

“難道他是關雪羽!”

這個念頭确是令她心中為之一震,回想着方才那人遠遠伫立的偉岸體形,果真與關雪羽有幾分相似,只是接下來的疑團,在困惑着她。

如果說,這個人真是關雪羽,他為什麽不與我上前相見?他來這裏幹什麽?難道他是來找我的?不,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麽會知道我住在這裏?

如果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裏,而又來這裏,情形就很明顯了。

他是來找鳳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這樣——他原是來找鳳姑娘,無意間發現了自己,覺得很不是個滋味,不便相見,這才欲隐又現,連句話都不跟自己說了,總算他還念上那麽一點點的交情,向自己示警,臨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這一連串的自我猜測,麥小喬當時想來,确實甚合情理,一時越是氣餒、傷心,真恨不能立時就見到關雪羽其人,倒要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滴下了熱淚。

如果真是這樣,他與鳳姑娘之間的情誼該是何等深摯,這一點該是應無疑問,麥小喬睜着一雙淚眼,越想越是氣餒,越覺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時間腦子裏像是倒了五味瓶兒,懊一陣,氣一陣,傷心一陣,也不知折騰到什麽時候才自沉沉睡去。

麥小喬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經停了。

院子裏到處都是積水,那片原已幾乎幹涸了的水池子,給連宵大雨的灌注,現在看過去端的是十分壯觀了,雨過天晴,嬌暖的秋陽再現天際,一切的一切顯然已是大為不同。

到處都在滴着水珠子,透過敞開的窗戶,那些水珠兒一顆顆給陽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聲地跌落下。來,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靜态美了,只是又有幾個人能夠懂得去欣賞?

麥小喬伸了個懶腰,推門來至院外,所見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煥然一新。

就在這個園子裏,她掬了一些新積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鄰的鳳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經醒轉?便自向對方住處信步走過去。

那扇房門緊緊地關着,一個小厮正自坐在門前發着呆,見了麥小喬連忙站起來道:

“姑娘起來了啊?”

麥小喬點點頭說道:“鳳姑娘在麽?”

那個小厮搖搖頭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啊,鳳姑娘臨走的時候交待,說是姑娘要吃什麽盡管吩咐,還說要姑娘你不要走遠了,她晚上就會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知道了,還有,她的那位跟班兒管事先生呢?”

小厮道:“啊,是四爺麽?跟着一塊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麽,我到前面給您端去,燒餅,麻花兒,豆腐腦都現成,還有——”他眯着一雙小眼睛笑眯眯地道,“不瞞大姑娘說,我們店裏的小籠湯包,菜肉馄饨可是遠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嘗就知道了。”

經他這麽一說,小喬可是真有些餓了,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就一樣來一點吧!”

小夥計答應了一聲,一溜兒小跑離開眼前。

麥小喬心裏不禁暗暗驚異,思忖着鳳姑娘主仆二人一早離開,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兒與那個夜行客所談有關“解銀”之事。

想到了這裏,麥小喬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關鳳姑娘是否真的參與了盜夥組織,意欲劫持這批所謂的赈災災銀這件事,麥小喬雖然已由大四兒與那位夜行客嘴裏,聽知了一個大概,但是她卻不敢就此認定,非要自己親眼看見了鳳姑娘參與其事,或是由其嘴裏親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現在似乎便是自己要開始了解鳳姑娘其人真相的時候了。

對于麥小喬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從事一番調查之後,證明了鳳姑娘果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則又該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雙親的救命恩人,又豈能反戈相向?

這番突如其來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時真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個小厮已提着飯盒進來——果然好精致的一份早點。

麥小喬打發了賞錢,随即令他為自己備馬,匆匆吃完了早點後,這就來到了前院,看看自己這匹馬,經過一番調養果然精神許多。

她惟恐鳳姑娘轉回之後對自己的離開起疑,乃謊稱在附近遛馬,容得跑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向一家鐵匠鋪打聽江南會館的方向,鐵匠鋪裏幾個人都出來了,說也說不清楚,後來還是一個路人指示了她确切的地址,她就循着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徑快馬奔馳了下去。

原來所謂的江南會館,其實與一般的驿店形式相若,內裏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場上的人物,一些晉京趕考路過的舉子,歸省返鄉的清寒京官,公門來往的差人,即使并非是官場人物,也都與官面上沾着一些關系。那麽,秦照這一夥子人,住在這裏也就不足為奇了。

麥小喬好不容易找來這裏,只見這江南會館地方倒是還夠大,也夠氣派,只是房子太舊了些。門前立着兩個大石頭獅子,黑漆的大門,油漆多見斑蝕,由門前往裏面看,足有四五進院子。昨天那一陣子連夜大雨,把進門的一片青石板道沖洗得點塵不沾,卻也為破舊的房頂帶來了意外的災害,很可能多處都漏了雨,由外面看進去,到處都是接水的破鍋爛罐子,叮叮當當響成一氣,被雨水打濕的舊褥子被子,衣服,曬得滿院子都是。

麥小喬先在一片林子裏,把馬拴好了,獨自繞到了會館正門,看看沒有什麽人注意,抽個冷子忽然走了進去,卻聽見一人大聲道:“喂喂……你找哪個?”

敢情進門處,還有個門房。

一個彎着腰的瘦老頭兒,一只手架着煙袋杆子,眯縫着兩只紅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喬全身看個不已,雖說是江南多佳麗,可是像眼前麥小喬這般出色的姑娘,确也難得一見,麗質當前,無怪乎連一大把子年歲的糟老頭兒也看直了眼。

麥小喬只得停下來道:“我是找人來的。”

瘦老頭嘻嘻一笑,露出兩排被熏黑了的牙齒道:“找人,誰啊?來來來,你給我說說,這裏住的人多了,雜得很,你一個大姑娘可不便随處亂跑呢!”

麥小喬不得不耐着性子道:“我是來找……一位解爺……不知他可住在這裏?”

瘦老頭皺皺眉道:“姓解的,這個姓倒是不多,來來來,我給你查查。”

麥小喬道:“錯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這麽回事。”瘦老頭嘻嘻笑道,“這位差官貴姓呀?”

一面說他就轉身來到了小屋,麥小喬只得跟了進去。

瘦老人随即找出了住客名簿來,翻了一張,道:“噢,這裏有一位,是應天府裏來的劉老爺吧?”

“對了,就是他。”

麥小喬順口應着,心裏可有些發慌,瘦老頭立時堆起了一臉笑容道:“原來是劉老爺的寶眷,來來來,我帶着你去,劉爺我熟得很。”

小喬原是随便亂說,無非打算混進去以後,自己再慢慢找尋,總能找到那批押解災銀的官差,想不到這個瘦老頭兒偏偏多事,非要送她進去不可,一時大為作難,推辭不掉,只得随着他向裏院步進。

瘦老頭因見對方是個年輕的姑娘,便一口認定是那個劉差官的親眷,因這位姓劉的差官,平常對他出手闊綽,賞銀頗多,瘦老頭早已銘感于心,卻是苦無所報,今天難得有此表功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當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導着一路向後面行進。

他邊走邊說:“劉老爺來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顧我,可真沒有少使錢……說的也是,可真是個好人哪!”

身後的麥小喬沒有答理他。

瘦老頭又道:“我聽說過,劉老爺還沒成家,說是家裏有個妹妹來着,前些日子還在念着,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來了……”

說着笑着,他倒是蠻能自得其樂的。

一連穿過了兩進天井院子,來到了那位劉差官的往處,新漆的大門,一邊還挂着一盞燈籠。

瘦老頭叭叭地往門上拍了兩下,大聲道:“劉老爺,您老瞧瞧誰來了?”

姓劉的剛要出門,立刻開了門道:“誰呀?”

瘦老頭一笑道:“誰?您老這不瞧見了嗎?你妹妹來啦!”

一面說回頭就要招呼麥小喬,怔了一怔,頓時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來的妹妹呀!

劉差官直着脖子也糊塗了:“誰?誰?我妹妹……”

“可不是嗎?許是跟您老在鬧着玩兒吧!喂!喂!”一邊嚷着,他忙自回裏頭找。

劉差官也傻了眼跟着他找,可就是再也沒有看見這個妹妹。

麥小喬早在瘦老頭自言自語的當兒,從容抽身離開,來到了第三進院子的入口處。

兩名帶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說這進院子裏一定是住着特殊的人物,尋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過是确定一下,倒不一定現在就要面見對方。心是有了準兒,轉身向外踱出。

為了避免再被門房的那個瘦老頭兒發現,惹出類似妹妹找哥哥的鬧劇,她也就說不得客串一下飛賊——抽個冷子嗖地蹿上了房,轉一個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樹林,自忖着不會為人發現,這才飄身落下。

卻聽得一人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卻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薩過江——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啊!”

麥小喬心裏一驚,卻是沒有料到眼前林子裏竟然還藏有人。當下定了定神,随即向前走去。

這才看見林子裏一片池塘,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邊垂釣。

和尚盤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背倚着一棵光禿禿的柳樹,一竿在手,其狀自得。

麥小喬心裏動了一動,暗忖着,莫非這個和尚并不是在跟我說話麽?

可是這附近并無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語,便只有跟自己在說話了。

水面上粼光閃爍,敢情是魚兒上鈎了,遂見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條魚,嘴裏兀自不閑地念着:“在水裏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鈎上釣,你只道自家聰明,小看了別人,到頭來卻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塗之至,阿彌陀佛!”

話是在跟魚說,誰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着人?

麥小喬這時距離和尚不遠,發現對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頭上雖戴着竹笠,卻有大蓬蒼發自頸後披下,并非一般和尚傳統的落發禿頂。

令她驚訝的是對方和尚那一雙長眉,和自斜出面頰兩寸開外,襯着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風采。

這時,和尚已取魚到手,嘆息一聲,信手又自抛落池塘,道:“爾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塵,一朝躍起混饨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魚兒,魚兒……此去好自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為已甚,你就認了命吧!”

說完了一大串廢話,和尚才忽地側過臉來正與伫立道邊的麥小喬迎了個對面。

“阿彌陀佛,這位姑娘你此去哪裏啊?”

說時,和尚豎起單掌,向着麥小喬施了一禮。

麥小喬直直地看着他道:“大師父,你剛才那些話是在跟我說麽?”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說自話,卻為姑娘聽見,尚請不要見笑……無量壽佛,我先見姑娘形色張惶,自客館飛身躍出,莫非有什麽急事不成?”

麥小喬不禁臉上立時一紅,大白天蹿房越脊,形同盜賊,尤其是一個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難以解說。

“原來大師父都看見了。”

“我确是都看見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湊巧的是老衲也在那會館裏挂了個單。”

麥小喬含笑道:“原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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