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好大的一陣雨呀!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點子就像是灑豆子也似的自天空灑落下來。
于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見之處,水花四濺,暴雨如珠。
這陣子雨來得可是時候,最起碼,來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幹旱季節,也不會長久,自有及時之雨解人憂慮。
大雨之下的即景,确是新奇而熱鬧,黃土街道上頻頻爆起的水花,土珠兒,就像是開了鍋的稀飯,來往行人一個個抱頭鼠竄,狀似過街老鼠,都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招牌——廣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廣和居”的素菜包子、餃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當地兩位樂善好施的佛門居土所聯資經營。除了這家遠近馳名的飯館子之外,另有一家“廣和居客棧”,就在飯店的後首,來往的客官先吃飯後住棧,或是先住棧後吃飯,都極為方便。
大雨來臨,卻為飯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時間門限欲穿,張張桌子都擠滿了人,後來的便只有擠在門檐下“望洋興嘆”的份兒了。
小夥計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紅紙上面專寫着鬥大的一個“滿”字招牌,只是這招牌剛一支出去,就被斜掃進來的雨點兒給打濕了,看起來一片模糊,紅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寫些什麽東西。
大雨唏哩嘩啦,黃土道上泥點兒四濺,偶爾馳過來的快馬,遍體水濕泥濘,蹄掌翻飛之際,兩側行人可都遭了殃,簡直都成了蠕動在田畦裏的泥鳅。
小夥計柱子看看雨勢不歇,來者有增無減,确實發了大愁,把一塊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來堵向正門,這樣一來可以防雨,再來兼可防人。
他這裏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卻順着布篷子邊沿淅瀝瀝淌下來一撮子水來,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裏。
“啊唷……好涼!”話聲未歇,他的一雙綠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點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風,一雙小眼在猝然接觸到面前這個人兒時,他确信那可是再也分不開來了,心裏是嗵嗵地直跳,張着嘴傻着臉。
“我的老娘——這是哪來的一個小娘兒們……不……還是個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個老娘,簡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當前,竟然連臉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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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柱子直瞪着兩只小眼,眼巴巴地瞧着那個他認為再世的仙女一徑地來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标致的一個大閨女。
二十上下的年歲,白淨淨的臉蛋兒,高鼻子,小嘴,兩道黑而秀長的眉毛微微颦着,一身黑油綢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綢帶子紮着,空出了纖細的小小蠻腰,不過是那麽一拃,那麽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覺出一些兒累贅,只是好看。
這個姑娘一路淋着雨水,直由對街走了過來,身後牽着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馬,人馬被雨水沖洗得油光水亮,一徑直奔到眼前。
小夥計柱子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射,看了個唏哩嘩啦,不經意全身早成了落湯雞,只是望着對方姑娘發愣。
“對不起,”那姑娘向着他點了一下頭,“給我找個座兒,要獨個兒的。”
“是……有有……請——”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凄涼的樣子。
“啊,對了,還有我的馬,麻煩給牽到廄裏,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別的話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過馬,轉交給另一個小厮,拉向槽頭的當兒,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顧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讓到了屋裏,眼睛在座頭上這麽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卻只是滿屋子黑壓壓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許多臨時新加上來的座頭,可真是舉步維艱,老天,再還能從哪裏找到這麽個空座兒讓給眼前這個姑娘。
“這這……”柱子紅了臉,“真對……不住……我可真是沒地方……安置……
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綢子雨衣脫了下來,露出了裏面的緊身衣褲,長身細腰,襯着烏黑的一頭長發,看過去越見标致,一聽見說是沒有了座位,臉上表情可就透着失望,兩道秀眉可就颦在了一塊兒,似乎有些怪對方小夥計為什麽不早說。
“可,真是對不住……這裏早就客滿了。”
這話可就更有語病了,既是早就客滿了,為什麽現在才說?
心裏一氣,也不多理他,只拿着一雙冷冷眸子瞧着他,那意思是說倒要看看你怎麽安置我,想打發我走可沒那麽容易。
“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難。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聲,往後面退了幾步,拿背靠着身後的牆,抱着一雙胳膊,似乎是要在這裏泡上了。
柱子無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賠着笑道:“大姑娘,你就請先坐一會兒吧,待一會兒有了空兒,再請上座,可好?”
這個姑娘用着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掃了一眼,随即不吭不聲地坐了下來。
柱子這才松了一口氣,趕忙轉身張羅着倒茶拿手巾兒,大姑娘接過了熱騰騰的面巾,剛要往臉上抹,想是忽然發覺出上面的氣味不堪承受,皺了皺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着一張大嘴,“大姑娘你貴姓呀?這是往哪裏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說了等于沒說,她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一樣。
這時方才那個牽馬的小厮,才背着大姑娘一具簡單的行囊走了進來,嘿,柱子這才發覺到,行囊外面還插着有一口寶劍——不用說,對方這個姑娘準是個跑馬賣解的江湖少女了,卻又看上去文文靜靜地,一些兒也不沾江湖氣息。
即使是坐着,也怪不是個滋味,滿屋子亂哄哄的客人,笑聲、叫聲、呼盧喝雉的猜拳聲音,真能把耳朵給吵聾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來冒雨離開,即見一個頭戴着瓜皮小帽的店家由裏面步出,睜着一雙黃眼睛珠子東張西望,賊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見了角落裏的這位姑娘,頓時堆起了滿臉的笑容,一路上殺出重圍,直到眼前。
“這位大概就是麥小姐吧?對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說,這店家一手摘下了頭上的瓜皮小帽,連連直向着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驚了一驚,盯着他說:“你怎麽知道我的姓,誰告訴你的?”
“這……大小姐你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見了面前的柱子,立時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塗蛋一個,沒位子你不會往後面帶嗎?”
柱子讷讷地道:“後……面?後面不是客棧嗎?”
“混蛋東西。”那店家怒聲斥道,“客棧裏不是照樣吃飯……還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着?”
敢情來人是這裏的主人之一,人稱“二先生”的賬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經他這麽一喝叱,柱子哪裏敢出聲?立時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後院裏就走。
大姑娘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只看着曹二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來見一個人,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原來這位姑娘正是麥小喬,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後,終是閑不下來,過了幾天便禀明父母說是欲往九華山尋師。二位老人家雖是十分割舍不下,無奈情知愛女自為金雞太歲過龍江擊傷之後,雖賴鳳姑娘之續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餘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發作起來,便不得了。偏偏這類潛在毒傷,一般醫家萬難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異士,是以小喬說要轉回師門,麥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攔,一番叮囑之後,含淚而別。
麥小喬原本是想去九華山尋師,半路上想到了關雪羽,總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裏甚是猶豫。
她心裏雖是一直惦念着雪羽,卻不知他如今落腳之處,記得臨別之際,關雪羽曾說過,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雲寺問出雲和尚便知,于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雲和尚。
卻是沒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見了這陣子大雨,雨勢之大,簡直前此未見,更勢将要延續數日。說不得,也只好先在這裏住了下來。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說是有人要見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驚。
她此行外出,為恐被人疑惑,衣着行止,已是盡量随俗,絲毫不願出異樣,想不到依然為人認了出來。
這時一面随着曹二向裏面行走,心裏雖忐忑不安,暗忖着如是老金雞等一夥強人,便将如何是好,心裏思忖着見面後應處之道,已同着曹二步進到後院廣和客棧。
一彎長廊直通內院,滿園蕭瑟,襯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襯托之下,更顯得無限惆悵。
雨勢實在太大了。
唏哩嘩啦由兩廊邊檐傾潑下來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兩條大水龍。
這道朱紅色長廊一路婉蜒伸展,直達湖心,就在那湖心之處,聳峙着一座六角石亭,盡管風雨交加,這湖心一亭,卻獨能享受到風雨中的寧靜。
顯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麥小喬忽地停住腳步,道:“這人要見我麽?”
曹二笑道:“是是……”
麥小喬道:“我剛來這裏,他又怎會知道?別是認錯了人吧!”
蓸二道:“萬萬不會,大小姐既是姓麥,便錯不了……”
方說到這裏,即見前面六角亭驀地啓開,由裏面走出來一個身着半短長衫,白長襪,足踏一雙多耳芒鞋,高個頭的尖臉漢子。
曹二忙站住腳道:“這位麥大小姐,我給請來了。”
尖臉漢子那張死人也似的臉上,看不見一些笑容,點點頭道:“沒你什麽事,下去吧。”
曹二笑着應了一聲,躬身而退,一面招呼着身後的柱子,徑直把麥小喬的衣物行囊,扛向後面客房。
這裏,那個尖臉的漢子,掀動着一雙吊梢眉,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麥小喬身上轉了一轉。
“是麥姑娘麽?我家姑娘等候多時,裏面有請。”
“你家姑……娘?”
麥小喬顯然為之一驚,接着也就猜出是誰了。
“難道是鳳……姑娘?”
想着随即快速步入亭內。
果然沒有猜錯。
但只見偌大的六角亭裏面,擺置有一席講究的飯菜,鳳姑娘獨自一人坐在席前,卻另設有一個座位,杯箸排置,卻是空着: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着粉紅,卻披着水綠色的一領長披,一蓬秀發,又黑又長的直披肩後,想是獨個兒飲了一些酒,臉上微微現出一抹酡紅,更憑添了幾許嬌媚。
“請坐,”她微微含笑說,“專為了等你,這一桌子萊,我還沒有下筷子呢。”随即轉問身後的尖臉漢子,“大四兒,給麥姑娘獻茶。”
尖臉漢子大四兒應了一聲,轉身倒茶。
雖是客居之間,她這裏可是一應俱全,敢情無異于她的行宮別館。
“姐姐你太客氣了……”
說着,麥小喬随即在那張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一切簡直就像個謎,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她可還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過,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這個人,卻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悅的事情。
大四兒獻上了精瓷蓋碗的一碗香茗。
麥小喬實在口渴了,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得茶質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又注意到對方鳳姑娘纖纖玉指上的那枚碧綠的翠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輝,卻是美極了。
“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頭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權,光淨的十根手指頭,未免相顧失色,她雖自幼生長在官宦富貴之家,可沒有養成一些兒嬌慣氣息,像眼前鳳姑娘這般排場享受,也是從來未曾有過。
老實說,這個鳳姑娘,對她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對于“她”,她有太多的納悶兒,太多的好奇。
其實,鳳姑娘又何嘗不是一樣?
四只幾乎是一樣清澈、一樣美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彼此都在靜靜觀察着對方。
“你真美……”
鳳姑娘微微笑着,發出由衷的贊美。
其實這句話,小喬早已經說過了,只是在心裏說,沒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麽也在這裏?”
“我比你早來兩天。”鳳姑娘的那雙澄波雙瞳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見了這陣子大雨,就被留了下來。”
“你又怎麽會知道我來了這裏?”
“這可是一件巧事……你過來。”
一面說,她随即走下位來,麥小喬跟着過去。
鳳姑娘望向另一側,推開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現出了當前不遠的街景一面,包括廣和居館正面大街在內。
“明白了吧。”鳳姑娘說,“我的眼尖,你一來我就看見了。”
小喬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們就兩個人,也犯不着叫這麽多菜呀?”
“我習慣了。”鳳姑娘淺淺憂郁的眼神兒,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人的一生,就像螢火蟲一樣的,即使有那麽一丁點兒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們女人家,所以,別那麽苦了自己,該吃就吃一點該玩就玩一點,有好穿的好戴的,別藏着啦,趕快穿戴起來,怎麽舒服就怎麽過,莫待春去冬來……”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颦眉卻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潔白又整齊的牙齒,忽然像是觸及了什麽,搖搖頭就不再多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們吃吧,菜可是要涼了。”
小喬的肚子實在也餓了,對方既是一番誠心,也就不再客氣,兩個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了。
“你可會喝酒?”
小喬搖搖頭,一笑說:“不過,你有興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極了……”鳳姑娘眼睛一掃旁邊的大四兒,“給麥姑娘斟酒。”
大四兒答應了一聲,雙手自矮幾上捧起了一個古瓷的小酒壺,正待上前。
“慢着。”鳳姑娘喚住了他,看向小喬道,“我差一點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
也幸虧……幸虧……”
“為什麽呢?”
“你身上有傷,怕是見酒就發……”
小喬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傷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鳳姑娘說:“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為什麽會忽然又發了酒瘾?”
小喬搖搖頭道:“為什麽呢?”
鳳姑娘說:“那是因為我忽然想到,我們女人實在太可憐了……很多事男人能,我們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幹脆就喝它一個痛快……”
小喬“嗯”了一聲,半笑道:“說的也是……只是這……又何必?”
鳳姑娘眯起了一雙鳳眼,含着笑說:“巧的是,我在那只老金雞的住處,發現了好多前朝的佳釀……棄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帶了一些預備孝敬他老人家,一時興起,就打開了一壇嘗嘗……”
“味道怎麽樣?”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點……”鳳姑娘張開櫻口,吐了一口氣,用手扇了扇,顯示着她根本就不擅飲酒。
一旁的大四兒,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就被鳳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終于不敢再置一詞,搖搖頭嘆了口氣,随即退回原處。
自從上次跟蹤鳳姑娘,慘被修理之後,大四兒算是乖得多了,也學會了看眼色兒說話,像現在,鳳姑娘喝多了幾杯酒,表面無事,一旦發作起來,便是不行了,大四兒還是三緘其口,悶不吭聲的好。
酒入愁腸,似乎增加了無限惆悵。
鳳姑娘向着她的跟班兒大四兒揮了揮手道:“你到外面去,這裏用不着你。”
大四兒怔了一下,終于讷吶地道了聲:“是……”随即退出。
他前腳退出,鳳姑娘随即用手捧起滿滿一觥酒,大口的飲了個精光。
小喬“呀”了一聲,睜大了眼道:“別喝醉了……”
鳳姑娘斜過一雙鳳眼瞟着她,笑得那麽邪:“這點酒……又算得了什……麽?唉……
我心裏悶得慌……喝點酒,也許會好受些。”
說罷,又自斟了滿滿一觥。
小喬倒是一番好心,皺着眉毛說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麽是好?”
鳳姑娘這時臉上一片桃紅,看過去益增嬌媚。她臉上顏色過于白皙,又不着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親近,現在喝了酒,臉現酡紅,再加上不拘言笑,頓時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争春,嬌豔極了。
“你放心吧,我不會醉的……我只是心裏千頭萬緒,不知向誰吐訴才好。喝一點酒松弛松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喬的肚子原本餓了,這麽多佳肴在前,她也就不客氣,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湯,這才放下筷子。
鳳姑娘在她吃飯的時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紅布包着的滿滿半壇子酒喝了一個精光,才停了下來。
小喬吓了一跳,道:“吃點飯吧!”
鳳姑娘搖搖頭,卻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風雨不息。
二女并肩而立,眺望着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喬說,“這一下旱象總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們那邊下了沒有?”
鳳姑娘雙手攏了一下肩後長發,連帶着她身後的一領披風,都被大風吹起,一平如肩,模樣兒更俏了。
六角亭內灌滿了風,迂回不出,“轟轟”作響,聲勢頗是驚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麽?”鳳姑娘眼睛注視着窗外,卻在跟麥小喬說話,“怎麽又來了,莫非有什麽未了的事?”
“喔……”小喬搖搖頭,讷讷道,“倒也沒什麽………只是想回去看看……”
“難道還有什麽你放不下的人?”
說着,她當然轉過臉,睜大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小喬,這話可是說得過直了,小喬被她這麽直直地注視着,原來很自然的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臉上微微紅了一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鳳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喬搖搖頭,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氣地道:“我有什麽心事?”
“你別亂說——”說了就把頭轉向一邊,直向窗外望去。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喬心裏由不得微微一動,回過眸子來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誰的下落?”
“哼!你可真會裝蒜。”鳳姑娘揚了一下頭,“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麥小喬臉上一紅,笑了笑道:“你是說關先生?”
鳳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錯,就是他,關先生。”
麥小喬由不得臉上又紅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況可好?”
“好極了……”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麽?”
說完,她靜靜地向小喬注視着,微笑了笑,笑容裏包涵着幾許神秘,卻是“諱莫如深”。
麥小喬總是不便承認,微微搖了一下頭:“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如何?我父母對他一直心存挂念……”
“你自己呢?”
鳳姑娘的那雙眼神兒,忽然變得極其犀利,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到小喬心窩裏。
麥小并可是有些臉上挂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對她這麽無理說話,她早就還以顏色了,只是眼前這個鳳姑娘,卻是有大恩于她,甚至于她家門中人,那就不便發作了。
聆聽之下,她幹脆不答理她了,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神色明顯地現出了不悅。
鳳姑娘迎着冷瑟的風,苦笑了笑,忽然道:“我們不談這個了……”
一陣寒風襲過來,她腳下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
麥小喬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鳳姑娘掙開了她的手,搖搖頭,道:“別胡說……這點酒,算得了什麽?”
話雖如此,她卻情不由己地現出了醉态。須知她素來不擅飲酒,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過,再者所飲之酒,正是當日過龍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數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強,雙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這陣子迎面寒風,猝然間引發了強烈的酒興。鳳姑娘忽然覺得酒力上沖,一陣子天昏地暗,心裏雖明白是怎麽回事,卻不願在人前出醜,身子見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張石幾上坐了下來。
她想嘔吐,身子前傾,探出窗外,幹嘔了幾聲,卻是吐不出來。
麥小喬看着,心裏老大的不忍。
“鳳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裏去休息休息吧……”
說罷,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着力,用力地把她攙了起來。
鳳姑娘真的醉了,一頭秀發,雲也似的垂了下來。手觸處全身滾燙如焚,恁地星眸圓睜,幾番作勢,卻挽不回已經癱瘓了的醉态。
“謝謝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別客氣了。”
麥小喬攙着半醉的鳳姑娘一腳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兒吓了一跳。
“怎麽了,我家姑娘,她怎麽了?”
搶上幾步,就要去攙扶,卻被鳳姑娘推了開來。
“沒你什麽事……我只是多……喝了一點酒……”
“唉……”大四兒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剛才不是早跟姑娘說過了麽?這種酒喝不得……偏偏又在這當口兒,不是誤事了麽?”
麥小喬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會兒也就好了,你前頭帶路吧!”
大四兒也只有搖頭嘆氣的份兒,他雖受鳳七先生嚴詞關照,一路照顧鳳姑娘的起居飲食,不得出半點差錯,無奈這位姑娘任性,動辄大發嬌嗔,好幾次差一點連命都送掉,哪裏還敢有所頂撞?只是職責所在卻又不能置若罔聞,須知道一旦那位背後的鳳七先生怪罪下來,自己便真是有十條小命,也是難以保住,這可是左右為難的一件差事,卻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盡綿力,勉為其難了。
好在,這座園子,自鳳姑娘下榻于此,便整個地包了下來,倒不愁外人撞見,否則張揚出去,可就麻煩,尤其是眼前這當口兒,可是一點點紪漏也出不得,大四兒心裏一個勁兒的這麽嘀咕着。
穿過了曲折的長廊,一徑來到了後院客舍。
大四兒老大不放心地回過身來道:“還是我來……吧……”
鳳姑娘雖然在醉酒之中,心裏面卻清楚,只向着那大四兒揮了揮手:“去……給我滾的……遠遠的……”
大四兒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說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給挖了出來。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了,我不叫你進來不許你進來……去去……”
邊說邊自連連向着大四兒揮手不已。
大四兒直恨得頻頻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場,心裏一陣子難受,只覺得遍體生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當地,可叫他不是個滋味。
倒是小喬看不過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給我吧,保管沒錯兒……”
大四兒望着她苦笑了笑,一時連眼淚都淌了下來。
把鳳姑娘擱在了床上。
這一霎,天色昏暗得厲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着,雖然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卻幾乎已經像是天黑了。
關上了窗戶,點亮了一盞燈。
望着床上的鳳姑娘,麥小喬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她的臉色緋紅,摸起來燙人,一雙娥眉緊緊皺着,紅而薄、呈現着動人弧度的嘴,緊緊地繃着,那麽醉态掬人,看着也令人憐愛。她那裏不時地哼上一聲,翻個身子,散亂的發絲任性地披下來,像是一片雲,而雲中的這一只“鳳”便更加難以令人猜測了。
即使像她——鳳姑娘,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後,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飲的酒,該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聲聲的曼吟,出自鳳姑娘的芳唇,她确是有些醉糊塗了。
麥小喬應了一聲,趕忙站起來,由一旁暖壺裏倒出了一杯,走過去扶起她來。
婆娑的燈光之下,鳳姑娘臉紅如火,身上的熱煞是燙人,小喬吓了一跳。
“哎呀,這麽熱,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個大夫來瞧瞧才行……”
“用……不着……”鳳姑娘用力地搖頭,嘴裏含糊地說着,“我……身上……有藥,清……心散……”說完了,面條似的又軟了下去。
小喬答應着,把她平身放好了。
對方說出了“清心散”三個字,毫無疑問地,這是一種藥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鳳姑娘可真的醉得厲害,睡在床上,霎時之間已似人事不省。
麥小喬見她醉态如此,也是心裏發急,當下,先把她腳上靴子脫下來,靴子方脫,叮當兩聲,各自落下了兩口小刀,吓了她一跳檢視之下,見是一種薄如紙片,狀似柳葉的細小的物件。
麥小喬在手裏掂了掂,分量極輕,比了比,恰與中指一般長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來,諒必是一種稀罕的暗器,鳳姑娘竟然把它随身藏在靴子裏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脫了靴子再脫衣裳、披風、長裙……還真費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無須忌諱。
以鳳姑娘那等自負、嬌縱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随意擺布的一天。
衣服脫光了,拉一床絲被把她蓋上,麥小喬這才松了口氣,彌漫在眼前的酒氣重極了,麥小喬被熏得受不了,跳起來去一邊打開窗戶,讓大股的冷風灌進來,才像是好一些。
窗戶一開,才看見鳳姑娘的那個跟班大四兒,遠遠打着一把傘,伫立在雨地裏,兀自向這邊戒備着,倒是真的盡忠職守,誠是難得。
吹了一會兒風,麥小喬才又把窗戶關上,想到了還沒有為對方找藥,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邊的細皮革囊,裏面漲鼓鼓的,裝的東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個裏面裝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會兒也沒有找着,麥小喬幹脆嘩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時琳琅滿目,玩藝兒還真不少。
清心散裝在一個小小的扁盒子裏,是一種小小的淡黃顏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橢圓,上面有幾個凸出的陽文字體——“金鳳堂秘制”。
麥小喬待取藥在手,眼睛無意中瞟了瞟,卻看見了一方打着相思情結的頭巾,于是抖開來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綠綠真還繡着東西呢。
麥小喬自幼不擅女紅,每見別家姑娘做的好針線,私下便羨慕不已,眼前這位鳳姑娘的針線活計,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閃亮着點點星光的湖色上好絲巾,滾着一圈銀絲邊兒,十分雅致,打開來,先自有淡淡的一縷暗香——李清照詞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實在是形容女子的鉛華粉脂與本身體香的一種混合味兒,最能令人蝕骨銷魂。
顯然,鳳姑娘這方紅帕上便是這股香味兒。
麥小喬只是注意這方紅帕上未完的繡工——尤其是大紅色絲線,繡在上面的幾個字十分醒目。一經觸目,由不得令她為之怦然一驚。
“雪羽清賞。”
麥小喬忽然地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幾個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頻搖——那是“永結同心”四個大宇,下款落名之處,卻是用銀色絲絨精心繡成的一只鳳,卻是還沒有繡完,只繡了一半而已。
看到這裏,小喬的手抖了一陣,只覺得眼前一陣子發黑……她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會是真的,抖着手,把這方絲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認了又認,心裏面一陣子酸楚、差一點淌下了淚來。
“雪羽清賞……”她心裏想着,“這不是關……大哥……麽?”
那“永結同心,”四個字,只要是認識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麽意思。
不用說,這方絲帕正是鳳姑娘的貼身之物,并由她拿來,親手繡上字,贈與她私心眷愛的關雪羽,用以為定情之物。
看着,想着,麥小喬只覺得一時萬念俱灰,遍體生涼。
床上的鳳姑娘又自翻了個身子,卻把一張鮮紅的臉,映向小喬。
麥小喬生恐她忽然醒轉,被她瞧見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絲帕收入原來的革囊,偶一擡頭,迎着的鳳姑娘那張醉态可掬的臉,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綻着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難道是她醒了,都看見了?”
麥小喬心裏一驚,這麽想着。可是轉瞬之間,她随即打消了這個疑念——鳳姑娘只不過是在睡夢之中而已。
她剛想走前去喚醒鳳姑娘吃藥,手方伸過去,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