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個世界8
第八個世界8
長桌上鋪着雪白的桌布, 銀制八角燭臺的光暈掩映在高腳玻璃杯上,随着緩緩注入杯中的鮮紅酒液搖曳出璀璨的光斑。
沈琛坐在桌子的一端,有點愣神地看着西裝革履的侍者向自己的杯中傾倒着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紅酒。
——即使到現在,他還是不太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發生到這一步的。
昨天,他收到的那封信裏用漂亮繁複的花體字,用詞優雅含蓄地邀請他在次日午時至A區001獄室會面。
而當沈琛帶着戒備與凝重來到這裏時,卻被彬彬有禮的侍者邀請至一旁的更衣室, 換上了一身參加正式宴會所需要的莊重西服,然後被領到了這間華麗的屋子裏。
他用難以察覺的謹慎和小心觀察着這裏:厚重細密的長毛地毯、裝飾典雅豪華的長桌、若有若無的悠揚樂聲、長桌中央尚帶露珠的嬌豔玫瑰。
如果不是這裏一扇窗子都沒有,他甚至會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地上的世界。
然而他的理智告訴他——這裏只不過是一個裝飾精美密封嚴密的墳墓, 深埋在萬米深的地下。
他垂下眼眸,輪廓深刻的臉龐毫無表情。
背後響起門軸轉動的聲音,沈琛心頭一震,尋聲看去, 面上雖不顯,心中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
他的身材并沒有很高, 修長的幾乎有些文弱,随意散開兩顆扣子的襯衫領口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高級定制的西裝剪裁得體,讓他看上去幾乎就仿佛是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子弟, 或是混跡花叢的花花公子。
但卻無人能夠将他錯認。
那種仿佛被掠食者鎖定的緊繃感讓沈琛的每一根神經都緊繃了起來,他仿佛能夠聽到心髒在自己的胸腔裏急速地躍動,将他的肋骨撞的生疼。
薩弭爾。
沈琛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收緊, 口中幾乎能夠嘗到鐵鏽的味道。
那人嘴角帶着閑适的笑容,一雙暗紫色的眼眸近乎深黑,其中蘊含着的隐帶誘惑的危險意味幾乎如同暗夜中的燭火,引誘着奮不顧身的飛蛾迎接一場盛大的毀滅。
沈琛幾乎能夠從中讀出殺戮的味道。
即使收斂的很好,他身為上高位者的威嚴氣勢和他站在那裏泰然自若的态度,都讓他無法被人忽視。
沈琛也沒有想到他能如此輕易地就能和薩弭爾——這個帝國的傳說面對面,今天的會面,沈琛以為來的至多是與薩弭爾的某個手下。
而薩弭爾本人?不太可能。
且不說他深居簡出,蹤跡難以捉摸,光說那些尋求與他合作或幫助的人,光沈琛知道的都超過一打。那些人沒有一個真正見到他,沈琛并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麽特殊。
但是現在……他出現了。
還沒有等他開口說些什麽,薩弭爾仿佛看透了他的意圖,舉起一根手指輕輕地貼着下唇,将他接下來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等等。”他用一種極其溫柔的聲音低語道。
說完,薩弭爾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用指尖輕輕點了點,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薩弭爾勾起一絲富有深意的笑,然後說道:“客人還沒有來齊,不過我想,他馬上就要來了。”
沈琛一愣。
只聽在大廳的另外一邊傳來了腳步聲,然後是門軸轉動的聲音——沈琛以為只是裝飾品的那扇門被緩緩推開,另外一個人站在門口。
一個……沈琛做夢都不會想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一如既往的三件套定制西裝,一根細細的表鏈從馬甲的上兜內延伸而出,在燈光下閃動着冰冷的微光。一絲不茍的淡金色頭發,非灰非藍的淺淡眼眸猶如阿加帕山頂千年不化的積雪。
斯文優雅,深沉難測。
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喬裏德爾典獄長還能是誰?
沈琛覺得自己仿佛是陷入了一場瘋狂而荒謬又無法醒來的夢境,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站在一扇門前的喬裏德爾,有扭頭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站在另外一扇門邊的薩弭爾——他正在向典獄長友好地眨眼——然後終于絕望地确認:這件事真的發生了。
周白看着不遠處沖他眨眼的薩弭爾,輕輕眯起了眼睛。
他本就有意願要與薩弭爾聊一聊,所以當他收到那份所謂的“請柬”時,自然就順水推舟地來了。
但是……
周白用餘光瞄向一旁坐着的沈琛,面色愈發莫測。
沈琛的到來确實是他沒有料到的。
眼下的情況變得有趣了起來那……現在最好的方式就是暫且按兵不動,看看薩弭爾到底意欲何為。周白斂下眼眸,淡金色睫毛遮住色澤淺淡的眼瞳,掩去了其中些微的情感波動。
薩弭爾上前幾步,紳士地幫周白拉開了椅子:“請?”
周白站着沒有動。
薩弭爾笑容擴大,暗紫色的眼眸在燈光下看起來閃閃發光:“拜托,既然你都站在這裏了,就顯然不是為了給我留下第二個……表示友好的印記了吧?”
說着,他用手指輕輕地劃過臉頰上一處紅痕。沈琛這才注意到,在薩弭爾的右側顴骨上有一道淺淺的傷痕,顏色淺淡,顯然已經開始愈合,但絕對是最近留下的。
周白皺了皺眉頭,沒再說些什麽,順勢坐了下來。
薩弭爾勾起一絲優雅的微笑,招了招手,侍者随即上前,為周白眼前的酒杯中傾倒酒液。他步伐輕快地轉身走到長桌的另一個座椅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沈琛一臉木然地旁觀眼前發生的一切,努力催眠自己典獄長和薩弭爾看起來很熟這件事一定只是自己的一個幻覺。
“好了,既然我的客人都到齊了,那麽就是時候上前菜了。”
薩弭爾話音剛落,幾個端着托盤的侍者魚貫而入,動作安靜而迅速地為他們布菜。
鵝肝醬,魚子醬,和小份的熏鲑魚裝在精致的小碟內,旁邊放置着精心擺置的奶油蝸牛。
擺完菜品,侍者小心地退下,把門嚴實地關上,整個房間裏又重新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
“試試看。”薩弭爾端起眼前的紅酒輕輕抿了一口,像每一個好客的主人一樣熱情地招呼自己的客人。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将眼前三個人聚集到同一張桌子上的景象有多麽違和。
周白冷眼看着他,沒有動作。
沈琛垂着眼睛裝作在研究桌上手帕的玫瑰型折痕,但緊繃的面部線條和抿着的嘴唇揭示他內心并不平靜的波動。
“不必那麽緊張。”薩弭爾聳聳肩,異國口音聽起來甜蜜而優雅,低沉悅耳如同大提琴“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事,今天只是幾個……朋友在一起聚一聚,聊一點輕松的事而已。”
“比如?”周白冷不丁地開口。
薩弭爾一挑眉:“比如——革命?怎麽樣?”
沈琛頓時渾身一僵,仿佛渾身血液都凝固了,他用盡自制力才能不讓他自己在表面上表現的慌張。
沒錯,他入獄,是為了掀起革命。
沈琛握緊拳頭,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疼痛讓他變得格外清醒。
作為一個被整個社會歧視,被自己父親的家族抛棄的半異人半人類,沈琛自幼與自己人類母親相依為命,生活在人類中間。作為一個孩子,他目睹了太多:面黃肌瘦的人群在生活舒适的異人的壓迫下被迫夜以繼日地工作,僅僅因為些許的不順心就被毫無緣由地拷打折磨,他們付出了血淚和生命,但唯一能夠得到的可能只是剛夠生存所需的物質配給和毫無尊嚴的社會生活。
當他的母親因為貧病交加,積郁成疾而死在他面前,他童年的夥伴因為沖撞了異人而被活活鞭打至死……在最後的最後,他父親的家族為了不讓他們的血脈外流而來接他時,屠戮了整個街區——僅僅為了嚴守這個會讓他們的家族聲譽蒙上陰影的秘密。
沈琛把這每一筆血債都記在這個畸形扭曲的社會制度上,他所度過的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積蓄力量,颠覆這個只有血腥和壓迫存在的社會。
——而他需要盡可能多的支持。
異人族天生具有的能力正是他們一直站在社會金字塔頂尖的重要原因,而想要革命成功,沈琛必須要在自己處于劣勢的情況下反敗為勝——利用異人唯一的弱點,他們的阿喀琉斯之踵。
而薩弭爾……他是傳說中唯一能夠得知所有異人弱點的存在,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辦到的,甚至人們都不真正确定他是否存在。
但是為了自己的目标,沈琛必須放手一搏。
所以他動用自己所有的人脈和資源,把自己送進斯特卡監獄,來向薩弭爾尋求合作。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的目的沒有暴露。
沈琛還沒有自信到盲目的地步,以為一個異人會與他合作,為了推翻一整個以異人為尊的社會。
但是……現在薩弭爾顯然已經知道了。
沈琛的大腦迅速地運轉,在心中考量每一個行動的可能性,以及自己的生存率,結果是——無限接近于零。
薩弭爾令人出乎意料地開了口:“我很願意幫助你,沈先生。”
……什麽?
沈琛開始懷疑自己的聽力了。
薩弭爾沒有理會沈琛的茫然,接着說道:“而且我打算說服喬裏德爾先生和我們一起。”
……等等,什麽?????
沈琛木然地看着房間裏的兩個異人,貨真價實地希望這确實是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