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張景樂
一看清他,歡慶的胸口就仿佛被雷擊中了,一陣撕裂的疼痛後,嗡一下炸開了。她臉色驀地變得煞白,不由得蹲下身來,手指顫抖抓着胸口的衣服。
那小身影似是被她吓到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卻不敢上前。
見歡慶久久沒有起身,小身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幾步,伸出一只小手,猶豫再三,輕輕拍了拍歡慶的肩膀,“你……生病了嗎?”
歡慶有些虛弱地淺淺一笑,“我肚子疼。”
“我去叫太醫來。”
“別去了,我馬上就會好的。”
這個玲珑剔透的小孩子,如果歡慶沒有記錯,他是叫樂兒吧。還記得一年前,她初來這個時代,除了想跑還是想跑,哪能忍受自己這副身子居然是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的女人,還是個不被丈夫寵愛的苦情農村婦女……
想起一年前,這個孩子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到極點最後還是被她漠然無視,甚至在逃脫離開之前都沒跟他多說一句話,歡慶有些愧疚。
大概是因為心頭浮起的愧疚,胸口疼痛有些減輕了。
她慢慢站起身,溫柔地摸了摸小孩的腦袋,“你叫什麽?”
他低下頭,濃密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良久,複又擡頭。
“張景樂。”小鹿般的眼睛明亮而透淨,卻是比一年前多了不少沉沉的安靜,軟糯的聲音帶着一點委屈。
“我可以叫你團子嗎?”歡慶見他臉上還有稚氣的嬰兒肥,着實可愛,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額頭。
景樂沒有立刻回答,又遲疑了好久,才輕聲問道:“你……是我娘親嗎?”
歡慶心中一痛。
她壓抑住胸口的翻騰,勉強笑着,堅定道:“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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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樂的小臉瞬間就跟洩了氣似的憋了,他低下頭,一言不發。
歡慶矮身下蹲,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蛋,“但我認識你的娘親。”
景樂默然聽了,擡頭已是滿臉淚,“我娘……我娘她是不是沒了?”
“是,你娘不在了。”
歡慶模糊了雙眼,抹了抹景樂臉上的淚痕,“但她要我告訴你,她很愛你,希望張景樂能做個小男子漢,頂天立地。”不知道這小孩到底能不能聽懂,但這句話是遲了一年,歡慶始終挂在心頭想告訴這個孩子的。
他流着淚,肩膀不住地抖動。
歡慶沒有安慰他,與他齊平蹲着,靜靜等他哭泣。沒一會,景樂吸了吸鼻子,小手用力一抹眼睛,沙啞稚嫩的聲音擲地有聲地說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娘親,但我現在要求你幫我。”
“哦?幫你什麽?”
“那個壞女人欺負過我娘,我要你幫我欺負她。”
“……”歡慶想了想,覺得這句話實在是霸氣,“好,那你有什麽想法麽?我們要怎麽欺負她,幫你娘算賬啊?”
“沒有。”景樂斷然道。
歡慶忍不住一陣龇牙咧嘴,“年紀不大,空有的霸氣倒學了個透!”她食指在景樂額頭用力一點,“來,先吃飯,回頭我們好好商量。但有一個原則!”
“什麽?”
“随便欺負欺負就好了,不能太欺負人。”
景樂猶豫了一陣,才終于點頭,好似是經歷了好一番思想鬥争。
吃飯的時候,歡慶沒有喊侍女,那些侍女好似也沒有要來送飯服侍的意思。歡慶還留着許多路上買來的零嘴,就全打開了,攤開在桌上,跟景樂兩個人趴在桌子邊吃起來。景樂大約是因着她這一臉跟曹雲婵像極了的容貌,對她很是親近。
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娘親,雖是個孩子,卻是他最能感受到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娘親。從小就陪在身邊的娘親,身上是帶了一股娘親的味道的,而眼前這個形容與娘親無異,卻一身都是一個陌生人的味道,他怎麽會感受不出。
吃完零嘴,歡慶帶着景樂去後花園走了一圈。随着宋王在栎城的根基愈深,這栎城王宮幾乎每天都在增修增建,從一年前的略顯簡陋,到現在已是前宮後宮分工明确的一座大宮殿了。
歡慶牽着景樂的小手,一邊慢走一邊跟他聊着天。
“那個壞女人以前怎麽欺負你娘的?”
“每次我娘去一趟她那裏,回來父王就罵我娘了。”
“那你怎麽知道是她欺負你娘的呢?”
“我娘說的,我娘說我父王要被壞女人搶走了。”
“……”還真是直接,“你喜歡你父王嗎?”
景樂低聲道:“父王喜歡如意。”
“什麽如意?他喜歡那種玩意兒?”口味倒是獨特。
“如意是壞女人的兒子,是……我弟弟。”
歡慶默然看了一眼低頭的景樂,突然生出一種把他帶走的沖動。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她真的要幫曹雲婵,不僅僅是讓宋王看清那個女人,更是要把景樂在這裏安頓好。那女人一看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日後只會奪嫡之心一天比一天濃,景樂如果學不會保護自己,什麽都是白搭。
“那你喜歡你弟弟嗎?”
“他……很小,很可愛。”
“壞女人是壞女人,小弟弟是小弟弟,不能沒理由地一起讨厭,你知道嗎?”
“嗯。”
不遠處,是剛從政事堂回來的宋王,正要問侍女那個自請住在偏院的女人如何了,卻不料在這裏見到了。景樂跟她手牽手走在亭廊間,一個和藹嬌俏,一個可愛聽話。宋王心中不禁又是一陣疑惑,都說她不是曹雲婵,可景樂自一年前開始便一向與人不親近,她若不是曹雲婵,還能是誰?
打定了主意,他對身側內侍道:“安排一下,晚上本王要去大夫人的院子。”
跟景樂七七八八聊了些時候,歡慶在路上喊了幾個路過的侍女,讓她們陪着景樂回去了。往回走的路上,又忍不住想起了梁牧。思念和牽挂這種事情,在一個人的時候,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最是難熬。
正好,這倆條件湊一塊了。
她想着居然覺得在苦役營的日子也是極甜蜜的,只要他在身邊。生氣、吃苦,所有事都不會覺得心酸。
長嘆一聲,她慢慢走回了院子。
剛進門就見到宋王一臉溫和的笑容映在昏黃的燭光裏,一個不注意,白日裏裝出來的風度瞬間就瓦解了幹淨。
“你在這幹嘛?随随便便進別人的屋子,好歹是個王,怎麽這麽沒禮貌!”
就出身而言,張伯荊跟趙頫有着天壤之別。趙頫向來是貴族之後,自有一番不容蔑視的氣度。但張伯荊這種草莽出身的,身上的可能性就有點無窮大了。要嘛,對身份極其在意,不容得任何人挑戰權威;要嘛,對身份極不在意,說好幾句犯上的也不會觸動底線。
張伯荊,顯然是偏向于後者。
“本王來你的地方,還要通報求見麽?”
歡慶把砰砰直跳的恐懼給硬生生咽回肚子裏,又把白天的風格硬生生地拉了出來,“宋王深夜來訪,不知有何事?”
“來訪?本王進自己女人的院子,還要問何事?”
“宋王又忘了,民女這次來栎城王宮是為了與宋王澄清,我不是宋王大夫人這件事。宋王一向仁政愛民又公正無私,還望宋王明察。”歡慶說完,鄭重對他一福禮。
“你還是在怪我。”
“民女與宋王一直沒什麽瓜葛,不知宋王說的是什麽。”
宋王的臉被昏黃的燈光打了一層淡淡的陰影,他靜靜看了她許久,啞聲道:“雲婵,我如今已不是當初沁縣的那個小吏,你要理解我,不能這般任性。更何況你還是景樂的娘親,有朝一日,本王打敗了趙頫,你就是我老張家的第一個王後。”
“宋王家事與民女說來,可能不大合适吧?”
“你……”他氣得一拍桌子就站起身,“你到底想怎樣?”
歡慶一臉平靜,淡淡說:“民女已經告訴過宋王,我,不是您的大夫人。想必宋王的那幾個大臣将軍也與您說過,我叫呂歡慶。”
“你跟了那個做生意的買賣人?”
歡慶嘴角一抖,“宋王,我跟他兩廂情願,情投意合。您可以不用這種好似我背叛了您的語氣說這件事嗎?”
“你說你是呂歡慶,本王剛剛還見到了你和景樂在花園裏。”
“宋王,假若我真的是曹雲婵,來到這裏不過是為了任性生氣。我為什麽要從頭否認到底,卻還跟您的公子在花園裏不避嫌地散步?假若民女确是曹雲婵,至多不過是氣氣您,怎麽會跟了別人?宋王這般的聰明人,不會不明白吧?”
“你當真不是?”
“不是。”
宋王閉上眼睛,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一言不發,甩手便走了。
歡慶看着他走出門,身影慢慢遠去,也是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