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宋王
一進栎城,歡慶就感覺心跳越來越快,随着車輪辚辚前進,那心慌氣短的感覺就越發強烈,好似身體裏有一股強大的氣流要噴薄而出。她勉強鎮定心神,從包裹裏翻出修衣給的藥,急急吃了一顆。又将梁牧、樊餘、小圓這些人的樣貌在腦海中慢慢過了一遍,才覺得有些緩解。
她想起一年前在這裏的時光,有些恍然。
車走了一陣,在靠近宮門的地方悠悠停下了,歡慶默然坐在車裏,只聽得一陣兵器的清冽之音,沉重的腳步聲,接着響起馮柏粗厚的聲音:“末将參見主公!”
“起來吧。”這是一個略微滄桑而渾厚的聲音。
歡慶心頭又是一陣跳,她扶住車中橫木,急喘道:“我答應過的事情不會食言,但你因為心有不甘來壞我的事情,大不了玉石俱焚一起死。”
不消一會,那股怪異的壓迫感慢慢消去了。
歡慶穩了穩心神,長出一口氣,繼續默然坐着。
有半柱香的光景,周邊一片安靜,直到那個滄桑渾厚的聲音說道:“回來了,怎麽還不願意出來?”
歡慶沒說話,輕輕咳嗽了一聲。
又響起一個儒雅溫和的聲音道:“想必是夫人路途勞頓,大王不如先迎了夫人進宮,讓太醫來看看。”
“啊,生病了?我瞧瞧。”話音剛落,車簾就被掀開了,露出一張蓄着胡須的臉,棱角分明,寬眉星目,臉上溝壑縱橫,瞧着年紀不小。一襲黑色長袍,沿邊勾着金黃絲線,腰上的絲縧懸挂着一塊圓形的大玉,雕有龍紋,華貴顯赫。
歡慶淺淺一笑,“見過宋王。”
“不用這麽生分,你路上辛苦了,先回宮。”他上下一打量,在瞧見歡慶一頭俏麗的打扮時皺了皺眉,很快放下了簾子。
随後,馬蹄聲響起,“回宮。”
宋王一路将她送回去,在她下車的時候,伸手要去扶她,卻被歡慶避開了。她雙手将裙子輕輕一提,踩着放在車邊的凳子就下了車,對着一臉愣神的宋王優雅一福,淡笑道:“有勞宋王了。”
宋王瞪了瞪眼睛,一拂袖,正要說話,便聽得一聲細長的呼喚:“姐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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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慶聞聲看去,只見一個衣着服飾也是華貴顯赫的女人漫步而來,蓮步輕移,一臉溫和柔美的笑容,邊走邊連聲道:“妹妹可是想死姐姐了。”
歡慶計算着她走到面前的時間,在她剛要靠近拉起她手的時候,微微笑着,一臉不動聲色,腳步卻往後退了一步,又微一低頭道:“想必這位是宋王的愛妃,夏侯夫人了。”
不知宋王是不是故意忽略歡慶的生疏漠然,對她的言辭竟不置一詞,轉頭對妡姬道:“你怎麽來了?”
妡姬看了眼默然垂首的歡慶,巧笑嫣然對宋王道:“大王,看您說的。如意好容易睡下了,聽聞姐姐回來了,妾心裏激動,就出來看看嘛。”軟語聲聲,聽在耳朵裏,有十足的魅惑力。
歡慶默默想象了一遍,假如自己用這種語氣跟梁牧說話……他會叫來一批巫師驅鬼除魔的吧?一定會的,他就長着一張會幹出這種事情的臉!
想到梁牧,她露出一個淺淡的真心笑容,恰好落到了宋王的眼裏,讓人不明所以。
宋王對左右侍女道:“你們先下去準備下大夫人的卧房。”
歡慶低眉順目的,沒有擡頭看他,“宋王,請恕民女冒犯了,恐怕小女子并不是您要找的人,此番住在大夫人的房室裏怕是不合适,請宋王給小女子準備一間随便在哪兒的偏房就好了。”
妡姬眼睛瞪大了,“姐姐你……”她上上下下将歡慶看了個遍,指着她發飾裝扮道:“你如何……如何做這樣打扮?”
“夏侯夫人,民女叫做呂歡慶,并不是您的什麽姐姐。這稱呼,民女是受不起。”
“可你……你與姐姐一模一樣,如何能不是姐姐?大王,她……”
“夠了。”宋王的臉有點黑,“站在這裏叽叽喳喳的,愛怎麽樣怎麽樣,來人,給她準備一件随便什麽偏房。”他說完,冷着臉看了一會歡慶,再也沒說一句話就拂袖而去。
歡慶也沒有打算再繼續跟夏侯妡姬虛與委蛇,宋王一走,就立刻跟着侍女也走開了。
留下夏侯妡姬一個人,眯起了眼睛,靜靜看着她遠走的背影。
宋王大步流星來到前堂,第三進院落裏的議事堂中,三個人正等着他。
一進門,他就快步走到上位,陰沉着臉坐下了,對馮柏大聲道:“說!路上發生過什麽事情了!”
馮柏粗聲粗氣,“主公,我……我不敢說。”
“讓你說就說!哪那麽多話!”
馮柏看了一眼臉色沉靜的周德與張子良,略微想了想,這才說道:“我這回奉了主公的命令去把嫂子帶回來,一路上就沒敢歇氣,緊趕慢趕到了煙崞縣。在一家酒樓裏碰上個買了一大摞子羊腿的小厮,覺得奇怪就跟上了。一路跟着,就……就到了一家客棧裏頭,見到……見到……”
“見到什麽?”
“大嫂就坐在那個姓梁的腿上,有說有笑,吃羊肉。”
宋王聽了,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砸了出去,咣啷一聲,伴随着清脆的碎裂。
“說下去。”
“然……然後我就要把大嫂帶回來,她當時不肯,說自己不是大嫂。後來不知道怎麽了,就突然發病了,讓姓梁的給抱進屋了,還來了老郎中。我不知道具體情形,本想先住下來給主公你彙報,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她自個來找我說要到栎城來澄清她身份。”
“澄清身份?”宋王一聲冷哼。
“主公,我馮柏覺得她……她不是大嫂。”
“什麽意思?”
“我們這一路上,她走得慢,路過了好幾個商鋪,都他娘的是她那什麽梁當家的人。走哪都是梁大當家的,人家掌櫃的對她還十分客氣,一口一個梁夫人的,看起來是熟悉很久了,要她真是我嫂子,不可能這樣。”
“你這麽以為?”宋王眯起眼睛。
周德拱手行了一禮,道:“此番大王将此女子接入宮中,不知有何異象?”
要說異象一定有,但宋王不是那麽樂意說。他從在門口見到歡慶開始,就感覺這個人身上有什麽東西與他的曹雲婵是絕然不同的。雲婵性子溫和,是真的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溫和,而這個馮柏帶回來的人,卻不是真溫和,倒像是裝的,還一臉漠然。
他雖說也是個粗剌剌的漢子,但到底也是有過不少女人的男人,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有多少情分,總歸能在她言行舉止裏窺見一二。
這個馮柏帶回來的女人,正眼都沒瞧過他,他會感受不出?
然而這種感受,他當然不好說出來,于是道:“雲婵與她相比,溫順多了。也不會這麽不長心眼,沒事兒梳個頭跟沒出嫁的女人似的。”
周德悠悠點了點頭,“恕臣多言,此女子确實與夫人大異啊。”
一旁一直沉默的張子良突然說話了,“大王,此番有人來報,就馮将軍所說,沿路都是認識的商家一事,怕是不止如此。栎城民間有傳言說,大王您不僅仁政愛民,更是不輕視商賈人家,這回将梁家夫人特意接進宮裏款待了,以示仁德。”
“你說什麽?梁家夫人?”宋王猛地拔高了聲音。
“是,大王。”張子良道:“梁家夫人入宮一事,已幾近廣為人知。天下人都有稱道,您愛民如子,一視同仁。”
宋王感覺自己嘴裏就像是被人強行塞進一大把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得氣悶。
“好,好一個生意人!”
“大王……”周德欲言又止。
宋王冷着臉平了心氣,半閉着眼睛,“有話就直說,還有什麽吞吞吐吐的?”
“微臣建議大王不如順水推舟……”
“出去。”沒等周德說完,宋王冷冷下了逐客令。
三人見狀也不再多說什麽,拱手行禮後都退下了。
宋王閉上了眼睛,驀地眼前現出那個表情淡漠的女子坐在車廂裏的模樣。
曹雲婵啊曹雲婵,她當真不是你?那你又去了哪裏?
這個問題明明白白地萦繞在宋王心頭,但在夏侯妡姬的心頭卻連個明明白白的問題都出不來,她自從白日裏見過歡慶後,整個人都有點不大好。
毫無疑問,那個人和曹雲婵是長得一模一樣的,世界上若真要找出那麽一樣的兩人,恐怕只有雙生子了吧。
而那個人卻跟曹雲婵有着天差地別,特別是對宋王竟至于那樣冷漠淡然,還說自己并不是什麽大夫人,自請住在随便什麽偏院裏。就算是她曹雲婵消失一年,養成了什麽古怪的性格,難道竟是連宋王也不要了?
這不合理!她還有個張景樂呢,她怎麽會不迎合宋王?
莫非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夏侯妡姬沒了主意。
“夫人回來後就想事情出了神,可是今日見到了那大夫人?”一向算是妡姬主心骨的芝姑姑一臉鎮定,給妡姬帶來了一件大氅,披上了。
“芝姑姑,我……我今日見到她,好生奇怪。”
“如何奇怪?”
夏侯妡姬将白日裏見到歡慶的事情如實說了,芝姑姑卻沒有她那般思緒萬千,帶着一臉“姜還是老的辣”的狡黠,氣定神閑道:“管她是如何得牛鬼蛇神了,夫人且莫動,總有她憋不住的時候。”
妡姬彷如醍醐灌頂,“姑姑是說,先等着看?”
芝姑姑又沉又緩地點了點頭。
等着被看的某人此刻卻是比誰都要輕松,宋王給她安排了一個小偏院,正合她心意。反正也不打算長住在這裏,能夠離是非之地遠一點就遠一點,她可沒忘記夏侯妡姬和那個老婆子那兩條毒蛇。時隔一年,天知道她們是不是修煉成精了。
歡慶幾乎沒有行李,也就幾件換洗衣服,跟着侍女們一塊打掃了一遍衛生,基本上住處就落定了。
這是個簡單幽靜的小院子,總共兩間房,一正一偏。大約太久沒人住,院子裏只有稀疏的一些花草,邊上有幾棵綠竹,竹葉淺綠透黃,算是院子裏最有生氣的生物了。靠近月洞門有一條短短的方廊,廊柱上方匍匐着幾枝枯草,想來這裏曾經有人住的時候,這應該是一處極好的遮陰坐廊。
收拾妥當了,歡慶坐在光禿禿的方廊裏,一個人默默想着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思路不甚清晰,只覺得好些時間沒見到梁牧,心頭空落落的,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別的念頭,最終只能得到一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結論。
“唉。”她長嘆了一聲。
不知覺坐着坐着,天色将晚,天邊紅霞默默燃燒着。先前幾日,人在旅途,又不斷有挂着“木”字招牌的梁家商號照應她,總覺得好像梁牧就在身邊似的。現在在這個栎城的王宮裏住下來,突然就感覺一切太過陌生。
習慣一個人真是個迅速而溫暖的過程,而失去的陪伴,明知是短暫的,又覺得是何其漫長難熬。
“唉。”歡慶又嘆了口氣。
又坐了會,直到感覺夜裏的涼氣快要慢慢侵入身體了,她站起來,拍了拍手,打算回房。轉身的時候,餘光瞥見在月洞門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了小半個腦袋,晶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誰?”歡慶往月洞門走了兩步,那小身影退回去站直了。“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