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侍女
夜裏,張伯荊宿在妡姬處。
張如意已經接近一歲了,小孩子長得快,多久前才是小小的一坨粉肉肉,如今看起來已是四肢張開,會把手放進嘴裏一邊流着口水一邊咯咯笑的娃娃了。
張伯荊本是十分歡喜他的如意孩兒的,每日必要逗一逗他。然而今日聽了韓營傳來的消息又聽了周德一席話,心頭像是蒙了一層烏雲。
看着眼前這個可愛的胖娃娃,他驀地想起當年曹雲婵生下張景樂時候的光景。
那時他們還在沁縣,家裏窮得叮當響,曹雲婵每日都要忙裏忙外幹所有的家務事不說,有時還得面對兩個好吃懶做的嫂嫂的刁難。她那時從未有過一句怨言,連帶懷了景樂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白日裏做家務,待他回家了便伺候他。
有時他為她出個頭,還被她攔着,就怕生出家裏人的矛盾。
她生景樂的那一天,下了雨,牆上地上都濕濕的滲着水。他們家裏的床不大,地上直接給鋪了草席,又疊了好些茅草稻草,在草上又墊了兩塊破布,她就躺在那上面嘶聲地喊着疼。那大概算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喊疼叫苦,聽得他站在門外十分揪心。
足足有兩個時辰,她的聲音都啞了,才聽到一聲響亮的嬰孩的啼哭。
張伯荊生命中第一次做爹爹的歡喜便是那一天了,他在那濕漉漉而破敗的屋子裏,抱着一身血漬的曹雲婵,心裏頭是發過誓,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孩兒和孩兒他娘再過這樣的苦日子。然而沒多久,他就離家出了門,陰差陽錯地跟兄弟們起義、反魏……
這中間,他的老父親去世他都不知,也是曹雲婵守了三年喪,連帶守着他的那一份。他把她接來栎城的那一天,她衣袖上的白條還沒有去。
她說:“爹去的時候你沒有在,我要為你那份再守三年,爹會不高興的……你不是不孝順的孩兒,你是出去做大事了,爹他知道的……”他那時聽着抱着她痛哭。
可怎麽就變成了那樣,他将她摔在地上,恨恨地指着她痛罵,罵她不配做老張家的媳婦……她怎麽就不配了呢?
這天底下除了她還有誰配得起做他張伯荊的妻子?
心念至此,他閉上了眼睛,将眼角的濡濕一點點咽回肚子裏,複而再睜開眼,入眼的是妡姬一臉的擔憂與暖黃油燈下如意那胖乎乎的手腳,他靜靜看了會,輕嘆一聲,“樂兒呢?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去哪了?”
妡姬垂下眸子,道:“大王想樂兒了。”又淺笑着擡頭依在他身側,“樂兒一直跟着周丞相讀書呢,只是瞧樂兒那模樣,不知是不是……不愛讀書……”
“不愛讀書?”張伯荊皺起眉,“我兒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不愛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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妡姬神色驀地一震,又收斂得飛快,笑道:“大王,樂兒還小,您跟他較勁呢。妾想着,樂兒這樣的年紀,許是課業重了些,他才七歲。”
“這事兒你犯不着憂心,你照顧如意就好了。”張伯荊思考了一番,“樂兒就跟着周德學吧,你啊,太多事上心頭,我瞧着人都瘦了。”
“樂兒是大王的長子,娘親又不在身邊,妾看着心疼。”妡姬道,“也不知道是誰跟樂兒嚼的舌根子,有回妾遇着他,他竟說自己沒了娘親……”
張伯荊輕嘆了一聲,對這個話題似乎并不想回應,淡淡看了眼妡姬低眉順目的模樣,“你有什麽話就說吧,吞吞吐吐的。”
妡姬聞言一陣傷感,望向張伯荊的眼睛竟霎時波光粼粼,未語淚先流。
“大王,妾……聽聞,姐姐她……是不是得了瘟病了?”
見張伯荊臉色凝重未發一言,妡姬又哭道:“大王,我們把姐姐接回來罷?姐姐她一個人在外面那樣久,受了那樣多的苦楚,将她接回來罷……”
“我會把她接回來的。”他撫着她的手,輕嘆一聲,“她是我張伯荊的大夫人,我一定要将她接回來。”
手中的一雙柔荑驀地一抖,面上卻還是和平的笑容。
張伯荊道:“妡姬啊,你一個女人家,有些事情就不要多打聽了。”
妡姬眼中萬般的晶瑩瞬間化作了驚恐與委屈,“大王,妡姬……妡姬做錯什麽了?”
張伯荊輕輕替她拭去淚水,動作十分輕柔,語氣卻帶了一絲冷漠,“前朝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操心了。我前腳才知道的瘟病,你後頭消息倒是也靈通,這樣對如意不好,你就不要分心了,安心照顧如意就是。”
妡姬心頭漫上來恐懼,只得道:“大王,妡姬也是擔心您……以後,不會了。”
“那就好。”他說着把她攬入懷中,看了眼透進了屋內并不明朗的月光,“明日把樂兒叫來,我同他說說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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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灰蒙蒙的光從密密的雲層中透出來,輕輕落到韓營的帳篷上,給這一大片駐軍蒙了一層陰郁的灰黑色。
幾個士兵偷偷摸摸從營地西南處走出來,仿佛做賊似的四處察看一番,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幾句,就頭也不回地直往西北方向跑去,那是大興河的方向,再往西走上百裏就是韓宋的東西之界了。
沒過多久,一個身着铠甲的将領從營地西南處馭馬而出,身後跟着幾個騎兵,臉色凝重地望着那幾個士兵逃走的方向。
“将軍,今天又逃走了四個。”其中一個騎兵見領頭将領似乎不打算追,便道:“是不是要去追他們?”
将領眉頭皺得死緊,往那方向看了一會,調轉馬頭,“你們去追一下,追上追不上都別殺人,我去禀報大王。”
“是,将軍!”
将領回返來到韓王營帳,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頭傳來說話聲。
他在帳外禀報了一聲,“大王,虞舒正求見。”
“進來吧。”韓王的聲音顯得有些疲累,營帳裏站着兩個軍醫,俱是臉色沉重。
“軍中沒有女人,哪來的女人去給她看病?”
“哎,大王,只怕這般下去,她……也是命不久矣。”
虞舒正聞言,拱手道:“大王,發生何事了?”
趙頫對虞舒正一向器重,也不似對楊子路那般心存疑窦,于是嘆氣道:“曹雲婵的瘟病愈發厲害了,擴張到了身上。”
“啊?那該……如何是好啊。”
一名軍醫道:“大王,恕老臣直言,此次恐怕并不是瘟病。瘟,皆相染易,病狀相似。現如今,但凡是不喝那水的人,便不會得這病。臣唯恐……是有人下毒。”
趙頫眼中射出利芒,寒聲道:“此事本王心中有數。你們二人先下去罷,派幾個人去找找附近城鎮是否有女婦人,找幾個來。”
等兩人出了營帳,虞舒正才禀道:“大王,今日又逃走了四個兵士,我已派人前去追趕了。”
“知道了,追不上就算了罷。”趙頫一拂袖,語氣中透出無盡的蒼老,“這些将士們,當初跟着本王南征北戰,也吃夠了苦頭。現如今,糧草緊缺又戰事拖延,這裏又遠離我們的家鄉,想逃走也是人之常情。”
虞舒正知道,趙頫雖然平日裏雷厲風行,仿佛不近人情,對待這些自家将士們卻是極好的,也只有嘆氣道:“這般下去,怕是熬不到決戰那時候,我軍……我軍便已自內潰散,大王……”
“本王知道你想說什麽,當初瘟病爆發之前還尚可一戰,現如今若是要拖着病軀去跟宋軍打仗,毫無疑問是自尋死路。”
“只怕,宋軍宵小趁着這當口……”
趙頫凝了表情,不再說話。
虞舒正猶豫一番,道:“大王,不如……将那曹雲婵送回去,用……用她換一時和平?”他話剛說完便又長嘆一聲,“哎,這等下作的事……末将,不能為我王分憂解難,實在是愧對大王!”
趙頫看了他一眼,輕笑道:“你有何愧對于我的?我趙家軍若是要找出一個絕對忠心耿耿的人,除了你虞舒正還有誰?”
“大王,軍師他……”
“行了,這事本王再想想,你先下去罷。晚兩個時辰,随本王去看看将士們,我軍軍心不可這樣一直低落下去。”
“是。”虞舒正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大王,還有一事。”
“何事?”
“那兩個商賈也得了病,許是不知道內情,吃了不幹淨的東西。他們要如何處置?”
“他們?”趙頫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死了扔到亂葬崗。”
“是,大王。”
兩天後,虞舒正從最近的城鎮找來了一個少女,看模樣似是從一般百姓家裏買來的姑娘,也不知給了多少錢,手裏提着個破布包裹,滿臉稚氣,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倒顯得有幾分機靈氣。
她大約被告知過要做什麽,瑟縮着肩膀被帶進營帳後,就十分自然地看向屏風後,面露一絲懼意,想必是知道裏頭的人得了瘟病,然而也沒有退卻,只靜靜站着。
“夫人……”
“出去!”不待虞舒正說完,屏風後就傳來一聲尖銳的喊叫,“我不要見到你們!通通出去!你們這些劊子手!王八蛋!”
虞舒正眉頭一皺,繼續道:“夫人,韓王寬宥,給您找來了一個侍女。”
“我不要!都給我出去!”屏風後的憤怒還高昂着,“要不是你們這些王八蛋,我的臉不會變成這樣!醫病有什麽用?我的臉會回到原來的樣子嗎!”
虞舒正看了一眼一旁一直默然不語的軍醫,那軍醫于是道:“夫人,倘若您任由這病症這般下去,怕是……真的藥石無靈了,還望夫人三思。”
“三思?思個屁!”屏風後飛出一個枕頭,砸到了地上,那少女見狀往後退了一步,“人活一張臉,臉都沒了,還思?我現在就想撕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
虞舒正實在無法理解宋王的夫人怎是這樣的人,然而想想宋王那肚子裏裝不下幾滴墨水的德行,又覺得這一對夫妻倆真是天作之合。于是也沒有別的念頭,只是輕輕一搖頭,對那少女道:“你留下來照顧夫人,不得有閃失。”
“是,大人。”那侍女應下了。
軍醫見狀也不與屏風後的人多言,也轉頭對少女道:“桌上放着今日的藥,晚些時候你給煮了,讓夫人她服下。”說着又從袖兜裏掏出一個小瓶子,“這是外敷藥,你給夫人塗在起紅斑塊的地方。”
少女收了藥,“是,大人。”
沒一會,營帳裏的人都走完了,只留下門口兩個守衛。
這少女将這營帳仔細看了遍,又瞄了瞄營帳口的簾子,還挺嚴實,才緊緊提着包裹走進了屏風後。屏風後擺着一張木床,床上坐了個……沒什麽坐相的女子,臉上有淡淡的紅斑塊,卻決然沒有先前帶她來的那個将軍說的“潰爛而不堪入目”。
這女子見她進了屏風後頭也沒有什麽驚慌的情緒,一臉泰然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一反先前尖刻的聲音,溫和道:“姑娘你來啦!”
她莫名對眼前的女子生出一股好感,對着她和善的笑容也露出一個淺笑,“嗯……是一位公子托我來尋你的。”
“是不是一個長得特別俊俏的公子?”
她一愣,有些臉紅道:“他……許是有些俊俏。”
“許是?”
“他來的時候,穿着破布爛衫,也……也未有束冠,小女子見他洗了臉,看起來是,是有些俊俏的。”
床上的女子聽了,微嘟起嘴,“也不拾掇拾掇就直接去了麽?”仿佛是自言自語,有一會,又猛地擡頭,炯炯的目光盯着她,“那他給你講了什麽?”
“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少女說着從包裹裏找出一塊小竹排,做得倒是精致,只是有些髒,一頭系了跟紅繩,竹排上寫着一個“木”字,“說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歡慶眼睛一亮,從床上站起身來,“你把包裹給我看看,是不是一套衣服?”
“是,公子特意囑咐我,讓我多帶一套。”
“很好!”歡慶賊賊一笑,驀地起身靠近那少女身邊,“來來來,接下來咱們商量點正事兒!”
作者有話要說: 沒存稿了啊!更新時間不定了啊!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