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節
也是頭一次看到師傅用劍用得如此淩厲,那像是“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也只有如此敵手,才能激發得師傅如此淩厲吧?
可想像中,那樣騰于妖氛中的劍風本該霍霍。可為那雲封霧鎖,小卻居然什麽也聽不到。他的手心裏全都是汗,就是那天師傅長天一刺救他于明德殿時,他也沒感受到這種焦慮。因為那天一切發生得那麽快!但李靖……他情知這李靖是師傅也萬難速戰速絕的。
猛地有一片沉重的影子劈下,像一把斧頭在雲霧中劈向那些僻壤荒山。李靖終于用上了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大刀。那刀像斧頭似的,刀名“大還”。
紅拂猶在案邊,她眯着眼睛看着,不知怎麽,看到這女人這麽冷靜地旁觀,就讓小卻氣不打一處來——什麽都是他們的,天時、地利、人和,種種種種,什麽都是他們的!可師傅什麽都沒有,就算有自己,可自己……又頂得上什麽用呢?
他知道這一戰他不可錯過。不是因為這樣的高手對決實在難能,而是因為,那裏面是師傅因他而拼耗着的生命!
哪怕這生命因他而斷,他也必須直面它,看它是怎麽斷的。
——因為自己什麽也沒有,所能表達的愛敬珍重也僅只這麽多了。
小卻梗着喉嚨,微仰着首,靜靜複靜靜地把那一把“吟者劍”與一柄“大還刀”的對戰靜靜地看着。
那刀越劈越重,它挾着千軍萬馬中沖蕩過來的威勢而來。挾着蕭姓王族的雅慨塗地,挾着突厥王的截發伏首,挾着吐谷渾的血石成紫……披蕩而來。
可漸漸漸漸,那刀風劍影都看不到了,只見到一地妖氛。
小卻緊張得拳頭越捏越緊,上排的牙把下嘴唇都咬得白得沒一絲血色了,忽聽得師傅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毂兮短兵接;
旆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士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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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邊的紅拂突冷然道:“好厲害的小骨頭!”
小卻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
他雖心裏恨着她,但也希望她說下去。一是她因為肯定比自己有見識,聽來也可判斷戰局;二是在這樣激烈的對決中,有人說說話,可以緩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總是好的。
卻聽紅拂道:“他知道藥師這雲祲之術仗的就是陣前軍中,萬姓以死,赴湯蹈火,腐草爛屍間的戾氣與那振蕩千年猶不改色的豪雄。所以先藉《國殇》之歌,以搶先誘發藥師的胸中那未蘊全勢的殺氣。”
卻聽場中肩胛的歌聲依着那“吟者劍”的劍氣,劈開了重重妖氛,沖蕩出聲音來: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參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鉋兮
擊鳴鼓……
……天時怼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
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即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
不可淩……
……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不知怎麽,小卻覺得,師傅那歌也是唱給自己聽的。
那一種剛勇豪邁,配上此情此景,讓小卻覺得,師傅分明是在教自己怎麽做個男人!
忽聽李靖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刀風劍影一歇,又過了許久,才見那雲祲之氣慢慢消散開來。
只聽李靖說道:“這麽打下去,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我即難折你之志氣,你也不見得會折卻我的勇慨。”
“再戰無味,不如喝酒!”
說着,他一拉肩胛的手,兩人竟攜着手返回案邊。
小卻從沒見過師傅的臉上那麽紅,好像回到了他不及看到的青年時代。
李靖的臉上也升起了一片血色,他倒酒時的手不知怎麽有些抖。可小卻似明白:這抖,不是為了脫力或者害怕,是為了那重新喚回的青春血性。
李靖與肩胛對視一眼。他倆今日分明頭一次見面,這一眼之後,卻有些一見如故的互敬之感。
然後兩人重新入席,對據案頭,一口一口開始喝起酒來。小卻有些不明白,哪有這樣又打又停,且戰且和的?卻感覺師傅的眼角餘光偶爾掃向自己,那目光中,有着從未有過的那麽強烈的溫煦之意,讓小卻都覺得如沐春風了。
卻聽李靖與肩胛講着一些那湖海生平、交游過往的故事:漫天王、虬髯客、黃巾角……那一些久已消歇的名字從他們口中吐出。
小卻依着那些話語,像在腦海裏回首望去,只見到一片煙塵的紅色。那一派煙塵都是紅色的,不管裏面有着多少的血:弱者無辜者的弱而微甜、死都不改微甜的慘血;還是那強者豪蕩奔湧,帶着腥味、帶着窒息感的勇血;那煙塵隔了這麽久,看上去只是籠統的紅着。只有他們那些經歷過的人,才能在那一片煙紅中,認出,那一縷縷、一脈脈的,波動的猶未熄盡的紅色,倒底哪些是屬于自己的。
小卻忽有一種很羨慕的感覺。
忽聽得師傅說道:“剛才一戰,恐猶未盡君意。咱們還打不打?”
李靖一擡頭,“當然打!”
說着一笑:“我可是身負君王之命。”
小卻雖不喜歡他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為他那笑谑的味道小小欽服。
只聽肩胛笑道:“那酒夠了。咱們第二陣比什麽?”
李靖也莞爾笑道:“自然是輕身騰挪——都說羽門之技,首在騰挪。紅兒常說,你那騰挪如羽之技,一旦施為,可令天下女子斷腸仰望。我雖非嬌娥,出于一個男人的好奇,也渴見久矣。”
肩胛看了紅拂一眼,忽然擡首大笑。笑罷道:“剛才那所大宅是我的了。”
然後逼視李靖道:“這一場如猶難盡爾意,還要比第三場,那我這場要的彩頭是:金珠十車!”
李靖不由愣了愣。
他雖未見過肩胛,可傳說中,他應該不是如此貪財的。
卻聽肩胛笑道:“別跟我說你沒有,只是個窮官兒。”
“我知道,你确實住的地方不怎麽樣,可連雲弟是你起的;你吃用也都簡樸,可當時突厥一戰,鐵山之役,勝後你曾縱軍大掠,可汗牙帳中異寶資財,小半入你庫中,回來後還為此被禦史大夫蕭禹參劾,說你持軍無律。當今天子當然會原諒你,因為你本就是做給他看的。嘿嘿,如此戲作,雖彼此心知,卻不得不做,原來英主與能臣也不容易當的。這些東西,你自污也自污過了,該做給別人看的也都做過給別人看的,留着無用。若這一場到時還不算完,那金珠十車可都是我的。”
李靖不由一笑:“自朝廷建立,即有綱程。有了綱程,就如扮戲。我們大家彼此心知,只看不說。你不是好人,居然點破。好的,如你還逃得這一戰,那什麽鳥‘金珠十車’,即是你的。”
他一語說完,突喝道:“飛吧!”
未等他雙手揚出,肩胛就已沖天而起。
李靖眯眼向天,“我倒要看看你的化羽之術,逃不逃得了我的風角鳥占之消息!”
肩胛這一勢沖天而起,越騰越高,藉着那林間枝杈,轉眼已騰到林梢樹巅。
李靖大袖飛揚,後撲而至。他倒并不升上樹梢,而是就在那樹杈之間飛博往返着。
突然,一片羽翼的聲音傳來,小卻驚起回首,只見不知怎麽那麽多鳥兒,疊蕩飛來,翺游空中。空中滿是翅膀的聲音,而那些挂在林梢的風,也突然嘯響,有如霜天曉角。
肩胛撲到哪裏,那些鳥兒就飛到哪裏,那裏還緊跟着響起吹角般的聲音。
這一招追襲之術看得小卻大驚。忽聽身邊忽響起一片響鼓,側頭一望,卻是紅拂直接用雙手敲起了她腰間之鼓。
小卻注目向師傅的身影,心中被牽起的滿是飛揚的欲望,那是:九州不足步,願得淩雲翔!逍遙八纮外,游目歷遐荒……
他想像着師傅可以……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華蓋分嫣霭,六龍仰天骧……
就像、那傳說中的雲神一樣!
天空中到處都是撲啄奔騰,到處都是翅膀的聲息。
李靖一雙大袖“波波”地響,紅拂的鼓越敲越是激蕩,可師傅的身影,再怎麽飛,如何敵得過那些鳥兒的翅膀?
小卻頭一次這樣不可遏止地讨厭起那些鳥兒來了!
……他還在向空中仰望,只見空中師傅的衣衫飄搏,勢不可止,眼角卻掃到紅拂。紅拂望着那天空中飛搏的身影,眼角笑着笑着就倦然了,可倦态中卻露出一點英飒,怪不得師傅說她有多美要等自己目見。
小卻忽然後悔自己當此之際,還會胡思亂想這麽多。不知怎麽,突然一紅臉。
可是,突然的,他只見紅拂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