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吧?右教坊裏有個雲韶廳,可這兒還有這麽個雲韶宮,只怕你沒想到吧?”
母子倆兒細細地說着些似乎不相關的話,哪怕回憶帶着傷痛,可這時宮裏哪怕依舊浮動的薄白的色澤,一瞬時也不再顯得那麽冰冷,而讓人回憶起、一點點……奶香。
卻奴把頭探進雲韶胸口。
雲韶把唇貼在他頸上,耳朵後,一塊塊細細地親着,伸手一塊一塊摸他身上的骨頭,顫聲道:“怎麽這麽瘦!”
卻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結實着呢!”
說着,他退出身子,帶着股孩子式的好勝,一連串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他翻着翻着,就翻得高興起來,竟繞着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雲韶盯着他的肚臍,傷心地看着他的肚臍因為瘦,根本不成為一個“眼兒”。當時打的結還那麽硬突突地突着。可能為他情緒所染,終于還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輕揉道:“這孩子,都不容娘說一句不是嗎?”
卻奴猶不服道:“連師傅都誇我利落呢。”
“師傅?”
卻奴一本正經起來,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雲韶聽得眼睛一亮,低聲道:“還是我兒子有福氣。聽傩婆婆說,那可是個大有本事的人呢!你這十幾天是不是一直跟着他?傩婆婆說早就找到你了。可你即在他身邊,她也就不擔心。她倒有點怕怎麽把你從他身邊帶開呢。能叫傩婆婆都怕的,想來必是個了不得了人物了。”
卻奴卻一臉天真地問:“傩婆婆,就是帶我來的那個老婆婆嗎?她總帶着一副面具,她很厲害嗎?”
雲韶笑道:“她是厲害。以前烽火連天的時節,還全靠她一手護着你奶奶和你……爹……他們,才平平安安地走過來的。現在她老了,可宮裏的供奉侍衛,都還沒誰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麽不早點兒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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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氣。”
“他要是生氣,你的小命兒……”
她輕輕一嘆:“何況說到底,她再厲害,也終究不過是個女尚書,也是個女人呢。”
“何況,她就算不把自己當成李家的人,也是當成窦家的。跟我,終究山隔海遠。”
靜了靜,卻奴輕聲問道:
“娘,我聽傩婆婆說過,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嗎?”
雲韶輕輕一推卻奴,聲音忽冷淡下來,仿佛兩個人一下子就隔了個千重山萬幛嶺。
只聽她壓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許你叫他爹。”
卻奴一愣,有點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開的身子上又貼了貼。
雲韶輕輕地嘆了口氣,也覺不忍,低聲道:“本來不該這麽早告訴你的,但、等到咱娘倆兒再見,更不知又是何時了。那些關于你的由來,也許也該讓你早些知道。”
她輕微揚起頭。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
說起這三個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裏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聽傩婆婆講了。按你父親那面算,你們李家,從祖上起,就大是風光。從什麽你爺爺的九世祖涼武昭王說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将。”
“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都是統領別人,讓別人家低頭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為娘從來都不想打聽。只不過,他也是從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中走出來的,脾氣很是暴烈,對這世上的一切,從來都予取予求的。這世上總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們李家就是這樣。對別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顧惜,要不怎麽得了天下呢?”
“娘這邊,可寒微多了。從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過是樂官。娘小時,你外祖父一開始還是前隋的太常寺樂令。那時娘還小,可從小,生得就……漂亮。”
說起自己的美麗,她的口氣裏,竟說不出的惘然悵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憶起往初草木披離的世界,總忘不了這世上那橫來的摘撷的手。
“因為這漂亮,所以娘小時,多多少少,都帶着份少女的虛榮吧。娘十幾歲時,你爺爺已經建國了。你外祖當時還在晉陽宮,後來就跟着唐軍,入了長安,也在太常寺管轄下做了不大不小的樂令。”
“你外祖父這一輩子,可能算沒什麽出息吧。只會教幾個弟子,弄那些樂器。娘小時候也好弄這些。從小,就被你外祖父教着習樂、跳舞。又自負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轄的那片小小的天地裏,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這長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時全不知道。覺得這世上,只有穿着綠衣的子弟們弄着簫管,彈着琵琶。這個世上,所缺的,不過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麽一場舞。讓旁邊人都誇你娘的舞跳得多麽多麽的好。那樣,娘心裏就會高興的。總以為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這個世界,不安穩的也安穩了,不圓滿也圓滿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着這樣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邊的那些樂師們一樣。不管一地瘡痍,不管餓着肚子,不管怎麽受欺淩,陷在這行,只管一直這麽彈弄下去,就那麽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時自己跟身邊看的人,都以為華燦着了。”
“那時娘還有個師兄,叫做宗令白。”
卻奴詫聲道:“宗令白……”
卻見她的臉上忽無端的升起許多暇想,許多緬懷。
雲韶的臉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裏那些青草的澀味。
“他就對娘很好。可惜娘當時雖知道這種好,卻驕縱于這種好。他的好些話,娘都不聽的。那時你外祖已經老了,樂戶門裏的事,好多都是宗師兄來做主了。那一年,東宮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樂意去奉承。娘那時也是年少,自以為自家是心氣兒高,無論如何都想去。其實娘本來并不身屬樂藉,這樣的歡場,沒必要去自找着奉承的。”
“但那時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即懷着這一身舞藝,怎麽着也該出去壓別人一頭,露一個臉兒的。你宗師叔本來不許我去的,可我偷偷的還是去了。我混在軟舞的隊列裏,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為那時也真自傲,覺得自己無論穿什麽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兒,衆人的眼光,想來都掃不到別處去了。”
“那舞隊都還帶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臉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雲韶’本就是這樣。舞可通神,人臉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覺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體,只要一個人褪去皮相,那麽一骨一身的舞動。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東宮,事後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穩下,事實是怎樣的震蕩不安着。你爹當時是東宮太子,不過他是那種就擅長在不安中找尋歡樂的人。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雲韶微微擡起臉,哪怕自己都自傷,覺得不該這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的放出光來:“那一天的排場很大。終于輪到我們上場了。我是最後入場。直到我上場,你宗師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認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見到他面色慘白,汗如雨下。我當時心裏還在笑:我都不緊張,你還緊張什麽?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場再沒人見過的最好的舞給人看……”
“那一天,我們跳的,就是‘雲韶’。”
“舞隊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樂聲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師兄,忘了場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覺得那些樂師,分明是把手中的樂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腳下。踩在上面,如踩雲端,軟綿綿的。更因為一個小女孩兒的虛榮,覺得滿場的看客都靜了,把目光,鋪都軟軟的緞子,鋪在我腳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後來,略微回過神,才發現一隊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斂袖退下,滿場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種感覺,得意于那稠人廣衆中宛如清楊般的,可以讓所有同伴斂手服輸,清場般的感覺。得意于殿中間舞茵上留下來的空曠。”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雲舉霓垂,心逐樂飛,跳得自己都覺得自己飄然飛起來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顧無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樂,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腳下。只有雲,衣袖,與風,在舞茵與廊柱之上飄飛着。”
“他們都覺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