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口大小,正打在那側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聳着,被這金光鍍上去,鍍出一條帶着孤狀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狀裏添上飛金的一筆,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灑着大朵的金花。
他當時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個孩子能有的所有傾慕對他說:“……”
可他還沒打定主意,就只見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麽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來到了積慶寺。
一到寺門邊上,那個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無奈之下,他先在院牆下繞了繞,終究不敢進去,就攀上槐樹,直接爬了上來。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樹隐身,躲在那槐樹伸進跨院內的枝桠上。
方穩住身,他就驚訝地發現賀昆侖正氣沖沖地站在裏面。
賀昆侖站在一架花架後面。寺內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課,一片敲魚響磬中,賀昆侖的神色顯得那麽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時插時他那亂蓬蓬的頭發裏搔着,那麽用力,簡直像是在扯了。
聽着那僧人的晚課,卻奴漸漸安下心來,忍不住又安安靜靜地開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當時,如果,在延吉坊邊,自己能夠勇敢一點,堅強一點,直接走到那人身邊,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你是他!”
不錯——“你是他!”
他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他!”
他本來已經确定,但他還要那個人親口的确認。
——“你就是那個在雲韶廳上起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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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這人不只一次,他還記得……記得有那樣的一些夜晚:這個人總是悄悄地來到雲韶廳屋頂,有時會帶上一碗酒,有時只是将衣領拉後、讓領子敞開、讓後脊梁裏灌滿風。
如果是漆黑的屬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滿天烏墨中點睛的淡墨狀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雲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發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點亮了,他在月光下寫字,用袖刷着露水寫字,卻奴不知道他在寫什麽。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卻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雲韶廳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學會跟你一樣的高來高走,學會你一樣的悄無聲息……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學會你……一樣的、自由。”
有什麽東西大力地沖擊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沖得血直湧上來,湧上他的脖頸,湧上頭,湧得頭都忍不住要眩暈了。
哪怕僅只是這麽想着,想到自己對他這麽說,卻奴也覺得心裏快被一種巨大的快樂充滿:
——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還有,和你一樣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來不及說。
他在銅器坊邊直盯了那人兩個多時辰。兩個時辰就那麽過去了,日光的返照後來漸趨黯淡,就在他還在猶疑着要鼓起勇氣上前時,那個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塊肩胛骨沒入衣衫下,黯成一塊三角的鐵——折戟沉沙般、猶未消磨盡的那段鐵,就在餘光漸斂的街上無語的離去了。
卻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裏還是沾上了兩滴淚。
——如果當時自己這麽跟他說,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會問自己“為什麽?”
——為什麽呢?
佛院的經聲安寧地唱晚,卻奴的嘴唇卻忽哆嗦起來。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壓下,暮神在潑它最後的有決定意義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個身子忽然都在顫抖,他忽然想,自己會在那條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顫抖着唇對他說:
——“因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從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別人都說他像塊木頭,他也覺得自己快成為一塊木頭了。所有的恐懼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視與不公他也忍着,就是為了有一天,他可以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
哪怕那個人最終不顧而去,他還是想一邊痛哭一邊長呼地對他說:“我怕……”
院門輕輕一開,一個人影溜了進來。
卻奴只聽到大殿的經誦聲已經弱了,那溜進來的人卻還在回頭看着後面,似在躲避着什麽人。
卻奴一眼認出來,進門的正是下午在天門街上鬥聲的那個女郎!
——她怎麽會來到這樣一個寺院裏?
他心頭不由納罕,可沒容他有工夫細想,隐在院內的賀昆侖已忍不住了,只見他猛地從躲的地方現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麽小個的身子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還蹦得那麽快,直有三四尺高,讓卻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聽賀昆侖人在空中,口裏還怒喝道:“我叫你還繞道!你以為我會跟着你繞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個沒個影兒嗎?你算準我想不出你是誰嗎?居然冤了我這麽久。不是下了樓來,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畫的那顆紅牙,我真想不出竟會是你!還以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驚覺之下,才待解釋,賀昆侖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頭罩下。
她只有躲,可別看賀昆侖那麽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動卻極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輕捷,一時間卻也躲他不利落。
然後就只見他們兩個一個追一個躲,在這麽個莊嚴寺廟裏面,玩起貓捉老鼠式的把戲來。
一個矮小胡人與一個妙齡女郎就如此糾纏不休着。卻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諸般雜耍見得已是多了,見慣了腰腿便捷的,卻從沒見過動作這麽快而利落的。
只見賀昆侖那一爪一爪擊出的力道如此之強,擊得空中似得都有絲絲之聲了。兩個人卻一齊都不做聲,只是無聲的撲與躲。那女郎身姿雖弱,卻極為堅韌。只聽見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響,卻奴瞪着眼睛望着他們,那不是尋常的玩鬧與打架,他看出來了:那是博擊!
——他們就是那傳說中的那些游俠!
那女郎這時正向一個月亮門躍去,賀昆侖在後面緊緊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門,賀昆侖撲起的身形卻被門頂擋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時就抓住了那女郎的發髻!
那女郎似是未覺,猶向前竄,這一竄已竄進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門。
卻見賀昆侖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喲”一聲,然後兩人身影分飛。
女郎負痛向月亮門裏躍去,賀昆侖卻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後後翻了回來。
只見賀昆侖手裏提着一團東西,那女郎人已不見,卻是賀昆侖把她滿頭頭發都扯了下來!
卻奴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
——滿頭的青絲!
他想都不敢想,這滿頭的頭發被扯下,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賀昆侖怒哼一聲,把那頭發随手一擲,猶自不肯罷手,如旋風般跟進了那月亮門洞。
攢成髻的青絲就那麽委亂于地,卻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聽得月亮門裏面爆發出一片亂響,裂絲碎帛的,刺耳驚心。然後只見一塊塊碎帛從那院牆裏擲了出來,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賀昆侖撕碎,正一塊一塊地被賀昆侖往那月亮門洞外甩。
卻奴早已看得義憤填膺,他心中說不出的怕與亂,他極喜歡那女郎彈奏的琵琶,心裏只祈禱着銅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趕來。
可他就是不來。
這孩子實在不忍心見到賀昆侖輸極紅眼,這麽淩虐着一個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牆上的一塊瓦,奮力就向那月亮門裏擲去。
“咣當”一聲,只聽得瓦碎于地。
他當然打不中,他還待再擲,卻見賀昆侖與那女郎兩人已又從月亮門裏纏鬥出來。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脫了外衫束縛,仿佛更自在了些,這時滴溜溜一退,已避開賀昆侖丈許遠。
卻奴急切地看向她的頭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縫了眼的看,生怕見到的會是血流如注的場面。
可那人頭上卻光溜溜的什麽都沒有。
卻奴揉揉眼,又向她腦袋上望去。
只見光光的一顆頭顱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個女郎了。只露出六個斑白的戒疤來。
卻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見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卻露出了一襲僧袍來。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純了,灰裏泛出點古怪的紅,顯得那灰又蒼老又妖豔。
這時,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曬的杏黃色的絲縧。
她用那根絲縧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聲笑吟道:
前世是個女郎,
今生做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