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是賀昆侖!
人們一聽,不由更鼓動起興致,有不少人高聲叫了起來“賀昆侖!賀昆侖!”
——賀昆侖本是龜茲人,在當時以琵琶技藝名蓋一世。
唐人愛樂,長安城中渴聽賀昆侖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時難得找到這樣的機會。
就在衆人歡呼未竟之時,那木樓頂上已現出一個人。那木樓樓高五丈,雖只是臨時由東市商戶專為賀昆侖而搭建的,卻搭得骨架勁健,極為樸實。光看這樓,就足以吊動人們的興致了。
只見那人懷抱一把琵琶,個兒不高,才過五尺,卻虬髯廣鬓,一頭毛發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雙瞳子是綠的,雙手上的十指極為粗大,整個人顯得極不協調。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讓他的整個人都顯得協調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襯得極為醒目。衆人看着他,只覺得他與那琵琶似乎都長成了一體。
天門街上人聲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說話,幾乎誰都聽不清誰的了。那木樓頂上的人卻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盤坐于地。調整了下氣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來了一番輪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彈弄上去。
那琵琶金聲玉振,不覺就把天門街上的人聲壓了下去。直待人聲靜了,天門街上人個個仰首,一張張金黃的面孔朝上開着,這時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樂聲向衆人的期盼上擲了下來。
那是一串流宕華麗的樂聲,像筵席将開始時抖開了茵蓐,無數佳肴珍馔就等在後面;也像才開張的綢緞鋪裏,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綢緞,那綢上的花一朵一朵張紅叱豔的開着,開向人人翹首的仰望。
天門街上不由人聲大寂,就是驢兒馬兒一時也似噤了聲。随着這一串華麗麗樂聲的開場,那接下來的調子猛地就凸揚出來,那是一連串的生之快樂: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像突然而來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驟雨;把衆人心底都觸得昂揚了。接下來一陣驟響,更把衆人心中的快樂吊了起來,吊得那快樂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疊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衆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傾倒。
賀昆侖的琵琶果非尋常,彈至極處,簡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響,而是調動起了無數琵琶一起在響。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麽多、成千論萬地随着他的輪指一齊轟響。
天門街整個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騰的歡樂,那快樂把衆人從平日寡淡樸拙的生,勤苦難耐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快樂得都要洶湧了。
只見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歡聲雷動。再擡首看去,木樓頂上那彈琵琶的人依舊那麽小小的個子,幾乎望不清的,抱着個碩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樓上危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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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稍停,樓下看客知道賀昆侖是要暫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餓了就去買吃食。好多人卻還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飲醇醪,還在那兒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卻有人驚“咦”一聲,為這聲音傳染,不少人就向那樓底下看去。
卻見一個皂衣小孩兒,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時竟已溜到了那木樓底下。他雙手一手挽着一條做裝飾用的長綢——那是從木樓頂上垂下來的,正将之纏在臂上。發覺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顯得有些慌亂,卻把那綢子纏得更快了。然後他身子猛地騰起,接着就翻滾着,藉那雙臂之力,緣着那綢,竟直向木樓頂上翻騰而去。
懸着的綢在他臂上密匝着,越來越緊,不一時他已翻到了丈許高處。
那樓極高,孩子又如許的小,看得人人心驚。
只見那小孩兒一匹小馬兒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見筋骨,卻偏偏腰腿便捷,細溜溜的肩膀讓人看着還說不出的稚嫩,卻又說不出的執拗。
衆人一時琢磨不清:這孩子到底是東市請來在賀昆侖彈奏間隙為大家雜耍助興的?還是就是一個突然岔出來的頑皮孩子?
那孩子轉眼就已翻到兩丈來高,将及木樓一半處。
有婦女好心,雜聲叫道:“快下來,危險!”
旁邊有人笑道:“你亂叫什麽,這孩子這麽靈巧,多半是東市找來助興的番兒。”
卻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認得他的人回道:“我說是的。這孩子我認得,他是右教坊談容娘的兒子。談容娘你知道吧?你別看他翻得好,那是從小練過的,多半是東市給了他錢讓他趁空兒來雜耍做戲的。”
那孩子翻到兩丈餘處歇了歇,然後一倒身,竟把兩腿也纏入那綢中,然後手足并用,竟一個轱辘般的直向上翻去。
他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辘辘,翻得雖無一般雜耍小番兒們那般的花巧,也沒什麽特意賣弄,卻顯出一個小男孩剛剛長出的勁健之趣來。
不顧衆人一邊擔心一邊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兩條綢子水一樣的流過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窩裏洩下。他似綴着兩條彩帶的天童,身上滿溢了一個小男孩升騰的願望。
頭頂上,就是那瓦藍瓦藍的天,金色的陽光被他忽上忽下的頭足翻出一片蕩漾,像一匹小馬催着嶄新的車輪、碾過金色的陽光麥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樓頂了,衆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樓,以為他總要找賀昆侖做點什麽。卻見他突然歇住,頓了下,腰一彈,雙臂一撐,小腿後蹬,蕩得那綢子懸風飄晃,他人卻如乳燕憑風的橫挂起來。
這一下腰勁兒可非尋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聲彩。
卻見他把一個頭盡向前探着,一張小臉上滿布汗珠,那雙被頭巾吊着的眉梢因為吃力,卻吊得更緊了,吊得他的神情又憂煩、又急切。他把一雙眼急切地向樓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門街密匝的人群好有裏許長,他一對眼珠兒轉動着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似要在沙裏淘出金子來。
樓下就有人叫道:“卻奴,卻奴!”
——那孩子名叫“卻奴”。
他卻理都不理。樓頂上賀昆侖的琵琶聲又響起了,可他也全沒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門街兩旁那栉次鱗比的房屋,十分認真地一塊瓦一塊瓦地搜尋起來。
他看到了賣湯餅的,淘槐芽的,炊黃米的,漉酒水的……一個個小攤子掩映在人群裏,種種香氣伴着煙氣升上來,更有持竿的小販兒竿上挂着五顏六色的小孩兒的玩物兒擾亂他的視線——這人群實在太亂了!
那孩子着急,雙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緊的衣服就被綻裂開來。一根小脖子猶自那麽執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來……
一片白衣卻忽躍入那他的眼簾,那孩子心底低叫了聲:師傅!
——那是他的師傅宗令白。
其實宗令白不算他正經的師傅,他也不算雲韶子弟,他不過是不得已在右教坊裏混飯的。娘讓他在右教坊裏做一個跑腿兒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須叫很多人師傅,但他幾乎從來都不開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裏叫他一聲“師傅”,他還是不屈的。
只見宗令白正帶着那一班雲韶子弟自東向西地走來。他們左顧右盼着,似乎也在尋找着什麽。
那些雲韶子弟都做了男裝,可她們習舞之人,頸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極是顯眼。
旁邊人不覺間就在給她們讓道。可看他們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還沒找到。
只見宗令白的身形說不出的懊惱,甚至說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賀昆侖的琵琶,一雙眼睛只管四處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個感覺,只覺得他師傅的那一雙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該是師傅無意識的舉動。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種渴望,那是一種渴望升騰的力量。他在尋找着那場舞,那可以彌補他殘缺人生的一場舞,那曾招搖在雲韶廳頂上的一場舞,那可以讓萬裏雲停、四野霓垂的一場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們想來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雲韶子弟個個疲憊,宗令白也變得身姿僵硬,可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卻奴的目光追随了他們一會兒,眼見他們由東至西,沿着街邊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門街的人群穿了個對穿,最後立足在一個賣古銅器的門口。
——那是天門街與延吉坊交界處。
延吉坊對面就是積慶坊,它們都在天門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這時他正背對着那個古銅器坊。
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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