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序
聞道玉門猶被遮,
應将性命逐輕車。
大唐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遺诏:“撲殺李淺墨!”
是年,西突厥國師令:“東來貴者,殺無赦!”
是年,窦建德舊部一百四十許人,白衣歃血,對天盟誓:“誓誅建成逆子,天鑒之,天鑒之!”
他們要殺的是同一個人,那年五月,那個人正身着一領青衫,騎着一匹瘦馬,搖搖地走在西出陽關的道上。
自古以來,西行就是一條險道,一千三百多年前,從長安出發,西經渭城、涼州、玉門、河西走廊,直至龜茲、鄯善,最終到達中亞、西亞、波斯、大秦的絲綢之路上,更是行程艱險,自漢以來,屢遭阻斷。這條路上的商旅行人,能最終到達目的地的,往往不足十之四五。所以《五行志》上說:西方,屬金,烈日爍石,流沙千裏,地處蠻夷之方,兼受兵戈之氣,故——西行,君子所不取也。
但一個不是世俗所謂“君子”的人呢?一個落泊的王孫,上不見容于君親師友,下不見諒于江湖草莽,他是否會把西行當做唯一的出路?畢竟,那裏地廣人稀,自成天壤。進可以遠慕班超,建功異域;退可以拔劍縱橫,擊刺大荒。以天地為穹廬,狐兔為朋友,縱一騎之所如,淩萬古之茫然。所有這些,是否足以讓一個幼失怙恃,長罹劫難,卻猶有熱情的青年血為之沸?
但據說,太宗皇帝給這個王孫下過一道禁令,禁令的名字就叫做“玉門遮”——生不許出玉門關一步。而玉門關外,就是整個天地的自由啊!
那是一卷杏黃色的诏書。用杏黃色绫子制就的,柔軟華貴。诏書上右起一行是禦筆直書的飛白墨跡,下面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蠅頭小楷奉旨添注的蠅頭小字。字的末尾,還有一方朱紅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卻是一字千鈞的“貞觀禦制”。
只見這卷诏書上,杏黃、墨青、熾紅三色交映成彩,典雅華重,實際的命令只有五個字:“撲殺李淺墨!”
這正是皇家的口氣,幹淨利落,用最柔滑的绮羅盛裹着最淩厲的鈞令。
——維時大唐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遺诏:撲殺李淺墨!
而這時,這卷诏書正斜斜地挂在一副鞍辔的右側,随着馬蹄聲輕輕地搖晃着。
馬背上的人好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讓人一眼忘不了的是他的鼻,削挺如铗。他的雙眉間,似乎隐隐地鎖了一彎憂郁。他穿得并不太齊整,但那兩片冷象牙色的頰配上暗藍的衫,倒別有一番男兒風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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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胯下的馬是疲倦的,鞍是敝舊的,辔頭的皮子早磨出了毛刺……那馬只是踏着碎步疲沓地走着。只是随着陽光的照攏,它的額角偶爾會閃出一抹紫暈,像金的光線打在銅的骨上,铮然地要敲出聲響來。
那個年輕人一直在沉思着,良久擡起眼:玉門關又近了一步了,關外就是一個蒼鷹狡兔,明駝荒沙的世界了。——無論如何,他二十三年如此寂寞的生命正無可避免、又如此興奮地在逼近一場巨大的轉折與挑戰!
一、宗令白
長安城的教坊共分為兩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謂“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評,很久以來,相因成習。
右教坊所在的去處是個榆柳門庭,門口綠陰濃密。坊前一條巷子因往來多綠衣宮使,時下又被人呼為綠衣巷。這兒門裏門外的綠蔭實在太濃密了,就算是豔陽天,院內也只洩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內六院就那麽安靜地沉睡在這片綠蔭裏。
時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門卻緊閉着。右教坊共轄四部,計有雅樂部、雲韶部、鼓吹部與清樂部。所謂“九部樂”就這麽為左右教坊分轄統領着。
這時坊內諸院阒寂,唯雲韶部所在的雲韶廳中還傳出些聲息。
那雲韶廳占地極大,五開的格局全未隔斷,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礎上。石礎全未雕花,柱上也只塗了清漆,陳年的木香微微發散出來,映襯着那石礎青粗厚重的紋理。廳頂上也沒有吊棚,直接橫陳着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塗成褐色,而梁木上頭的瓦頂,是直接在瓦上開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雲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過雲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濾成乳白照下來,照着這有數十席大小的雲韶廳。
廳內一溜青蕩蕩的地磚上,這時正站了二十幾個雲韶子弟。她們個個斂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練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裏面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因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們的肢體動作,所以有意讓她們什麽都不穿。
滿廳都是女子,只教舞的樂師是個男人。那白纻衫如雲似霧地浮在一個個年輕的軀體上,就只這麽站着,也像一團薄薄的霧飄浮在清朗流麗的生命之河上。
廳內,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張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鋪了張簡素的龍須席。胡床四腳上的雕花卻剛健樸實。那胡床上坐着一個男子,年紀好有三十許,同樣是一身白衣,不過他的衣麻麻的白,卻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襯着那男子方刮淨的須根,襯得衣越白,須根也越加青森幹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雙頰微陷,挑眉細眼。只見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領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從他領上直洩落在腰際。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黃薄得像一張紙,那紙打了皺,紋路疊加地替代了他漠無表情的臉。
只見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條,用那藤條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廳內很久都沒有動靜了,這時卻聽“啪”地一聲脆響。
那聲音挾着一道紅痕從那男子背上飛出,一條血紅的蜈蚣似的痕跡就慢慢在漲大。
那紅甚至漲出了那男子帶疤的背,直漲滿了整個雲韶廳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卻不說話,用那藤條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這雲韶部統領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滿廳都是他的弟子。不知他為何不責罰堂前弟子,反如此淩虐着自己。
然後,只見他一下一下,那麽認真而毫不手軟地鞭笞向自己,只眉梢唇角偶爾控制不住地牽動下。血色的蜈蚣爬滿了他的背。廳下衆弟子動都不敢動,只是壓抑不住的緊張。漸漸漸漸,才聽到有細微的壓制不住的抽咽之聲,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大得快要蓋住那鞭撻之聲了。那男子卻橫眉怒目地掃視了滿廳弟子一眼,喝道:“哭什麽哭,我早都沒臉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這一下噤了聲,只個個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只看了她們一眼,又向自己背後抽去。
鞭打的痕跡遮掩不住地向他肩頭蔓延過來,血紅的蜈蚣張牙舞爪地宣洩着怒氣。好幾十鞭後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來,像不知自己該往哪裏看——自罰是自罰完了,可這懲罰像不過是在負氣,終究又有什麽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耷眉無語。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一聲長恸起來。
他這一恸,直如幼兒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終無所得,聲震梁木,響遏行雲……他那悲傷是發于心底的,他的氣也真長,這一聲長恸,竟近于盞茶工夫才止。然後只見他一垂頭,兩行淚抛了下來,低頭道:“今日南熏宮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獨餘你我雲韶一部。我這個做師傅的,真是哭都沒臉去哭了,也真的……對不起你們!”
——當今朝廷禮樂本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計有雅樂,雲韶,鼓吹,清樂,驅攤,熊罴,鼓架,龜茲,胡部之別。各部間又別有坐部立部之分。
雲韶部排名本來靠前。只是當今天子戎馬出身,素愛健舞,于雲韶部那長襟廣袖的軟舞向來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龔定甫不知為何一向對雲韶部冷眼有加,于去歲教坊九部鬥聲較舞之際,獨黜雲韶部于九部樂中的最下乘,考評了個“下下”,此後就一直見黜。
今日南熏宮立夏之會,雖不算大宴,卻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應景盛會,太常寺召齊教坊兩部入內侍奉,卻獨獨排除了雲韶部,不許列名。雲韶部的統領教師宗令白遭此打擊,也難怪痛楚如許。
這時,一番渲洩過後,只見宗令白一時只是耷眉耷眼地坐着——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裏。他祖上本是樂坊世家,先祖遠在兩晉時就已供奉樂部。“樂以成禮”,他相信這天下終究是要靠“禮”來節制的。這“樂”之一字在他的心裏是極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