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燈一夜許相依
他不該在王弟面前提起父王的。父王一直是王弟的噩夢。
我的父王與母後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感情非常好。母後出身望族,父王便順理成章地立她為後,兩人琴瑟和鳴,十分恩愛。一生一代一雙人,指的恐怕就是他們了,只是,世間的事,本就沒有十全十美。
母後在生下王弟不久便虛弱而死。是以,父王一向不待見他,甚至是無所不用地虐待他。如果不是我那時已經稍稍懂事,能照料一下這個王弟,那現在金銮殿上的王座,就只能由我來坐了。
歸根到底,是因愛生恨吧。對母後的愛有多瘋狂,他對王弟的恨就有多瘋狂。
王弟的童年過得很不好,所以,登基後的這幾年,我也鮮少會嚴厲管束他,權當是對他的補償吧,雖然這比起他受過的傷害根本算不得什麽。
或許,我是個合格的帝姬,卻永遠做不了一個合格的姐姐。
“退朝吧,孤累了。”王弟不耐煩地徑直走了進內庭,一堆宮人反應過來後立馬跟着他。國師掃視了殿內兩眼,也跟着走了進去。
“殿下,如今的情況該如何是好呀?”一位老臣顫巍巍地站起來。
“按兵不動。你們都給本殿老實點,要是再鬧出些什麽事,別說是陛下,本殿第一個讓你們人頭落地。尤其是你,姜直!”我說的咬牙切齒,吓得一衆老臣大氣不敢喘。
“你也是。”我低聲說給身邊的贏夙聽,還不忘瞪他一眼。
“殿下今日讓我覺得沒有選錯人。”他笑得若有所思。我現在沒心情推測他到底打的什麽注意,氣沖沖地走進內庭。
來到王弟的寝殿,裏面一片奢靡的樂音,還夾雜着女子嬌媚的調笑聲。國師站在門外,仿佛是在等着我。
“殿下留步吧,陛下已經歇息了。”她對我說,那聲音中的陰冷似乎能凍結一切,令人忍不住打寒顫。
“讓開!”
她依舊站在那裏,我的腳卻如同紮了根一般,再也向前走不了半步。是了,我怎麽能忘記她是個巫女呢?這點小本領她肯定是有的。我死死地怒視着她,捕捉到了她死水一樣的眸中閃過的恨意,随即又恢複空洞。
我不記得是否遇見過她,也不知道自己曾經和她有過什麽過節,只是覺得那陰冷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利刃,把我淩遲了千百遍。
“安陵铄,我要進來!”顧不上什麽禮節尊卑,我直呼王弟的名字。“安陵铄,你是不是連我的話都敢不聽了!”
我的聲音很大,聽得裏面訓練有素的舞姬都大失分寸,跳錯步子,吓得花容失色。只是簾子後的人,一直沉默着不出聲,她們也不敢停下來。時間在這刻流逝得如此的慢,如同凝固了一樣。
那時的我,看不到簾幕後,王弟痛苦地抱着頭,被往事折磨着的痛苦樣子。他的目光渙散,嘴唇張張合合,卻發不出一個聲調,像是怕極了,不敢做聲。
我的确是一個不及格的姐姐,就這樣憤懑地走了。從前,我不知道他原來這麽需要過我,可惜,我離開了。
看着這段回憶,我的眼角悄然滑落幾滴清淚。幻象又再次因為我的悲傷而晃動了幾下。再這樣看下去,可能我們就會永遠困在幻象裏了。
我從沒有試過喝得爛醉,正如安陵铄也沒有試過忤逆我,這是第一次。可悲的是,這應該不是最後一次。
從亭臺上俯視外面的世界,燈火闌珊,似真似幻。濃烈的酒味伴着午夜的霧氣,飄蕩彌漫,久久不能散去。不知何時,我的發髻已經散亂了,于是我一把扯下玉簪,青絲如瀑,随着微風起舞。
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随手抄起一只酒杯,直接扔了過去。“嘭”的一聲,杯子落在地上,碎開了一朵白玉花。然而,那腳步聲卻還是沒有停下來。
我不耐煩地喊道:“滾!”
“飲酒傷身。”溫潤的聲音,似乎是我的幻覺,我無力地閉上雙眼,倚在欄杆上,仿佛風一吹,便能随風而去。
我是真的醉了。
見我不說話,他有靠近了些,想把自己的披風裹在我身上。當他離我約莫還有兩步之遙時,我傾身上前,推開了他,自己也因此差點跌倒在地上。終歸是他手快,一把抱住了我。他的臂彎很有力,任我如何掙紮,都脫離不了。
于是我就這樣靜靜地伏在他懷裏,癡癡傻傻地笑。就算是醉了也好,起碼,這刻的溫暖是真的。
“縱情傷心。”我含糊地說出這四個字,剜心地痛着。
緊抱着我的身體驀然一僵,他是知道的,知道我心裏始終有他。那他呢,他是不是如我待他般待我?我真傻。
王族可以有寵,可以有恨,唯獨不應該有愛。我怎麽不明白他如若跟我在一起意味着什麽。意味着他要奪權,奪他王兄的權。他不能。
“我要出嫁了,可能是下個月,也可能是下一季。”無力地松開他,從小我便知曉,溫暖會讓人沉淪,會讓人情不自禁。它就像罂粟,不知不覺中蠶食着人的意志。太可怕了!
我的心是冷的,人便習慣了寒冷。如果有一天,它被人捂熱了,爾後那人卻消失不見,那麽,我将如何面對刺骨的寒冷。那時,将會是我的忌日。假如一開始就不去奢望那點溫暖,是不是就會不再懼怕寒冷呢?
他手上的力度加重了,把我弄痛。但我卻不希望他放手,因為,那顆心,已經習慣了溫暖。
許久,他的沙啞壓抑的聲音傳來,“一定要嗎?”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我真的不敢相信這是他的嗓音。他不應該這樣,他一直是飄逸清朗的存在。肯定是因為我醉了,才會覺得谪仙一般的他,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
(分割線)
我點頭,笑着說:“他是帝國的大将軍,大英雄。多少女子夢中的如意郎君。還有,你知道嗎,除了侍衛之外,他是第一個擋在我前面的人。這麽多人看到他擋在我前面,就是為了不讓我殺人……”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仿佛是在無聲地啜泣。大将軍,大英雄,可是他不是我的良人。
“贏夙他,不好。”他哽咽着說出來,似乎花光了所有力氣。而我呢,不也是一樣嗎?
“他是最合适的人,不是嗎?”我輕聲地反問他。停頓了一下,我又繼續說:“我會和他白頭偕老的。我們會有小孩,孩子長大了會有孫子。然後像世上所有夫妻,我為他生兒育女,他在外養家糊口。或許,我們偶爾也會吵架,不過,他總得先低頭認錯的,因為我是帝姬……”想到這裏,我笑了,真不敢想象那會是什麽場景。只是,我的笑卻是那麽的苦澀。
“等我們老了,就尋一處隐居避世的山林,躲在裏面不問世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粗暴地打斷了我,俯下頭來親吻我的青絲。霎時間,我愣住了。待他冷靜下來,也是愣住了。
何必呢?明知道沒有結果。可能,我也想奮不顧身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機會,無論是浴火重生成為鳳凰,還是如同撲火的飛蛾化作灰燼,我都不會後悔了。
“你願意娶我嗎?”
“願意。”他說,爾後又重重地嘆息說,“只是不能。”意料中的答案。說真的,我沒有太多悲傷,也不會流淚。太久沒有哭過,便也忘了該怎樣哭出來。
假如我們都出身在最平凡的人家,那該多好。這輩子還是有緣無分了。
我默默地靠在他身上不再說話了,他也只是一直抱着我,兩個寒冷的人,互相依偎取暖。等散場的時候,不就格外的冰冷了嗎?可是人總是會貪圖片刻的享樂的。我和他,都不例外。
後來許是酒勁上來了,我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正睡在寝室裏。含煙趴在我的床邊還沒醒,顯然是照看了我一整晚給累壞了的。
我輕輕敲了一下腦袋,覺得自己肯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見到那人。直到我的餘光瞥到了一旁挂着的披風,才确定昨夜不是夢。可我寧願那是一場夢,在夢裏我不會再醒來。然而,最終,我還是醒了。
我喚醒了含煙,一字一頓地跟她說:“請贏将軍過來一趟。”
(分割線)
“聽說殿下昨夜宿醉,今早怎麽有閑情見我?”他英挺的眉目帶了絲輕佻的笑意,冷峻的面容熏染上暖意,玄色的衣袍更加突顯他豐神俊朗。看來,嫁給他,也不是那麽虧。
“将軍見笑了,昨夜不過是乘着月色,多喝了兩杯,何來宿醉一說。倒是那些胡編亂造的人,居心叵測。”這是假話,我的頭還在微微作痛,強顏歡笑着。
“來人,送被醒酒茶來。”
我有些惱怒,大聲說:“都說了本殿沒有宿醉!”
他罔顧我的氣憤,堅持讓人端醒酒茶過來,下人顯然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呆滞了片刻後連忙退下去。在我的地方也如此放肆,看來某個人是活膩了。
我特意提高聲音,諷刺道:“贏夙将軍果真會體貼人。”言下之意,就是讓他不該管的少理。
“雲衍,殿下可以叫我雲衍。同樣,我亦稱殿下為靜姝。”
“哦,恐怕我跟将軍的交情還沒這樣深厚。”
“難道殿下讓我來,不是有要事商讨的?既然你我都明了,何必再在乎一句稱呼呢。”他嘴角微微上翹,似乎在炫耀。
“想必你也猜到這次我請你來的目的吧。”我自嘲地笑笑,想裝作滿不在乎。本來想跟他說個笑話或者什麽都好,只是剛要開口,就像失語一般,一個音都吐不出來。
“我不知道。”他氣定神閑,絲毫不像在說謊。這個騙子!我在心裏暗罵。
“我,安陵靜姝,答應嫁給你。”我一字一頓,仿佛是害怕自己下一刻便動搖。說完這句話之後,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成敗,都只能往前走。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身旁的這個男人,不像會輸的人。
盯着我看了一會,他斂去所有表情,僵硬如同偶人,對我說:“記住,你的決定。”呵呵,我會忘得了嗎?
我閉上眼睛,決絕地點了點頭,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十裏紅妝待将軍。”只希望那天遲一些,再遲一些到來。甚至是永遠都不要。然而,我比誰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等我答應了,剩下的事,他自然會安排好。由什麽人來提出這場婚事,什麽樣的聘禮,什麽儀式等等,他都能安排得很妥當。
一切都是最好的。可惜,夫君不是我想要的那個。
或許是怕我後悔吧,在下人送上醒酒茶後的不久,他就急着離開。也好,這陣子我不太想見人,尤其是他。
臨走前,他說:“趁熱把茶給喝了,別浪費。”爾後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端起那盞茶,慢慢地喝着,茶水的苦澀無限擴大,從唇齒中逐漸蔓延到了心裏。含煙着急地嚷嚷道:“殿下趕緊反悔呀!別喝了!再不追回他就晚了。”
放下茶盞,我低聲對她說:“就算不是他,也會是別人。更何況,他是對我最有利的人。”
含煙見勸不了我,便也放棄了,只是喃喃了句:“那丘公子怎麽辦?”我苦笑,她不知道,那人原姓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