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霧天的交通事故格外的多,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們忙忙碌碌,藥水的味道充斥着病床與病床間狹窄的過道。
剛救護車送來的幾個昏迷不醒的人,被直接推到手術室。
手術室外的喇叭呼叫賀紫薇親屬的名字,雙手緊緊握住手機的江名然,幾乎步子不穩,進入接待區,白衣天使拿着手術單與确認書,說,“初步檢查,患者腦內淤血,必須手術,你是患者的家人嗎?請在這裏簽字同意。”
其實在救護車上的時候,随車醫生初步判斷撞傷了頭部,可能是頭蓋骨比較堅硬的緣故,除了微微隆起的包,看不出任何外傷。
受傷,最可怕的,往往不是血流噴濺三千尺,而是哪裏也不疼,什麽血也看不見。
江名然匆匆接過筆,他大腦一片空白,從來沒有過的方寸大亂。
手腕依舊使不上力氣,他努力呼氣,換了左手,剛要落筆,眼前的手術通知單,被人從身後奪去。
“我是。”身後的人冷冷說。
那人似乎是匆忙趕來,脖頸上滿滿是晨霧露珠與細汗。
江名然的手僵在半空。
“我是病人唯一的親屬。”那人推開江名然走上前,從頭發到皮靴一身黑的,淡紫色襯衣領與口袖口的扣子緊緊的扣好,緊貼皮膚,半絲縫隙都不漏下,所到之處,冷冽的氣息鋪面而來,就差腦門子貼上個标語生人勿進。
醫生左右看顧,說,“你們……剛剛是這位先生跟着救護車一起過來的……”
“我是賀紫薇的大哥,賀醒。”賀醒把手術通知單揉成團,扔在地上,“我不同意手術。我并不信任你們醫院的醫療條件與主刀醫生的水平。我已經與你們院長打過招呼,聯系轉院,救援直升機與專家在路上,五分鐘後到達屋頂。你們準備好擔架,做好消毒,走快速通道直接上飛機。”
“可是……”醫生猶豫,看向江名然。
賀醒冷哼,“沒有可是,這個人與賀家,沒有任何關系。他沒有資格為紫薇做任何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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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還想唠叨幾句,身為白衣天使,他有責任保護每一個患者,放射室給出的診斷聳人聽聞,随意搬動傷患,很可能傷上加傷。
“劉主任,院長找!”忽然有個小護士跑到走廊,醫生欲言又止,接領導電話要緊。
之後劉主任沒再出現過,一個實習醫生跑前跑後,給辦齊了轉院手續,交到賀家大哥的手上。
江名然一直蹲靠在牆角,沉默地望着手術室的玻璃門。
賀醒說的沒錯,他與賀紫薇,無論是從血緣還是法律層面,都是毫不相關的人。
搶救時間争分奪秒,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十幾分鐘的時間,比他活着的二十三年還要漫長。
謝俊死的時候,他痛苦過,掙紮過,最多的是深深地後悔與自責。那是一根紮在他心裏深處的刺,活動一點點,就鮮血噴湧。
這麽多年,他就一直任那根刺紮在那。
那張手術通知單與賀醒的話,像一把錐子生生把那根刺挖出來,然而他并不痛苦,也沒有後悔,只是腦子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仿佛他不屬于這個空間,他從沒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那根刺似乎不見了,他的眼前,只有賀紫薇趴在他身體時的模樣,那張臉,與五年來一直晃動在他生活的每個縫隙角落的臉重合。
明明,從小到大,沒有人對他,像賀紫薇對他一樣好。
可他對很多人好過,唯獨對賀紫薇不好。
開始時想擺脫他的糾纏,慢慢的接受了這份糾纏,最後習慣于這份糾纏。
習慣,是潛伏期特別長的兇猛蛇毒,或許藏着一輩子也不會毒發,或許在頻繁的瞬間深入骨髓,無可救藥。
玻璃門緩緩打開,實習醫生與幾個小護士推着一張床走出來,床上的人影他看不清楚,世界已經完全交融在一堆方形圓形的馬賽克圖案裏。
江名然抱着自己的膝蓋,前額抵着十指交叉的雙手拇指,一抹脖子,沒摸到護身符,只有細細的紅繩拴着的戒指,才想起他把護身符送給了林湛。
銀色的戒指,“W&R_promise _forever Love”,W&R,薇與然的首字母——永遠的,承諾。
江名然緊緊的握着戒指,閉上眼睛,按着戒指捂住胸口,默默吟誦聖經的初章。
人生第一次,想要向神禱告,因為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喂。”有人踢了踢他的腳尖。
一瓶礦泉水,遞到江名然的面前。
江名然睜眼,一個紮着馬尾辮的小姑娘,穿着白大褂,一只手解着口罩。
“小悅……”江名然微微扯動唇角,可他做不到,在妹妹面前,他也沒有辦法做到稍稍逞強。
“連環車禍傷者人數太多,我今天沒排手術,被臨時調過來幫忙,”謝悅拿着口罩,坐在江名然旁邊,“聽急診劉主任說,有個傷患,一點外傷都沒有,放射科給的報告,卻是非常嚴重的腦淤血,我從沒有見過這種神奇的案例,就去看了看。唉……紫薇哥的腦子,傷的實在是……太嚴重了。”
謝悅是腦科醫生,判斷紫薇現在的狀況,非常不好。
江名然感到惡寒襲來。
“你放心,我老師人在海都,應該會跟着救援直升機一起過來。賀家是我老師研究項目的投資方,為了他的實驗經費,他老人家使出師奶的拼勁兒,也得把他的財神爺爺救活。不過,紫薇哥傷的是腦子,活着雖然是沒問題,可能會弄個半身不遂,癡呆健忘也說不定。”謝悅見江名然不喝,自己把礦泉水擰開,啜了一口。
江名然稍稍的放心,謝悅的老師,是世界知名腦外科專家。
恍惚的心,忽然有了底。
謝悅把礦泉水放在牆角,“你剛剛失魂落魄的模樣,我第一次見,原來你真的喜歡上賀紫薇了,也會為情愛所牽絆。我其實我更好奇你,你會給我一個怎樣的反應,江名然?當年哥哥死的時候,你的反應那麽精彩,精彩的連我也差一點就相信了。都說哥哥是演藝圈的光芒,我覺得你才是。這麽多年,你在我面前,演的不累嗎?”
江名然有點驚訝,但卻沒有驚訝太久。
林湛曾指着謝悅與他說,說這個背着書包喜歡吃棒棒糖的小姑娘,總有一天會長大,長成一個恨他到極致的大人。
他當時不信。
如今,林湛的話似乎應驗了。
“疼嗎?失去所愛的滋味?有心無力的感覺,舒服嗎?”謝悅翹起嘴角,伶俐的大眼睛裏露出兇狠,“告訴你,賀紫薇手術的後遺症的風險,超過百分之八十,換句話說,他一定會失憶,忘了你,永遠把你當個陌生人!你們的生活将不再會有交集,這比讓你死還要痛苦。這就叫……報應。”
小姑娘也哭了,用白大褂的袖子擦眼淚。
“對不起。”江名然擡手,下意識的想要安慰。
謝悅避開,一邊啜泣一邊說,“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不配跟我說對不起!江名然,我恨你,我恨你們。要不是林湛換了我哥的酒,我哥就不會出事,更不會自殺。警察局筆錄的時候,林湛說是哥哥自願喝的,你竟然還站在林湛那邊,為他作證!我哥難道明知酒裏有藥,還喝下去?你當我哥哥是傻子嗎?”
“我沒說謊。”江名然苦笑一下,“攝像頭記錄的,不是全部的真相。”
“你還狡辯!你包庇林湛,為了林湛,你背叛哥哥,枉哥哥從小把你當兄弟一樣好……連你爸你媽都不要你,除了哥哥,這世上,誰會跟你做朋友!”
謝悅把口罩扔出老遠,她的聲音引來很多人圍觀,連賀醒都緊蹙着眉峰,向角落投望一眼。
江名然緩緩低下頭,“不關林湛的事,全是我的錯。”
“謝悅,你在幹嘛?”有醫生走過來。
謝悅抽抽鼻子,“沒幹嘛,心情不好,找個人撒撒氣。”
“救援直升機到了,”醫生說,“太拉風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謝悅直奔電梯,“代我跟老師問好。”
直升機螺旋槳的聲音又響起,江名然沒見手術室的開門,病患一定是走了其他的路。
他走到窗戶邊,仰臉看起飛的直升機。飛機突破雲層,翺翔湛藍天際。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謝悅對他說這些傷人的話,他卻并沒有覺得多麽難受。
時間能沖淡一切,美好總會取代傷痛。
這一刻,他清晰的明白,他與謝駿,徹徹底底的結束了。
賀醒簽完一摞轉院材料,軍靴踏着白瓷地磚,錯過瑟瑟發抖的實習醫生,徑直走到窗前。
作為跨國集團的最高決策者,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你,跟我一起去。”
江名然轉身,一只大手霸道的抓上他的肩,指甲幾乎要把他厚厚的外套抓破。
換做平時,他早就扣住手腕下壓,外加一個高擡腿膝蓋頂到前胸肋骨,當年他給多少色鬼制片人,上過骨折與掉牙的第一課,最慘的一個,現在還躺在醫院裏。
可現在,他反倒是期望賀醒打他一頓。
賀醒只是拖着江名然走,那雙手大力抓着江名然的肩膀,也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天知道他多希望揍眼前人一頓,他剛上飛機,就聽秘書急電,自家弟弟出了車禍,被送到海都中心醫院,如果可能,他當時就拿個降落傘跳下去了。
航班以超音速返回到海都機場緊急迫降。
聯系救援直升機,聯系醫院與腦科專家,匆匆趕到,從秘書口中得知,賀紫薇為了眼前這個人,差點進了鬼門關。
江名然的雙腳,不自主的跟随賀醒拉扯挪動,被拉上商務車的後座,狠狠的摔在高檔皮質的靠背。
“帶他去機場。”賀醒冷冷的命令。
江名然躺在後座,安安靜靜的。
“他要是反抗,采取武力手段也無妨。在紫薇康複之前,他必須給我呆在紫薇身邊,哪裏也不準去。”
江名然眼神迷茫,賀家大哥一直不喜歡紫薇與他在一起,這次不趕他走,竟然說要他陪着紫薇?
賀醒顯然誤會了江名然的意思,以為江名然不願意,他幾乎是憋着抽出腰間瑞士軍刀捅下去的沖動,紳士的面孔扭曲成野獸派,大吼道,“紫薇這五年來,對你掏心掏肺,他為了救你連他自己的命都不要,江名然,你真的沒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