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俞仲然
臨近端午,訾陵當地已有小販叫賣起了角黍,多是白米加紅棗,糯糯的帶着棗香和粽葉香。
宋均辰向來愛吃粽子,甜的鹹的來者不拒,剛到訾陵就一口氣吃了六個,此時正半躺在客棧的床上脹得慌,暗自後悔吃得貪了。
薛策推門而入,端了碗湯汁半彎着腰遞給正摸着肚子的宋均辰。
“起來把這喝了。”
宋均辰擡眸看了他一眼,動作笨拙的支起上身,接過一看,棕紅棕紅的湯清澈見底,有股山楂加陳皮的味道,想是消食的用處,微微一笑,一口喝了個幹淨。
“既然都到了訾陵了,為何不去祁安山莊借住?”宋均辰疑惑道。
“莊主外出,明日歸。”薛策在其身邊坐下。
“莊主不在,我們就不能進莊麽?”
“我是戴罪之人,貿然拜訪,恐節外生枝。”
“你信不過祁安山莊的人?”
“謹慎為上,”薛策看着他繼續道,“祁安山莊與宮廷有染。”
是了,薛策身上是私通外敵的罪名,涉及兩國,若遇到朝堂官員,解釋起來麻煩頗多。
聽到宮廷二字,宋均辰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如何和宮廷挂鈎?”
“祁安山莊的靠山是敦南王。”
“敦南王?”宋均辰一驚,“那個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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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宋均辰不尊重他人,只是病秧子這三個字似乎天生就是為這個敦南王準備的,他第一反應就給他加上了這個标簽。這敦南王是先帝最小的一個兒子,因早産的關系,一直患有惡疾,宮中太醫都說此子難活到成年。先帝疼愛他,便把他送到宮外靜養,在畢州給他封了個無權無勢的王號,想是靜養有效,如今也活過了弱冠之年,讓那些太醫啞然。
沒想到,此人竟然能和江湖人士結交。不過細想一下也是情理之中,敦南王離宮早,身處異鄉,整日游手好閑不問宮中事,自然和廟堂之外的人打的交道多些。
“敦南王為何與祁安山莊來往?”宋均辰難掩好奇。
“早年間訾陵大旱,敦南王立山莊以接濟災民。”
“這麽說,山莊裏的人多是災民所聚?”
“嗯。”
“沒想到這敦南王還是個大善人。”
“善的不是他,是另一個人。”
“誰啊?”
“自然是祁安山莊莊主。”
薛策的拜帖很快有了回複,祁安山莊莊主回來後,便差人來客棧請薛宋二人上山。
宋均辰一直好奇這祁安山莊的莊主是何等人也,能管理好手中參差不齊的百名災民,必然是有過人的本領,又把昔日破敗不堪荒廢許久的祁安山寺廟改造成如此精致又不乏大氣的座座樓臺塔屋,雖說肯定有敦南王的財力支持,但看其建築風格,應該是個風雅有品位之人,而并非一字不識空有拳頭的莽夫。
等見到真人時,宋均辰萬分驚詫,随即是滿滿的悔意。他不該來的。
祁安山莊莊主确實是位翩翩君子,長相柔和,舉止談吐頗有修養,與薛宋二人見面時,穿的是曲水雪衣,挽的是玉桃心嵌月光石發簪,戴着鳳穿花镂空白玉壁,似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又隐如天上皎潔的月光,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接近,又無法接近。
這個人,宋均辰再熟悉不過了。
“薛教主莅臨祁安山莊,在下有失遠迎,還請見諒。”俞仲然笑着起身以禮。
“俞莊主客氣了。”薛策回禮道。
這還是宋均辰第一次見薛策這麽有禮貌的樣子,還原以為他只會冷冰冰的甩人臉色看。
“在下對貴教之事已有耳聞,倍感惋惜,”俞仲然伸手示意,請二人坐下,讓人看茶,“想必薛教主此次拜訪,便是為了那事。”
“正是,”薛策端坐着,“三宗一手遮天,暗地裏做了不少慘絕人寰之事,不得不滅之,此次前來,是問俞莊主能否助我,還江湖一個清明。”
俞仲然微微笑着,面上溫和使人如沐春風。
“我山莊向來不參與争鬥,然薛教主是人中豪傑,在下欣賞,你我二人又有多年情誼,這忙定是要幫,”俞仲然說着說着,卻把眼光瞟向了一直将腦袋躲在薛策身後的宋均辰身上,話鋒一轉,“不知薛教主的這位朋友,是何許人也?”
薛策略微轉頭看了宋均辰一眼,見他躲躲閃閃,心中疑惑。
沒等二人回答,俞仲然突然有些激動的站起身來,直直的盯着宋均辰道:“如此面熟,你究竟何人?”
宋均辰暗自懊悔來之前沒有用易容術。他哪能想到,在這兒都能遇見多年前的熟人。
“在下金雀閣閣主,宋均辰。”宋均辰見躲不過,便索性不躲了,站起來以禮道。
“你竟是金雀閣閣主?”俞仲然一驚,金雀閣閣主向來神秘,江湖上少有人見過其真面目,沒想到此人今日竟和薛策一起來做客了,但随即眉頭微皺,又走近了幾分,“我該是見過你的……”
薛策見對方一直緊盯着宋均辰,面容微冷,正欲出口攔斷,卻聽對方一聲輕柔的驚呼。
“你是宋公子!”
這宋公子三個字,在薛策耳朵裏指的是晉厘宋府的宋某,可在俞仲然和宋均辰心裏,卻指的是鎮國大将軍宋琰之子。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僥幸逃生。”
“這幾年,你……”俞仲然眼眶微紅,聲音微微顫抖着,後面的話竟遲遲說不出來。
薛策皺眉。他與俞仲然交好已有五六年,卻從未見過對方如此失态的樣子,想是宋均辰與他有不一般的關系,當下心中有幾分不悅。
宋均辰嘆了一口氣,心想既然都被認出來了,就不必再裝下去,于是又一拱手,垂眸道:“質子,別來無恙。”
“故人重逢,”俞仲然上前輕輕扶起宋均辰的雙肘,“萬語千言,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宋均辰無奈的望了坐在旁邊一臉不爽的薛策一眼,覺得可能要好好解釋一番了。
“鎮國大将軍戎馬一生,立下不朽功績,卻被先帝一聲令下,滿門抄斬,我在宮中聽到此事,好幾宿都徹夜難眠,宋公子能逃出生天,真是吉人天相。”俞仲然重新坐下,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質子應是被困宮中,為何流落民間,做了這祁安山莊的莊主?”宋均辰滿腹疑問。
俞仲然嘆氣道:“得益于敦南王相助,暗自接我出宮,本想驅車回國,卻……”
“如何?”
“不提也罷,”俞仲然端起蓋碗抿了口茶,不知是不是錯覺,宋均辰從那茶碗後面看到了對方羞紅的臉,“你們二人在一起,難道都是為了讨伐三宗一事?”
回憶了好大一圈往事,對方終于又把話題扯回了正事上面。
“讨伐三宗刻不容緩,還望質子相助。”宋均辰與薛策對視一眼,抱拳道。
“不管是于你,還是于薛教主,這個忙我都會幫,只是還望各位體諒祁安山莊的出身,這裏大多都是災民,空有一身花拳繡腿,我自然不能讓他們舍身冒險,所以我願只身前往,以個人名義幫助二位,讨伐三宗。”
所以祁安山莊只出一個人?宋均辰愕然。
“多謝俞莊主。”薛策似是已經料到,并未表露出不滿。
“二位不如在祁安山莊住下,莫嫌簡陋。”
如果這裏都算簡陋的話,那敦南王的錢就全冤枉了。
出了會客堂,宋均辰小聲向薛策問道:“咱們大老遠來這兒,不會只是為了拉攏俞莊主一人吧?”
帶人讨伐仇人,自然是人越多越好,祁安山莊只出一個人,未免有些寒碜。
“你覺得十個你打一個我,哪個能贏。”
“當然是……”聽到薛策戳中了自己不會武功的短處,宋均辰不滿的瞪了他一眼,不過随即明白過來,“所以俞莊主武功跟你一樣好,能以一敵百?”
薛策不語,算是默認,但緊接着又糾正道:“比我差點。”
“是是是,薛教主武功蓋世,天下無敵。”宋均辰谄媚道。
“你在敷衍我。”
“哪兒有,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不信。”
“那我把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話音剛落,薛策猛然停住腳步,直直地看着宋均辰。
“怎麽了?”二人本走在路上好好的,宋均辰被對方這個反應吓了一跳。
薛策沉默良久,才終于出聲道:“還記得你我二人剛見面的時候嗎?”
“當然,永生難忘。”宋均辰笑道。被人追殺這種經歷,人生難得幾回。
“我當時,”薛策眼神從宋均辰的臉移到了他的胸膛,緩緩伸出手按在了對方心房上,感受着從掌下傳來的陣陣跳動,輕聲道,“舉着劍,就抵在你這兒。”
原來剛剛那句話裏的“心窩”二字,勾起了他這個回憶。
他眼裏滿是自責,聲音也帶着悔意和落寞,宋均辰愣住了。
站在薛策的角度想一想,衆人皆逝,唯他教主一人茍活,該是背負着如何的愧疚和不安呢?被屠滿門,惡名髒水盡潑己身,又該是背負着如何的悲痛和怨恨呢?人前的他一副高傲自負的樣子,又有誰知人後的他是流盡了多少血汗和淚水。
想到此處,宋均辰心裏萬分心疼,又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他,于是伸手握住了那只按在自己心房的手,稍一踮腳,便輕輕吻上了那張緊抿的薄唇。
想是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