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弄
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臺若兮破天荒的提早離開了辦公室。
車停在楊祎家所在的公寓樓下,臺若兮有了瞬間的恍惚。兩個星期前,她不過才搬出這所公寓,如今卻像是隔了一個世紀。
房間內還算整潔,冰箱裏還有剩菜,漿洗過的衣物挂在陽臺上已經半幹。看來,楊祎一個人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狼狽,似乎還稱得上井井有條。
臺若兮推開主卧的門,那個房間她住了一個多月。如今空蕩蕩的,卻一塵不染,靠窗的寫字桌上,甚至還放着一瓶鮮花,紅色的金絲絨玫瑰。是她最喜歡的花。
客卧是楊祎的房間,依然還是那麽亂,一股子單身漢的味道。臺若兮照例推開窗,順手便把散在床上的被褥疊了起來,在規整到床頭後,又遲疑了片刻,重新将被褥扯亂,散在床上。
書櫃上有許多盲文書,每一本都厚的離譜。臺若兮忍不出抽出一本,随手摸了摸,指尖下點點劃劃,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當年楊祎開始學盲文的時候,臺若兮也跟着認認真真的學過幾個月,如今卻大多都不記得了。
客卧門旁的雜物櫃的第三層,放着兩只折疊好的盲杖,那是楊祎拿來備用的。臺若兮伸出手指摸了摸,恍惚間覺得那上面仿佛還留有楊祎的體溫……
距離楊祎下班還有半個小時,以楊祎的速度從心理診所走到這所公寓,少說要二十多分鐘,時間綽綽有餘。臺若兮決定在這個時間離開,可才走到餐廳,卻聽到有人在大門外轉動了鑰匙。
……是楊祎。
臺若兮猜想,楊祎應該是因為感冒而早退,進門後他就一直低低的咳嗽着。将鑰匙、盲杖和手裏提着的購物袋放在鞋櫃上之後,楊祎摸索到廚房,從冰箱裏直接拿了一瓶礦泉水喝。被冰水一激,本就有炎症的喉嚨,更加瘙癢難耐,咳嗽得愈加厲害。楊祎弓着背扶着門框,喘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臺若兮咬着牙,沒有踏上前一步。
楊祎直起腰,應該是打算回房間。他昂着脖子,手指微微在身側擡起,劃拉着牆根。路過餐廳時,他忽然腳步一頓,沖口便叫了一句。
“臺若兮——“
他的神情緊張,一雙盲眼翻飛,眼珠還在到處亂轉,臉龐卻恰恰正對着臺若兮的方向……
兩個人的距離不過幾十公分,如果此時的楊祎伸出手臂,就能抓住近在咫尺的人。可是他并沒有這麽做,他不過怔忪了片刻,便低下頭自嘲的笑了。仿若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那般,重新将脖子昂起,朝客卧緩步而去。
沒有人知道臺若兮此刻心中的疼痛,她沒有出聲,卻也沒有離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不走。她在客廳的一角,找了個位置坐下,直到楊祎再次從客卧裏走出來。
楊祎換了一身居家服,那還是前幾年剛回國時,臺若兮給他買的。這麽多年,褪色的厲害,衣服的下擺也已經磨破了洞。上個月,臺若兮幫他整理衣櫃的時候,翻出這套衣服,他還不讓她扔,說要拿去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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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若兮心底有些酸,嘴角卻彎起一絲弧度,忍不住暗罵,“這個騙子”。
楊祎從冰箱裏翻出那幾樣剩菜,用微波爐轉了幾分鐘,便端在了桌上。他的胃口并不好,吃不下幾口,便不再動筷子。轉身卻從櫥櫃裏摸出一只酒杯來。餐桌上放着一瓶洋酒,是最後一次聚會時,臺若兮喝剩的那瓶。楊祎将食指探入酒杯,倒了一點在酒杯裏。
楊祎酒精過敏,臺若兮遠遠的瞪着他,随時準備沖上去,奪過酒杯,給他一巴掌。可是楊祎卻一口也沒有喝,他只是把酒杯放在餐桌上,靜靜的坐着。一雙灰白無華的盲眼,此刻卻十分安靜,就好像正專注的看着這杯沒有主人的美酒……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那杯酒自然是沒有人喝的。楊祎卻在這個時候,将手機翻了出來,讀屏軟件開始一條一條的讀起了朋友圈的更新。楊祎耳速極快,常人若不聚精會神,是根本聽不懂的。起先臺若兮也沒太在意,到後來那反複出現的三個字卻不得不讓她醒悟,原來他聽的每一條朋友圈,全部都來自于一名字——臺若兮。
臺若兮不是個喜歡曬朋友圈的人,幾周大概才會有一兩更,楊祎竟然一直聽到了去年。
然後,他似乎又點開了她的微博。臺若兮的微博早已在回國後便停止更新,楊祎居然也一直往前聽了幾十條。
緊接着,他又點開了知乎,點開了天涯,點開了豆瓣,點開了醫學論壇,點開了幾乎臺若兮所有曾涉略過的社交媒體。甚至有些,連她自己都忘記了曾經注冊的賬號。而楊祎卻似乎很享受,面容柔和,嘴角隐隐含笑。
邊聽着語音,楊祎又似乎想到了什麽,将手機揣入口袋,起身摸到門口的鞋櫃,将那個購物袋拿在手上,小心翼翼的從裏面掏出一把金絲絨玫瑰來,大紅色的。
他眯着盲眼低頭聞了聞,不覺笑容綻開。然後,他轉過身,慢慢的走向主卧……
口袋裏的手機,一直播放着臺若兮在醫學論壇上的博文……
臺若兮忽然想笑,仿佛幾周前楊祎抗拒的聲音猶在耳畔。
“朋友聚會而已,赫連他們又不是外人,買什麽花?就算我們診所旁邊就有花店,也不能讓我去給你帶花吧?瞎子怎麽分得清顏色?再說,玫瑰上有刺!”
後來,與赫連清他們聚會的時候,屋子裏所擺放的鮮花,還都是臺若兮在網上訂購的。
聚會那一晚……
當白鷺與赫連清從陽臺上回到客廳的時候,大家已經聚攏在一起,正準備玩真心話大冒險。臺若兮自酒櫃裏,把所有的酒都拎了出來,才發現白鷺懷孕,楊祎過敏,赫連清不能酒駕,而白楓與赫連嵘都是未成年,唯獨能喝的原來只有她自己。
臺若兮倒也無所謂,給大家倒滿飲料,自己則紅白黃各斟了幾杯。也不知那夜怎麽就那麽湊巧,臺若兮輸的奇慘,沒過幾輪,便已微醺。
期間,白鷺肚子裏的娃踢了她兩腳,大家的注意力便一下子給吸引了過去,統統盯着白鷺的肚子看。還不停的猜到底哪個是小籠包,哪個是小櫻桃。
楊祎則在旁邊翻着白眼說風涼話。
“我看你們就瞎猜吧,好像都能看見似的。”
赫連嵘笑。“阿祎哥哥,聽你這麽說,你就能猜到?”
楊祎閉着眼睛演技十足的縷着莫須有的胡須。“且讓本半仙摸上一摸。”
說着,楊祎就要朝白鷺的肚子伸出手去,白鷺連忙捧着肚子躲過,就連赫連清發出一聲咬牙切齒的長嘶,臺若兮則直接上手,将楊祎的大手拍紅。
大家又笑鬧了一陣,開始湊在一起商量寶寶們的大名。
“赫連平、赫連安怎麽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白鷺抱着肚子含羞帶怯的問赫連清。
赫連清則反問。“那瑾瑜如何?赫連瑾、赫連瑜。瑾瑜匿瑕,美玉無雙。都是我們最珍貴的寶貝。”
白鷺笑着點頭,楊祎則探過腦袋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赫連衿,赫連佩,不錯吧?”
臺若兮噗嗤大笑出聲。
“好不容易聽你說出一句文言文來,結果給人家取個‘連襟’、‘妯娌’的,你就不怕孩子容易被人家取綽號?”
楊祎不服。“赫連自己取的也是赫連瑾。”
“人家那是第三聲。”
“你就不能不和我唱反調?”
…… 兩人又杠上了……
過了一會兒,臺若兮拎起酒瓶直接對着嘴喝了幾口,眉眼妩媚性感,舉止卻豪氣幹雲。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指着大家笑,像是心情極好。
“你們都別聽阿祎的,這人當年自己的名字容易被起外號也就算了,還經常給別人起外號。孩子的名字經他之手,一定沒有什麽好下場。”
“阿祎哥哥的名字怎麽了?”白鷺有些莫名。
赫連嵘和白楓兩個小腦袋一轉,便各自偷笑。
赫連清拉着白鷺的小手低聲說。“阿祎的祎字,時常被人誤讀成‘偉’字。”
白鷺簡直可以稱做“一孕傻三年”的典範,腦子裏過了很久才了悟,禁不住叫出聲。
“啊,我知道了,楊(陽)……唔……”
“偉(痿)”字這個音幾乎沒發出音,便生生被她自己捂進肚子裏,随後是一連竄的暗笑。
楊祎挑着眉頭,狀似無所謂的抖了抖肩膀。
“幼稚!你以為你家赫連蜀黍的名字就比我的好很多嗎?”
白鷺狠狠的斜了一眼楊祎,而楊祎的盲眼卻并不能接收到白鷺眼中的警告,他繼續說。
“赫連的赫這個字,也常常被錯念成‘郝’。你們可以試試把他的名字,用‘郝’這個姓連起來讀。”
白鷺蹙着眉頭開始掰手指。
“赫連清……郝……連……清……好年輕?啊呀,我知道了。蜀黍,怪不得你長得這麽好看,還這麽顯年輕,看上去都沒比我大多少。原來是名字取的好。蜀黍就是棒,連名字都贊贊噠!”
楊祎原本還以為白鷺會像笑話他那樣,笑話赫連清一番,誰知反倒又被白鷺撒了一身狗糧。他渾身一個機靈,差點屁股一滑,沒從椅子上栽下來……
臺若兮卻又舉着酒瓶笑得搖曳生姿。
“你蜀黍的名字何止是取的好,更是和你配合的天衣無縫。兩個黃鹂鳴翠柳,一‘只’白鷺上‘清’天。種下瑾瑜一雙對,夫妻恩愛把家還。”
“哎呀~若兮姐姐。”
白鷺被臺若兮随口篡改的打油詩激得一陣嬌羞。赫連清則捂着嘴角,面色酡然。楊祎卻微微蹙起了眉頭,朝臺若兮伸手探了探。
“你……喝多了吧?”
臺若兮腳下踉跄半步,便輕巧的躲開他的手指 ,反倒指着幾個白鷺他們幾個問。
“你們幾只小的,想知道我的名字裏‘若兮的含義嗎?”
赫連清悠悠的看着臺若兮與楊祎沒有開口,白鷺、白楓以及赫連嵘則躍躍欲試的點頭。
“若兮這個詞沒有實質的意思。勉強解釋的話,不過是‘就是這樣啊’。想來也很複合我的個性,我就是這樣啊,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是如此。”
大家有些不明白她話中的深意,臺若兮則自顧灌下幾口黃湯,詩興大發的坐在桌上吟誦起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唱着唱着,臺若兮的眼神愈加迷離,向前歪走幾步,朝着楊祎的方向。
“豆蔻梢頭十年夢……”
她繼續唱,腳下突然一軟,整個人就斜倒在楊祎的身上。
楊祎的濃眉早已緊皺成一團。
“臺若兮,你喝醉了。”
他嘴上不客氣,手上卻輕柔,牢牢将臺若兮柔軟的身子托在懷中。
臺若兮則笑得更加不羁。
“十年……十年夢,屈指堪驚,公子是否依舊慕我善窈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