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刀子嘴豆腐心
十一年前的夏末，楊祎與臺若兮都升上了高三。
楊祎的身高在近半年裏蹿升到了将近一米九，而矯正視力卻下降到了0,1以下，即使帶着厚重的眼鏡，還需要借助放大鏡，才能看清考卷上的文字。
正常的體育課，他已經沒有辦法去上。大家都在操場上奔跑的時候，他卻只能窩在教室裏。偶爾站在窗口像操場上遠望，不過是些模糊朦胧的影像。
這天，臺若兮趁體育課休息的空檔，偷跑回教室，楊祎正埋頭研究一份真題集。似乎有些累，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再睜開來的時候，臉轉向了門口的方向。
臺若兮剛巧從門口進來，以為楊祎正看着自己，連忙笑着朝他揮了揮手，卻發現楊祎只微微蹙了下眉頭，黑色的瞳仁在眼眶裏左右晃動了片刻後，便沒有再有動作，依舊保持着面朝門外的姿勢。
臺若兮微微訝異。因為眼睛的關系，楊祎雖然身量極高，但仍舊被特殊安排在了第一排，距離教室的門不過幾米遠，他竟然都沒有看見她。臺若兮心裏狐疑着，又朝前邁了兩步，試探性的朝楊祎再次招手。可是，不過三四米的距離，楊祎仍舊任何反應也沒有。頓時，臺若兮害怕起來，迅速走到楊祎面前，幾乎是對着他的眼睛，使勁兒晃了晃手指。
這一下，楊祎終于有了反應，像是被忽然冒出來的東西吓到，朝後一閃，書桌上的放大鏡都被他碰落下來。
沒有遲疑，楊祎連忙戴上眼鏡，鏡片後的雙眼還微微眯起，這才發現是臺若兮就站在身旁。
“你怎麽又逃課？體育老師是不是看你長得漂亮，專門給你開後門啊？”
楊祎邊說邊彎下腰，在地上摸了摸。當摸到放大鏡的時候，湊近一看，那厚重的鏡片，居然裂成了龜殼。
“這麽厚都能碎？”楊祎嘀咕着嘆氣。
此時的臺若兮卻大氣也不敢喘，因為她的呼吸顫抖，眼眶早已經紅了。
兩年前，楊祎的眼睛被确診為眼底黃斑變性，這是一種對視力極具危害的眼病，對青少年來說，致盲率極高。當初，從父母口中得知這一事實時，臺若兮還不願相信。可如今……
曾經那個遠遠看到她，就會跟在身後的少年；曾經無論在何處，都會凝望着她的少年，如今在這麽近的距離，都無法察覺她的所在。臺若兮似乎在這一瞬間，感到心底有什麽裂了……
久未聽到臺若兮回話，楊祎蹙着眉努力看了看臺若兮的臉。
“你是不是不舒服？是和體育老師請假，回來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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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若兮咬着牙，悄悄的吸了一口氣。離得這麽近，他卻連她眼眶裏的眼淚，都看不見了嗎？
臺若兮狠狠的将小臉別過去，把淚花擦淨。
“切，我就是回來給你拿筆記的。你看到我，都不知道打個招呼。”
楊祎低頭笑。
“你走路那麽輕，我怎麽聽得見。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我差點被你吓出心髒病了。”
臺若兮的眼眶又熱了起來，從書包裏取出筆記，丢給楊祎。
“趕緊抄，明天考試，我回家還得複習呢。”
楊祎貓着腰在書桌裏翻了一會兒，終于找到自己的筆記本，把臺若兮的湊到鼻尖上看了半天，又不甘心的摸出摔碎的放大鏡湊着看……好幾分鐘過去了，居然一個字都沒能寫下來。
臺若兮的眼淚終于在這一瞬間爆發，扯過楊祎手中的兩本筆記本，尖叫。
“你個大笨蛋！怎麽那麽沒用？拿來，我給你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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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被人利落的拉開，導軌摩擦出一聲尖銳的金屬聲。
楊祎從夢中被驚醒，眼前迎來的依舊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他有些回不過神來，腦海中始終是臺若兮那趴在書桌上抄筆記時模糊的身影。是夢是醒，在這一刻，他也分不清。
躺在枕頭裏，遲疑了片刻，終于聽到床邊窸窸窣窣的聲音，楊祎頓時吓了一跳。
“臺若兮，你是變态嗎？怎麽不經允許就進我的房間？”
臺若兮将他扔在椅子上的衣褲拎在手中，輕飄飄看了一眼眯着盲眼，正抻着脖子，四處亂聽的楊祎。
“你又從來沒說過不允許我進你的房間。何況你又沒關門。”
“我怎麽可能沒關門？”
楊祎有些氣惱，不自覺翻出兩個白眼。臺若兮真替他疼的慌，說出口的卻是……
“哦，那你告訴我，你哪只眼睛看到自己關門了？”
“你……”
楊祎的眉頭都豎了起來。而臺若兮卻心情大好，伸手将楊祎身上的被子一扯，吓得楊祎瞬間縮成一團。
臺若兮忍着笑，斜眼看着緊張兮兮摸被子往身上蓋的楊祎，邊朝門口溜達，邊說道。
“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害臊的。我去把你的髒衣服洗了，你趕緊起來，晚上我約了赫連他們過來吃飯，陪我去超市買東西。”
楊祎一聽，剎那間便從床上跳了起來。
“臺若兮，誰讓你動我衣服了？上次你就把我的白襯衫洗成綠色的，搞得和迷彩服似的，Amy都和我說了。不許再……“
話還沒說完，“嘭——”的一聲，楊祎就直接撲到了地上……
所幸，楊祎的房間都鋪滿了厚實的地毯，即使摔得極為不雅，人似乎也并無大礙。
楊祎趴在地上哀嚎，“臺若兮，你給我回來，趕緊把衣服還給我。”
臺若兮則躲在門口斜眼看着楊祎龇牙咧嘴，既心疼又好笑……
逛超市對目盲的楊祎來說，沒半點愉悅感。結果，才從車上下來，被超市裏的空調一吹，楊祎的下腹部就傳來一陣絞痛。
臺若兮問。“怎麽了？又鬧肚子”
楊祎點點頭，俊臉微紅。
也不知是最近換季的原因，還是連吃了好幾天古怪的東西，楊祎最近一直頻繁出入廁所。在家或診所也就算了，現在是在超市，楊祎很有些尴尬。
“你幫我找個工作人員，讓他帶我去吧？”
腹痛劇烈，楊祎實在忍不住。
臺若兮則挑了挑眉稍，便拽着他一路向前。
楊祎被她扯得腳步淩亂，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抖。
“臺若兮，別，你別……”
臺若兮卻不理他，一徑走到男廁門口，大聲叫道。
“裏面的男士注意，我現在扶一位盲人進來方便，敬請合理避讓！”
她的聲音高亢清晰，甚至大方坦蕩，楊祎卻是腳下一軟。還不及反應，就踉跄了幾步，一下子被臺若兮拖了進去。
身邊頓時傳來數個壓低嗓子的驚呼，緊接着是腳步迅速向外移動的聲音，甚至還有緊急關上廁所門的乒乓聲。
楊祎簡直想立刻挖個地洞鑽進去，卻被臺若兮輕輕一推，身子一歪就坐在了馬桶蓋上，同時身前的廁所門被“嘭”的一聲關上。
“鎖不鎖門随你，我就站在這兒等。”
楊祎幾乎要炸毛，但仍是哀求道。
“臺若兮，這裏畢竟是男廁，你還是出去等我吧。我自己找得到方向。”
聽臺若兮語氣不善的回道。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男廁？少廢話，速度點！”
……
楊祎跟着臺若兮從男廁出來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楊祎更是感覺到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灼熱目光，而身邊的臺若兮則更像是一座随時可能爆炸的冰山，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實在不怎麽美好。
過了很久，楊祎才摸了摸臺若兮僵硬的肩膀。
“我們……我們是不是離廁所很遠了？”
臺若兮白了他一眼，不說話，臉色倒是好了很多。
楊祎感到手下肌肉的松弛，頓時眉頭松懈，嘴角上露出一絲笑。他想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問。
“你确定，要自己下廚？就做我這幾天吃的，給他們吃？”
“當然。”
“可是……你是草食性動物。做給我吃的那些，你從來都不吃。要不……還是幹脆叫外賣？現在的外賣口味和營養都還不錯。”
臺若兮用眼尾瞥了楊祎一下。
“你不是都幫我試過了？怎麽，有問題？”
楊祎暗自捂了下肚子，頓覺脫力，最終還是搖頭吐出了兩個字。
“沒……沒有。”
……
之前提到逛超市對楊祎來說，并不美好。可和臺若兮一起逛超市，簡直就是噩夢。
周末的超市，到處都是人來人往。楊祎的盲杖施展不開，只能折在手心，緊抓着臺若兮的胳膊一步一戳。他什麽也看不見，到處充斥着古怪的氣味和聲音，讓他無所适從。而臺若兮卻像是很格外享受這一刻，拉着他到處游走，一會兒拿着水果讓他摸摸，一會兒舉起水産放在他鼻尖讓他聞聞，偏生讓他嘗試的不是菠蘿，就是帶魚，每一樣都帶給他驚吓連連。
楊祎很有些氣惱，臺若兮卻故意視若無睹，無甚表情的臉上，眉梢卻靈動的跳躍着歡快。
終于，購物車再也塞不下什麽，臺若兮才拉着楊祎去結賬。結果……
“拜托，你一個私立醫院的董事年薪近百萬，會付不出這點錢？”
“80萬不過是稅前，到手直接月光。何況我新換了車，又剛剛失業。”
“辭職還換四個圈的Q7？還全額付款？臺若兮，你誠心的！拉我來，就是讓我當苦力加散財童子！”楊祎捂着錢包，怒不可遏。
而說到車，臺若兮不覺唇角抿出一絲笑。
從前，她那輛mini雖然她很喜歡，可實在太小，每次楊祎鑽進去的時候，都好像大象進了螞蟻窩，擠進座位之後，就再也不能動彈。今天出門的時候，楊祎依舊小心翼翼的往裏鑽，卻忽然發現碰不到邊緣，吓得臉都白了。想起他那局促的表情，臺若兮就忍不住嘴角含笑。
“沒錯。不過叫你‘童子’有點超标，散財老伯伯可以有！”
“你……”楊祎簡直想暴走，墨鏡後的濃眉皺成一座連綿的山脈。
臺若兮則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廢話那麽多，趕緊付錢。後面都排長龍了。”
……
兩個人好不容易從結賬臺出來，楊祎身上被挂滿了塑料袋，正躊躇着要怎麽才能跟臺若兮往外走，就聽到臺若兮驚叫一聲，“忘記買醬油了”，便聽到蹬蹬蹬高跟鞋的聲音遠去……
半個小時候，臺若兮又拎了一塑料袋的戰利品從結賬臺出來，遠遠就看到高人一頭的楊祎，昂着頭蹙着眉，牙關緊咬，一副山雨欲來的勢頭。
他實在是太應引人注目了，不光光是他傲人的身材，還有那墨鏡後出衆的五官，以及無論如何都無法掩飾的盲态。
他就站在那裏，不偏不倚就擋着行人的路。偶有顧客不小心和他發生擦碰，他也不曾移動半步。他手上拎着四五個塑料袋，每一個都沉甸甸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清晰可見，可縱是他已經滿臉難耐，卻一次也沒有放手。
熙熙攘攘的超市裏，閑言碎語不時在身邊響起，也曾有超市工作人員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忙，然後楊祎不過是搖搖頭。
當臺若兮的高跟鞋在嘈雜的超市走道裏傳來的時候，楊祎的臉上頓時現出了輕松的笑容。他準确的将身體轉向臺若兮的方向，随即佯怒的重新蹙起眉頭，直到臺若兮停在他身邊，他才沒好氣的嘀咕。
“你是去釀醬油了嗎？怎麽那麽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