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釋懷
赫連清從未像今天這般痛恨截癱所帶來的不便。受傷後的五年,面對那麽多尴尬的過往,他都咬牙挺了過來。因為,“殘疾”注定将成為他一生的代名詞,不便就是他的符號。他可以自理,可以換一種方式克服種種障礙。這是現實,他不得不接受。可是今天,他感到一種切入肌膚的絕望和無奈……
他努力擡了擡肩膀,将視線轉向身下。那裏已經被白鷺收拾幹淨,卻一覽無餘的暴露在空氣中,病态的蒼白、細弱、癱廢,猶如死屍一般,醜陋不堪。
他長吸了一口氣,微微顫抖。
“對不起,白鷺。我……”
不待赫連清說完,白鷺一下子捧起他那蒼白的俊臉,便深深的吻了下去。
她吻的那麽急,以至于唇齒間磕碰出疼痛,還帶着淚水的鹹。赫連清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炙熱的胸脯裏劇烈的心跳。在那一瞬間,赫連清那慘淡無力的靈魂,像是被白鷺使勁的拽了一把……
顯然,白鷺是了解赫連清的,在看到赫連清那失落到近乎卑微的眼神的時候,白鷺就全懂了。
因為,婚後的赫連清變了,變得不再像從前那般自信,不再像初識那般淡然,盡管他表面上依舊雲淡風輕。
可是白鷺知道,赫連清是因為她在害怕。他害怕白鷺将和他的照片放在朋友圈裏,害怕白鷺的朋友問起有關他的真實情況,甚至會害怕和白鷺一同走在路上被熟識白鷺的朋友巧遇。
這個變化,白鷺清晰的記得是去了珲縣之後開始的,是從赫連清給白鷺的父母下跪的時候發生的,是從他說自己配不上她時突然變化的。
白鷺就是這麽清清楚楚的知道,可是她卻無能為力。就在白鷺束手無策的時候,赫連清已經把“配得上”這三個字,看得太重,直到壓得他都喘不過氣來。
白鷺俯下身,緊緊的摟着赫連清。
“蜀黍,這全部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瞞着你,讓你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以為我不答應,他們就不會來……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在你身體狀況不這麽糟糕的時候,再讓他們來,你就不會這麽難堪。蜀黍,都是我的錯。”
赫連清搖了搖頭。
“白鷺,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只覺得你那麽美好,是我見過最讓人心動的姑娘。後來,你有了我的孩子,我就貪心的想把你留住,因為你可能就是我今生唯一的家。直到後來,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你,我才發現自己其實根本配不上那麽完美的你。如果上天能讓我用三十年的壽命交換,我多麽希望自己還能重新走路,能像正常人那樣站在你的身邊,不再背負‘殘疾人’,這個标簽。”
這是赫連清第一次向白鷺訴說自己心中的無奈,每聽一個字白鷺的心就疼上一分,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的滴落在赫連清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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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黍,我嫁給你可能有孩子的因素。可是,如果換做其他人,我根本無法想象。蜀黍,你那麽好,我挑不出一絲毛病,我是真的愛你。至于你不能走路,你被貼上‘殘疾’的标簽,我覺得只因為那是你,這些都變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直到此刻赫連清才覺得呼吸平順了下來,他撫摸這白鷺柔軟的發,在她額頭上輕吻。
“白鷺,我愛你。我感謝上蒼,能把這麽珍貴的你送給我。”
白鷺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盈盈淚光猶在,她卻調皮的笑着。
“蜀黍,這是你第三次說愛我。還是‘坦誠相見’的狀态下。”
赫連清失笑搖頭。
“而且,丈母娘還在樓下等着。”
……
幫赫連清坐上洗漱椅之後,白鷺便下了樓。
廚房都已經收拾妥當,餐桌上擺滿了飯菜,母親姚桂英正将最後一鍋菜湯端出來。看到白鷺從樓上下來,姚桂英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也不會做他那些個南方菜,就給你們弄了點亂炖,待會兒你和他将就着吃吧。”
“謝謝媽。”
白鷺搓着小手,還想再說什麽,姚桂英卻走到門邊開始穿衣服,就連白楓也開始換鞋。
“媽,你們這就要走?”
姚桂英冷着臉,不說話,白楓尴尬的打着圓場。
“姐,媽說,姐夫身子不好,讓他多休息一會兒,我們就不打擾了。”
“那你們明天還來不來?”白鷺的聲音很怯懦,低到聽不清。
白楓來回看了姚桂英和白鷺幾眼,也是為難的說不出話。而姚桂英将鞋子套好之後,頭也不擡,轉身便朝門外走去。
白鷺來不及穿外套,趕緊追上去。
“媽——”
白鷺喚着,她想說,你們留下吧,就住在這兒,可是她擔心赫連清為難;她想說,我給你們打車,送你們回去,可是她還是擔心赫連清一個人在家。在愛情的面前,她終究背叛了親情。
就在這時,姚桂英突然轉過身來,又是一巴掌掄了起來……
白鷺聽到白楓驚叫“媽——”,自己則縮着脖子等了很久,卻沒等到預料中的疼痛。她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睛,卻發現姚桂英已經滿臉淚水。她頓時吓得慌了神,趕緊去拉母親的肩膀。
“媽,你怎麽了?媽,你別哭。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
“怎麽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的眼睛又沒瞎。”
姚桂英哭得格外傷心,反抓着白鷺的胳膊,擰着疼。她繼續哭着說。
“你肚子兩個娃,又得上班,又得伺候他。還沒學會照顧自己,卻已經在照顧病人;還沒學會給自己娃包尿布,都已經學會給男人包了。癱子是要折壽的,活不了多長時間,他還比你大上足足九歲。你現在肚子小,還幹的動,肚子大了怎麽辦?你要生的時候,他都沒法抱你去醫院。你以後還要帶娃,兩個呢,他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怎麽幫你?孩子大了,要到處玩,他那樣能去哪兒?我苦命的孩子,你怎麽就這麽傻?你才剛二十歲呀。”
……
過不多久,赫連清換好了幹淨衣褲,從電梯裏出來,發現客廳裏,只有白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白鷺,阿姨和白楓呢?”
赫連清将自己推到白鷺跟前,卻看見白鷺悠悠擡起的小臉上滿是淚痕。
“他們走了,說你不舒服就不多坐了,也沒讓我送。”
說着,白鷺将小臉窩進赫連清細軟的雙腿間。
“蜀黍,我們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去酒店看看我媽和弟弟,好不好?”
赫連清用指尖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嗯,可以把他們接回來多住幾天。我們帶他們好好逛逛。”
茶幾上躺着兩張明信片。
其中一張上的字跡幼嫩,寫着——
【蜀黍,我好愛你,全世界我最愛你。】
而另一張上的字跡灑脫飄逸,很有些龍飛鳳舞。寫的是——
【和你在一起是我最美好的時光。】
……然而,此刻的兩個人,誰也沒有心情去看上一眼……
赫連清身子不爽利,兩人很早便躺下了。
可白鷺根本睡不着,腦子裏一遍遍回想起母親在院子裏哭着和她說的話。她那時候,居然完全失了反駁的能力,只得一次次的搖頭,“媽,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
白鷺的心裏很難過,她的心裏存了他的千般好,為什麽只能讓母親看到赫連清無助的一面?
她在心裏周而複始的打着腹稿:等到明天,她一定會告訴母親,赫連清有多棒。他可以工作養家,他可以帶她到各處游玩,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幫她解決所有難題。最重要的是,他給她充足的安全感,給她無微不至的體貼。她一定要讓母親知道,赫連清不過是身體殘疾,可對她的呵護一分也不會少,反而相比其他人給予她的更多……
赫連清半夜醒來,拉着癱廢的雙腿翻身的時候,白鷺順手幫他拉了拉被子。
赫連清嘆着氣,摟着白鷺的說道。
“誤解源于不了解,我們給彼此時間,讓阿姨慢慢熟悉我,也許你就不會這麽為難。”
……
第二天一大早,白鷺幫赫連清收拾妥當,看着他吞下幾粒藥片,又比平時多做了一些按摩才給姚桂英打了個電話,卻并沒有人接聽。她又給白楓發了條信息,過了兩個小時才等來回音。
【姐,我們在火車站了。媽說,姐夫不方便出門,就不提早和你們說了。】
看了短信,白鷺的小臉煞白,赫連清連忙抓了外套幫她套上,拿起車鑰匙,便朝門外沖去……
将近一個小時後,白鷺終于在候車大廳內找到了母親和弟弟,赫連清坐在輪椅裏緊跟在她的身旁。
白鷺說。
“媽,你怎麽要走也不說一聲。”
姚桂英皺着眉,沒吭聲。白楓則抓着後腦勺不好意思的朝白鷺笑。
“姐,媽本來不讓我告訴你,說你懷孕要多養。她之前都把我的手機給沒收了。”
姚桂英狠狠的瞪了白楓一眼,而後看向白鷺。
“你媽我就是這麽不講理,來的時候我就沒和你們說,走了憑什麽要告訴你。”
“媽——”白鷺有些氣惱。
赫連清則将自己推到近前。
“阿姨,您和白楓都已經到申城來了,不如就多留幾天。我一會兒去幫把你們的火車票給退了,載你們回家住。然後,再帶你們在申城和周邊好好玩玩。”
姚桂英原本有些不悅的臉色,在看到赫連清那真誠的面容後,略有些緩和。停了半晌,她轉頭塞了一張紙錢給白鷺。
“我口渴,去給我把買瓶水來。”
“媽——”白鷺着急得直跺腳。
姚桂英立刻皺起眉頭。
“怎麽,還怕我吃了他不成?”
白鷺被白楓拉走後,姚桂英看着赫連清有了片刻的沉默。
倒是赫連清抖了抖嘴角。
“阿姨,那個……”一開口,卻發現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姚桂英嘆了口氣。
“身子好點了沒?”
“好多了,謝謝阿姨。”赫連清認真的道謝。“阿姨,其實我平時痙攣并沒有這麽嚴重。昨天……讓您見笑了。”
姚桂英又嘆了口氣,終于語重心長的說出了心裏話。
“你既然都已經和白鷺成家了,我們也不好說什麽。以後多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別讓白鷺太操心,她畢竟懷着孩子。”
赫連清慚愧的點頭。
“對不起,阿姨。”
姚桂英第三次嘆氣,似乎每次看到赫連清她只有嘆氣的份兒。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信封,遞到赫連清的面前。
“我這裏有三千塊錢,昨天走的急,忘了給你們。申城的物價高,我們知道。你拿去,自己再貼點,給白鷺請個保姆,幫襯着吧。”
赫連清趕緊扶着輪椅往後退,姚桂英卻硬塞在他腿上。
“我和她爸都是農民,沒幾個錢。你先拿去,保姆能請幾個月就請幾個月。等我把她爸在老家那頭安頓好了,再回來伺候你們倆。”
聽到這裏,赫連清心中一顫,眼前立時熱了。
“阿姨……”
姚桂英瞬間也變得心軟異常。
“你也是個好孩子,我和她爸都知道。上次你給我們下跪的時候,我們就看出來了。你當着我們的面那麽護着白鷺,我們也看在心裏。可是,孩子啊,你的腿……我們家白鷺那麽好,你怎麽能……”
說到這裏,姚桂英哽咽了數次。她看着赫連清不能再低下去的頭,伸手拍了拍赫連清的肩膀。
“阿姨又說錯話,給你賠禮道歉。上次還打了你,也和你賠個不是。”
赫連清覺得肩膀上好像有一座山壓了下來,根本擡不起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
“阿姨,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