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現實與理解
“阿姨,您不能動手!”
赫連清的聲音幾乎帶着怒意,和他之前一直以來的謙恭态度很是不同,這使得姚桂英不由得一怔。
“我教訓自己的女兒,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來插嘴?”
說完,姚桂英還想再将掃把往白鷺身上揮,卻被赫連清一把抓住手中。
其實,赫連清大半個身子沒有知覺,根本跪不住。此刻,他只得斜斜的倚在輪椅邊,卻仍是用身體牢牢的護住了瘦肖的白鷺。
“阿姨,這都是我的錯。讓您生氣,我很抱歉,您完全可以沖着我來。但是,您不能打白鷺,她可是您的親生女兒。”
這是白鷺第二次看見赫連清的臉上現出怒意,比上一次她當着他的面拒絕留下孩子的時候,還要更甚。現在的他,連從來都柔和的眉梢都豎了起來。白鷺的一顆心頓時既暖又疼。
而赫連清也在這個時候,将視線收回來,仔仔細細的瞧着白鷺,緊張不已的問。
“白鷺,你有沒有怎麽樣?”
白鷺搖頭,兩眼通紅。
“你呢?別光顧着我,你怎麽就不知道躲呢?”
姚桂英錯愕了半晌,剛有些微的慚愧,卻看到自家女兒竟然為了一個跪躺在地上的男人流淚,而這個男人居然只能歪歪斜斜的摟着白鷺,爬都爬不起來。這個時候,姚桂英又立即怒發沖冠。她一股腦撲上去,抓住白鷺紮在撓頭的馬尾辮,便将白鷺一把抓了起來。
“我白養你這麽大,你為了這麽一個殘廢,把我們老白家的臉都丢光了!”
白鷺疼得尖叫。
赫連清直被吓得立即松開手,生怕繼續抱着白鷺,讓她更加疼痛難忍。
而姚桂英似乎怒極攻心,又抄起掃把對着白鷺一陣噼裏啪啦的橫掃。一旁的白楓終于看不過去,抱住姚桂英的身子,高聲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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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別打姐了。姐都懷孕了。”
姚桂英顯然氣昏了頭。“我就是要把她和這個殘廢的孩子給打掉,省得生出來給我丢人現眼。人家會說我供女兒上學,臨了不過是讨了個只會爬的殘廢女婿,給他生小殘廢。”
姚桂英一聲聲口無遮攔的喊着”殘廢”,最後竟然還詛咒到孩子得頭上。白鷺滿腦子疼痛,頓時炸開,她一個機靈掙脫,對着姚桂英尖叫了一聲。
“媽——”
她的聲音凄厲尖銳,仿佛能撕裂所有時空,剎那間整個屋子安靜了下來……
此刻的白鷺,雙眼含淚,整張小臉都漲得通紅,頭發被姚桂英抓得淩亂不堪。她的指甲深深的扣進掌心,聲嘶力竭的對着姚桂英喊道。
“媽,我是你女兒,不是你用來賺面子的工具。”
“你說什麽?”姚桂英錯愕了,她仿佛聽不懂白鷺在說什麽。
白鷺已經完全顧不得那麽多,哭着繼續喊道。
“爸媽,我知道你們好面子。我從小讀書好,您們逢人便誇,但是一旦我考不上雙百,你們零下二十度都能把我趕出去。我初中考上省校芭蕾,你們明明沒多少積蓄卻仍要供我去讀,我咬牙堅持着,就是為了給你們掙那些個面子。後來我如你們所願,考取了申城戲劇學院,你們樂不可支,我卻天天起早貪黑的兼職,就是為了能給你們減輕負擔。
“前幾天,我給你們打電話,說我找了男朋友,想要和他結婚。起先,我以為你們會罵我,誰知當你們知道赫連是申城人,又在申城有座獨棟的房子,你們不就猶豫了一會兒。甚至都沒問他是什麽樣的人,還直說大城市人好,以後嫁了戶口就能遷去申城,以後成了城裏人,也算給白家揚眉吐氣。我還天真的以為,你們是為我的幸福着想。
“爸,媽,我是你們的女兒,我不是你們的面子。你們有沒有想過,女兒的幸福,比面子更重要?”
白鷺一字一句的控訴,說得姚桂英啞口無言,白楓更是在他們對面吓得噤了聲。卻在這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烏雲壓頂似的遮住了他們身前的光亮。
緊接着,一聲脆響“啪——”。
白茂廷大手一揮,白鷺結結實實的挨了一巴掌。
白鷺只覺得臉上霎時火辣辣的疼,頓時重心不穩,朝後仰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卻滿當當倒進赫連清的懷裏。
不知在何時,赫連清已經自行爬回了輪椅,就在白鷺倒下的瞬間拼命來到她的身旁,把她牢牢摟在自己懷中。可是他的胸口疼痛的無以複加,甚至覺得喉頭有些甜。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殘疾,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一雙可以奔跑的雙腿,可以在第一時間替白鷺抵擋住那突如其來的一掌。赫連清緊緊的抱着白鷺的身子,撫摸白鷺紅腫臉頰的手指,還在隐隐的顫抖。
随後,赫連清擡起頭,撐着一雙深邃的眸子,狠狠的瞪着似是懵在當下的白氏夫婦,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憤怒,和之前謙和卑微的赫連清簡直判若兩人。
“叔叔阿姨,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你們為什麽要這樣打白鷺?”
不等白茂廷和姚桂英回話,赫連清扶了扶白鷺。
“白鷺,拿上行李,我們走。改天等你爸媽冷靜一些,我們再回來和他們談。”
白鷺滿心委屈,早已經哭成淚人,抖着唇角推起赫連清的輪椅便往外走。
卻聽“桄榔”一聲,白茂廷把正盆餃子餡兒扣在了赫連清的身上。油膩的肉末滑落下來,在赫連清的羽絨服上留下一塊又一塊深深淺淺的斑駁。
白茂廷吼聲如雷。
“白鷺,你今天要是敢和這個殘廢踏出家門一步,以後就休想再回來!”
白鷺頓時哭得更兇,一邊伸手幫赫連清擦拭臉上的污垢,一邊嗚咽。
“爸,你怎麽可以這樣?我喜歡他,我想和他在一起,你們為什麽就不替我想想。”
而赫連清卻似乎平靜了許多,狀似不經意的将身上的穢物抹去,語調淡漠甚至有些嘲諷的說道。
“叔叔、阿姨,我倒是覺得白鷺跟我走更好。我一個殘廢,不會為了面子,而委屈她做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更不會仗着她對我的感情,而下手打她。我這輩子不會,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這麽再這麽對她。”
說完,赫連清拉着白鷺,竟然一只手,就把自己的輪椅徑直推出了門外……
過了半晌,原地怔愣無語的白家三人中,白楓最早清醒過來,他一轉身便推開門追了出去。
白楓詫異,他不過才遲疑了一會兒,竟然一直追出很遠,才看到白鷺和赫連清。他原本想把姐姐白鷺趕緊拉回去,給父母賠禮道歉,可看到他們緊緊的相擁在一起,白楓頓時猶豫了。
白楓站在他們幾步之遙,将自己掩藏在矮牆的背後。他看到一直堅強獨立的姐姐白鷺,躲在這個只能坐在輪椅裏的男人懷裏哭。
自白楓有記憶起,他就從未看見過白鷺抹眼淚。姐姐總是咬着牙,總是做到最好,總是能贏得父母在人前的贊許。偶爾有零星幾次,因達不到父母的期望,而被他們責罵,白鷺也從來都是拼命忍着不落下一滴眼淚。只迅速重頭來過,讓父母能在鄰裏鄉親面前繼續笑得合不攏嘴。
而今天,姐姐白鷺竟然哭得如此小鳥依人,看起來那麽柔弱,就好像她從來都未曾堅強過。
白楓遠遠的看到赫連清捧着白鷺的小臉,邊替她擦拭眼淚,邊深深的凝望着她早已哭紅的眼睛。
“還疼嗎?”
他的聲音很輕緩。
白楓想,這大概是只有南方男人才特有的溫柔。
而白鷺則習慣性的搖了搖頭,但不過片刻,仍是坦誠的點頭說道。
“疼。”委屈軟糯的語調讓人心裏揉成一團。“可是,我的心更疼。赫連,我好難過。”
說完,白鷺再次一發不可收拾,抱着赫連清的肩膀哭得愈加高高低低。
白楓最終獨自靜悄悄的折返回白家。他忽然有些不認識自己的姐姐,他忽然明白這麽多年,姐姐原來也不過是十九歲的女孩兒,她也會撒嬌,也需要有人疼。而那個人,那個能讓白鷺放棄一切僞裝,肆意宣洩心中最真實感受,不再故作堅強,可以委屈就哭,開心就笑的人,不可能是他們白家人,卻只會是被他們白家人稱之為殘廢的赫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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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日,陽光像一把探照燈似的,直射在皚皚白雪上,讓人炫目。那光雖然強烈,卻一點也不暖。
凍土坑坑窪窪,上面一層積雪,踩起來咯吱咯吱的。赫連清的輪椅在這崎岖不平的鄉村公路上,行進得份外艱難。每每雙腳跌出踏板的時候,赫連清都要停下來,重新将雙腿拎起來扶正。
而白鷺要托着沉重的行李箱,也只能騰出一只手來幫他推一推輪椅。可她之前哭泣了太久,體力耗費太多,現在也有些力不從心。
到村口的短短幾百米,兩個人走了很長時間,似乎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熱量都在寒風中消散……
就在兩人幾乎都要體力耗盡的時候,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一個比白楓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人,從一輛農用卡車的駕駛室內探出頭來。
“姐,白鷺姐。快上車,我送你們去珲縣。”
原來這個少年人是和白楓一同玩耍的校友,比白楓高出三屆。就在十幾分鐘前,白楓偷偷發消息給他,讓他幫忙開車把他姐姐、姐夫帶回珲縣,怕他們在這小鄉村裏打不到車。這少年人起初還有些微詞,可得知赫連清的身體狀況之後,便動了恻隐之心。
天氣太冷,赫連清的身子開始不聽話。農用卡車的駕駛室裏雖然可以坐下三個人,但是位置很擠,又很高。赫連清一手抓着門把,一手撐着座椅,使了幾次力,都沒能把凍僵的身子轉移上去,總又重新摔回輪椅。
白鷺着急的想出手幫忙,還是少年人一把将赫連清抱了上去。
赫連清低聲道謝,眼神暗淡,喉間有些啞,隐隐的低聲咳嗽着。
白鷺迅速爬到他身邊,摟着他的身子。
“怎麽了?是不是凍着了?”
赫連清用一只手撐着身子,另一只手反倒把白鷺攬在懷裏。
“是有點低估了你們家鄉的冷,下次得把暖氣背在身上才行。”
“你是說,還有下次?”
白鷺忽然轉過身圓睜着眼睛看赫連清,驚愕的表情裏竟有一絲期許。
赫連清第一次猶豫了,忽然發現對自己的決定沒有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