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路
12月的申城,雖然寒冷,但不過是落葉梧桐、寂寞深巷,除了人們身上的陰冷,眼睛裏卻并不能找到和秋天的區別。而距離申城2000多公裏之遙的北國小城珲縣,卻早已是銀裝素裹,仿佛是牛奶一般的世界。
下了火車,白鷺與赫連清在隊伍裏排了很久,才終于等到一輛出租車。司機是珲縣本地人,主動幫他們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又在白鷺幫赫連清從輪椅裏轉移出來之後,把輪椅收進了副駕駛座。
車子裏很暖,北方的司機大哥有一副熱心腸,心直口快也毫無避諱,關上車門便大聲詢問。
“大兄弟,怎麽受傷的,還能不能恢複?兩條腿怎麽都不能動了?”
赫連清撐着自己慢慢向裏挪,但實際早已身心俱疲。
“摔的,從高處。”
這是白鷺第一次聽赫連清說自己的受傷原因,從前她雖然很想問,可總覺得赫連清是在避諱些什麽。如今,被這陌生的司機大哥随意問起,白鷺有了片刻的遲疑。但很快她便恢複過來,伸手幫赫連清把厚重的羽絨服脫去,一只手攬着他僵硬的背脊,另一只手則不停的按捏他不受控的雙腿。
出租車司機啓動車子,透過後視鏡看了看他們。
“大兄弟,看你不像北方人,哪兒人吶?來我們這兒是走親戚的吧?”
“嗯,我們從申城來。”
赫連清的話不多,但話尾透着禮貌的笑意,這使得與他對話之人,總不會覺得疏離。
司機卻似乎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
“申城可是個大城市啊,好地方。聽說全是精英,全是土豪,各個看不起我們這群鄉下人。”
赫連清笑了笑,沒有回話,那司機又全不在意的繼續說。
“我們珲縣沒有飛機場,你們還得從省城轉火車過來吧。這小屁地方連個高鐵都不通,全是綠皮普快,看你們這樣,也該是折騰了一宿……”
坐在前面的出租車司機自顧自的唠叨,赫連清只偶爾應兩聲,以示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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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說的沒錯,白鷺家住的小鄉村實在太偏僻,兩個多小時的飛機,然後再換乘火車。下了火車,汽車還要再坐兩、三個小時。
各種交通工具的上上下下,對于不适合長途跋涉的赫連清來說,實在又是一種折磨。而南北氣溫的巨大差異,也讓他不夠健壯的身體飽受考驗。
之前候車等待的地方,是半開放式的,雖然頂上有棚,可依然寒風刺骨。不比南方的陰冷,北方的冷是單刀直入的冰寒。在等車隊伍裏,不過排了十多分鐘,那種冷就已經讓骨頭生疼。人們紛紛在寒風中不停跺腳,來緩解腳下因寒冷而傳來的刺痛。而赫連清卻只能撐着座椅,來回變換着姿勢,臉色也愈顯蒼白。白鷺看得出,他受傷的後背正酸痛不止,而他的雙腿此刻也開始不住發顫,陣陣難忍的神經痛輻射而來,而這些他只能一個人承受,旁人根本無法分擔……
出租車很快便開出了火車站,放眼望去窗外全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路上行人很少,各個絨帽氈巾,只露出兩只眼睛。
“還冷嗎?”白鷺問。
“沒事。”
赫連清的聲音很淡然,雙腿也慢慢恢複了平靜,盡管套着羽絨褲,但仍顯瘦弱,軟軟的靠在白鷺的腿邊。
此時的赫連清緊緊的靠坐在座椅裏,盡管有白鷺從旁扶助,可還是會時不時的因颠簸而傾斜了身子。
白鷺把赫連清僵硬的身子摟得更緊,将小臉窩在他的肩頭。
“都怪我,應該和你商量一下,再跟我爸媽把時間定下來。不然,我們可以在珲縣先休息一晚。”
赫連清揉了揉白鷺肩頭的發絲。
“別擔心,我只是有些怕冷。我們南方人,沒見過世面。”
白鷺被他逗笑,又把他冰涼的手指放在手心裏搓揉……
“白鷺”,過了一會兒,赫連清喚她。白鷺低低應着,聽他在自己耳邊輕聲囑咐。
“等下見了你的家人,不要為我說話,好嗎?”
白鷺一下子從赫連清懷裏坐了起來,瞪着眼睛看他。
赫連清笑着碰了碰她有些微鼓的小臉。
“我不是說你爸媽一定會為難我。只是覺得,作為晚輩,态度謙和一些可能更能博得好感。畢竟推己及人,我這副身子,任是哪家女兒的父母,都不大願意接受。”
說着話,赫連清暗暗抓了下細弱的雙腿,不經意間已經指節泛白。白鷺看在眼裏,心裏微酸,重新摟住赫連清的腰腹。
“不會的,你那麽好,所有人都看在眼裏。而且,雖然我爸媽都是農村人,可一直都很開明。從小他們都尊重我自己的決定。對身體不方便的人,也從來沒有歧視過。從前還帶着我和弟弟,幫助他們種過地,收過稻子。我如今不過是早早懷了孕,等和你領證結婚,就名正言順了。我相信,爸媽不會說些什麽的。”
赫連清忽然心中有些苦,他很想告訴白鷺,可那些“身體不方便的人”并不會成為他們的女婿。然而,他終究沒有開口。
思索了片刻,赫連清還是牽起白鷺的小手,重又認真說道。
“白鷺,你務必要答應我。等下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都一定不要幫我。無論你爸媽對我說什麽、做什麽,也都一定不要來阻止,好嗎?”
…… ……
出租車在鄉村公路上疾行了兩個多小時,終于開進了一家農舍的院子。車子普一停下,便有個少年人從屋子裏急急忙忙跑了出來,邊跑還邊嚷着。
“爸媽,姐他們回來了。”
緊跟着少年人的聲音,是一個有些年齡的女人的笑聲。
“趕緊讓他們進來,一會兒給他們下餃子吃。”
少年人穿得極為單薄,不過一件薄薄的長袖T恤,跑得卻極快,雙腳踩在松軟的雪地裏,發出歡快的嘎吱聲。可當他跑到出租車前,卻完全怔愣當下,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尾随在他身後的,是那個笑聲爽朗的中年婦女,她身上系着圍裙,手裏還捧着一個面盆,裏面盛着剛拌的餃子餡兒。笑容也在看到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人之後,頓時僵住了。
出租車司機照舊很熱心的替白鷺把行禮搬出後備箱,而白鷺則去副駕駛位把赫連清的輪椅拎出來,放在後門旁邊。赫連清自行從出租車內轉移到輪椅上的時候,少年人和中年婦女便恰巧看到了這一幕。兩人相似的眉眼,同樣的驚愕表情。
被白鷺和母親和弟弟如此盯着看,縱是做了許多天心理建設的赫連清,也頓時覺得似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一瞬間覺得如鲠在喉,頭也擡不起來,禁不住扶了扶毫不着力的雙腿。
而白鷺,似乎還沒意識到母親和弟弟的神情有不對,她只顧着低頭幫赫連清整理雙腿,待站起身看到母親姚桂英之後,便露出甜美的笑容。
“媽,我回來了。”
可姚桂英卻完全像是聽不見似的,依舊盯着赫連清的輪椅瞧。白鷺這才明白不對了,她慌張的低頭看了看赫連清,卻發現他也正擡頭看着她,笑得慘白而抱歉。
白鷺心裏一疼,咬着牙牽起赫連清的手。
“媽,這是我男朋友——赫連清。”
還不等赫連清将“阿姨”兩個字說完,姚桂英竟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吓一般,逃也似的躲進屋子裏去了。
白鷺只覺得胸口酸悶,堵得要命,想立即推起赫連清的輪椅就飛回申城去。可赫連清卻拽着她的小手,強撐着低微的笑。
“我們進去,再和你爸媽好好打聲招呼。”說着,又看向一旁依然呆若木雞的白楓。“這位,是你弟弟白楓吧?”
白鷺抿着唇點點頭,聲音有些啞,把手裏的拉杆箱往白楓跟前送了送。
“白楓,先幫我們把行李拿進去吧?”
白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隐約退了兩步,才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只是搶過拉杆箱,迅速鑽進屋去。
看到母親和弟弟這樣的反應,白鷺心中既意外又難過,頓時眼眶便紅了一圈,她低着頭去看赫連清,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一遍遍的勸阻她,“走吧,和赫連一起趕緊走吧。”
可還沒等她說出口,赫連清便拍着她的小手,仰頭看着她淡淡的笑。
“沒事,白鷺。我們進去吧。”
…… ……
白鷺家是典型的北方農村院落,院子裏的土路并不平整,皚皚白雪凍得一個疙瘩又一個疙瘩,輪椅在這些堅硬的凍土上颠簸,赫連清那雙孱弱的雙腿,三番兩次跌出踏板之外。最後,他不得不雙手拽着膝蓋,由白鷺将自己推到門口。
屋子門前的坎兒不高,但僅憑赫連清一個人的力量是上不去的。白鷺把赫連清停在門口,去倉房裏找了半天,拎了一大片廢舊門板鋪在上面。白鷺伸出手來,卻看到赫連清搖頭,表情異常嚴肅。
“我自己來。”
然後,白鷺就站在他的身旁,咬着下唇,看他一點點費力的将自己推上這臨時搭建的斜坡。
那是唯一一條通往白鷺娘家的路,盡管那條路只是一張廢舊門板鋪成,殘破而厚薄不均,又一直在嘎吱亂顫,可赫連清依舊穩穩的把自己推了上去……
屋子裏收拾的幹淨利落,窗明幾淨。進門便是個不大的廚房,竈臺上擺放着各色食材,鍋裏的水還滾滾的燒着,爐竈裏柴火噼啪直響。
而緊挨着大門的一側便是內屋,連接內屋的房門大開,毫無遮攔,擡頭便能看到一片寬敞的土炕。土炕燒得很熱,赫連清一進屋子便感到一陣胸悶,不自覺扯了扯衣領。白鷺連忙幫把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又想幫他脫羽絨服,卻聽到一聲冷哼從炕上傳來。
白鷺與赫連清一同順着聲音望去,卻看到父親白茂廷剛把手中的卷煙惡狠狠的扔在炕桌上。母親姚桂英坐在炕桌對面,臉色也是不怎麽好看。弟弟白楓則站在白茂廷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炕桌上早已經擺放了各色佳肴,幾乎都是白鷺喜歡的吃食。望着父母的一張冷臉,白鷺猶豫了片刻,仍是向前了兩步。
“爸媽,我回來了。”
見白茂廷和姚桂英都不說話,白鷺強自鎮定的扶了扶赫連清的肩膀。
“爸媽,這是赫連清,我之前和你們提過的,我男朋友。過幾天,我生日一過,我們倆就決定登記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