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臺階
赫連清已經不記得上一次爬樓梯是在什麽情況下了,可能是在康複中心訓練的時候,也可能是在中途之家的傷友面前。
當他将自己挪下輪椅的時候,心裏還是暗暗的發慌。甚至想立刻打電話給楊祎,讓他坐火箭飛過來。
赫連清的傷得位置,其實很高,低矮的臺階不足以支撐他幾乎沒有肌肉的背脊,右手的扭傷雖然不重,但是要撐着身體,同時帶着輪椅爬上那許多臺階,赫連清心裏也沒底。但是,耳朵裏傳來白鷺一聲接着一聲的作嘔聲,不看上白鷺一眼,他心裏就慌得根本等不下去。
赫連清背對着臺階,将一邊肩膀斜靠在牆壁上,借着肩膀和左手的支撐,右手把兩條虛軟的雙腿撈到身前,成屈膝狀。然後,他稍稍坐正,再雙手朝後撐住臺階,一同使力,毫無知覺的臀部便被提上了第一格臺階。右手肘刺痛的厲害,一陣陣的脫力,可是他沒有停。同樣用肩膀和左手撐着自己的身子,重新用右手把腿一條一條的再次挪到近前。
等到挪到第三格臺階的時候,赫連清的額頭上已經浮出了一層薄汗,主要是右手實在太疼。他忽然發現了又一個難題,輪椅似乎很難被帶上去。因為,早前要在老宅裏辟出額外空間加裝電梯,不僅工人房被切割出了一小半,就連原本不怎麽寬敞的樓梯,也被削減了一些。要帶着輪椅上去,他必然只能一直拽着它不能松手,否則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擺放。
赫連清禁不住牙關緊咬,狠抓着自己完全無法動彈的大腿,心底發沉……
白鷺果然吐了很久,一直到把中午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光了,才算喘過一口氣來。照例感到頭重腳輕,她靠在淋浴房門邊,坐了好一會兒。
忽然,她突然意識到赫連許久清喚她了,他不會是……
白鷺趕緊站起身來,轉身便往樓下去……
老式的小洋房,樓層間隔很高,從一樓到二樓二十格樓梯,當中還有一個轉角。白鷺從二樓沖到樓梯口,就看到赫連清已經爬上了轉角以上的階梯處。
此刻的赫連清,額頭上全是汗,饒是這般陰冷的天氣裏,他那細碎的發絲也變得濕漉漉的。而他那英俊的臉龐卻是毫無血色的煞白,整個人幾乎是躺在樓梯上,不住喘息,一只手撐在身後,另一只手則死死的按在右腿上,隐忍巨痛的模樣。
原本好整以暇穿在腳上的白色的休閑鞋,在轉角前的幾格樓梯那裏,便被蹭掉了一只,還有一只挂在綿軟的腳掌上,随着右腿的不住顫動,而岌岌可危。
樓梯轉角處,是他賴以行動的輪椅,應該也是再無力拖動,而被舍棄在那裏……
聽到動靜,赫連清勉強擡起眼睛看了看白鷺,卻緊接着在牙縫裏擠出一絲笑來。
“本來想爬上去看看你,可……可是,好像動作……好像慢了點。”
白鷺頓時眼圈就紅了,連忙搶下去,蹲在赫連清的身旁,伸出手卻不知道該怎麽做,一時間急的說不出話來。
Advertisement
倒是赫連清又笑得慘白。
“別怕,白鷺,最近我鍛煉太少,肌張力大,痙攣很正常。你等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就好了。”
他顯然疼得厲害,一句話總也說不全。
白鷺狠狠的咬着牙,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見赫連清痙攣,在校門口重逢時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抽搐得冷汗淋漓,可當時的白鷺遠比現在淡定。
白鷺暗自驚詫,如今的她竟然會這麽着慌,似乎像是和他一起在疼一般,緊張得脖頸都微微的發硬。她努力回憶楊祎從前為赫連清按摩的動作,強自克制着一顆慌亂不安的心,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放到赫連清細瘦的雙腿上。
“要怎麽做,我現在就學,我學得很快。”
…… ……
待到那些可怕的痙攣過去,赫連清的臉色總算好了一些。他靠在一旁的牆壁上,悠悠的看向依然在給自己雙腿做按摩的白鷺,眼中寫滿抱歉。
“白鷺……”
“你還疼嗎?”不等赫連清說完,白鷺便搶着問道。
說話的時候,白鷺始終低垂着眼睫,小手在他細弱冰涼的雙腿上來回拿捏。赫連清看不到她的表情,努力支着身子,探着脖子看她。
“你呢?感覺好一點沒有?”
白鷺卻不說話了,小嘴緊緊的抿着,尖尖的下巴皺成一團。
“怎麽了,生氣了?”
赫連清有些擔心。
“白鷺……”
他再次輕輕喚着她的名字,卻竟迎來白鷺一陣輕顫。
赫連清趕緊讓自己坐直一些,騰出一只手來朝白鷺探過去。可還沒等纖長的手指觸碰到她嬌嫩的肌膚,一滴晶瑩的淚花,已經跌入他的掌心。
赫連清忽然就明白了白鷺的心思,心酸又溫暖。他将那滴淚花攢起來,用指關節輕擦白鷺瞬間濕漉的臉頰。
“白鷺,你看,我的腿不會走路。”
白鷺掀開眼簾,強忍着透過不住湧出的淚水,看向赫連清模糊的臉,聽到他繼續說。
“但是,如果你不下來,我終究是可以爬上去的,只是時間久一點,動作難看一點。”
赫連清停下來,看白鷺的反應,結果白鷺哭的更兇。赫連清捧着她的小臉,滿手的淚水,一時間竟笑出了聲。
“我們不哭了好嗎?一哭就不好看了。”
看到赫連清竟然還能沒心沒肺的笑,白鷺真就動了氣。
“我才沒有哭,我才沒有不好看,你才難看呢,你最難看了!”
被白鷺這麽孩子氣的一嗆,赫連清頓時愣了半秒,轉而啼笑皆非。
“好好好,我們家小白鷺最好看,怎麽都好看。最難看的人是我,我最醜。只是,白鷺,我們別再哭了好嗎?你這樣一哭,我最後一口氣都洩了,恐怕要在樓梯上躺很久,才能再有力氣爬下去。”
赫連清原本是在和白鷺開玩笑,結果他這一說,反倒讓白鷺大開了水閘,“哇”的一聲,哭得再也攔不住。
白鷺撲進他的懷裏,一下子就便把他的胸口全部打濕,捶着他的胸口,悶悶的罵道。
“你個大笨蛋,誰讓你上來的?我吐我的,要你管?你爬上來幹嘛!你又不能替我懷孕。赫連清,你就是個大笨蛋!”
白鷺窩在赫連清的胸口哭了很久,才睜開一雙桃子似的眼睛看向他。
“你會不會笑話我,這麽大的人還哭鼻子。一哭還哭個沒完?”
赫連清失笑。“你允許我笑嗎?”
白鷺艱難的翻了個白眼。
“你都已經笑了。你就不能當我是孕激素紊亂,情緒失控嗎?還笑話我。”
赫連清輕輕拍了拍白鷺柔軟的脊背。
“不怕,我再笑,你就懲罰我,反正我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白鷺和赫連清相處這段時間,已經開始習慣了赫連清常常一語雙關的說話風格,聽到他說這話,覺得心裏既甜又隐隐的酸。她的小手劃到赫連清的胸口。
“從這裏開始就已經感覺不到了嗎?”
赫連清靠在牆上,一只手摟着白鷺的身子,另一只手則抓住白鷺的小手,點在自己雙乳的正中。
“這裏開始,對觸碰有感覺,但是感覺不到冷熱。”
然後,他把着她的小手往下移了十公分左右,又道。
“這裏開始,就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白鷺不自覺的用小手在赫連清示意的感知平面以下,又輕輕摸了摸,他的腹部都很軟,和他的雙腿一樣,沒有任何緊實的肌肉,微微泛着涼。他的腰部脊柱也無法自主直立,靠在牆壁上,軟軟的彎成一張弓。雙腿上厚重的牛仔褲,總也無法被細弱的雙腿撐滿,常常癟塌着,被相對突出的膝蓋撐出一層一層的扁扁的褶皺。
白鷺心裏止不住的酸楚,而赫連清卻只低頭看着她的小手來回移動,若有似無的笑。
“可是,為什麽平時一點也感覺不到,你的腿還會疼?”
赫連清嘆了口氣。“神經損傷有時候就是這麽霸道,誰也說不清。”
白鷺又問。“每次時間都會這麽久嗎?”
赫連清搖頭。“不,多數情況下,就幾分鐘,忍一下就過去了。”
白鷺看着赫連清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心底裏那鈍鈍的痛的一絲一毫都沒有減少,眼睛裏又忍不住攢出一些淚花來。她低下頭把赫連清的身子緊緊的摟在胸前。
赫連清被她孩子似的擁抱,抱得輕笑。
“怎麽?又是幫肚子裏的寶寶,抱一下他的父親嗎?”
白鷺肩膀聳動,似乎也被他逗笑,聲音悶悶的從他懷中傳來。
“不。這次是幫寶寶媽媽,抱一下寶寶爸爸。”
…… ……
因為,上樓的時候太過着急,用力不當的結果是,赫連清的右手肘腫得更加厲害。下樓的時候,幾乎使不上力氣。
白鷺陪他一起坐在樓梯的臺階上,左手摟着他松軟無力的腰背,把他的右邊肩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兩人一同使力,慢慢撐下臺階。
動作的時候,赫連清的那兩條無力又細弱的雙腿,總會不自覺的倒向一邊,壓在白鷺的雙腿上。
赫連清低低的笑。“你看,我的腿有多麽喜歡你。”
在白鷺的幫助下,赫連清重新坐上了輪椅,總算吐出一口氣來。白鷺還想蹲在他身前,幫他穿鞋,赫連清輕輕把鞋接了過去,拉起白鷺的小手。
“你休息一會兒,我自己能穿。”
白鷺搖頭。“你手疼。”
赫連清則抓着白鷺的小手不放,笑着仰望她的小臉。
“我的身體完全和普通人不同。我不能走路,爬都比普通人爬的慢。摔倒後,甚至可能會爬不起來。天氣和體位變化的時候,我的腿還會痙攣。而無法自主運動,導致的身體大部分肌肉萎縮,使得我的腿很難看的同時,體質也會不比常人。我也許常常會生病,常常需要卧床。但是,白鷺,就是這樣一個殘疾的我,還是可以照顧自己的。”
白鷺聽完赫連清說的這一長串訴說,認真的點了點頭,卻還是把他放在雙腿上的鞋子搶了過去。她在赫連清身前蹲下身子,把兩邊鞋帶都全部拉開,拖着赫連清不着力的腳掌往鞋子裏送。他的腳踝很松,輕輕一碰就不住的左右歪斜,腳趾也繃在一起,把棉襪弓成一個別扭的弧度。
白鷺嘗試了幾次,終于撅着小嘴,看向有些錯愕的赫連清,小臉上似乎還有些惱意。
“你都不教我一下嗎?”
赫連清那白皙的臉龐上,頓時一片緋紅……
待到把那雙鞋套在了赫連清的腳上,兩人同時都松了一口氣。
赫連清掩着嘴咳了數聲,思索了片刻。
“白鷺,你都看到了。我的腳,我的身體,我這樣的現狀,你……能試着和我一起生活嗎?”
白鷺也思索了片刻,大眼滴溜溜轉了幾下,調皮的笑了,學着赫連清的語氣,說道。
“赫連,你也都看到了。我的肚子,我的身體,我這樣的現狀。你準備好教我怎麽一起和你生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