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
結婚了,借沈映的別墅辦婚禮,他沒給我發請帖,我避嫌,躲去了桃源寨。第二天我回去,人去樓空,一屋子狼藉,幾個清潔阿姨在打掃,我怕自己在屋裏礙着她們做事,就去了後院閑逛。我本來是想找找沈映的,結果讓我找到了小艾。
小艾可能是從自己家裏走過來的,他的腳底都是土,他的嘴上有奶油的痕跡,他赤身裸體躺在一條雪白的婚紗裙上,安靜地閉着眼睛。
我拍了拍小艾,他睜開眼睛看我,我問他:“怎麽在這裏睡覺?”
我脫下外套給他披着,拉他起來,笑着看他:“你夢游?大衛請你了?”
小艾穿好衣服,搖頭。我擦了擦他的嘴角,說:“哦,那你是聞着蛋糕的味道過來的。”
小艾低頭一看,問我:“我衣服去哪兒了?”
他裹着我的外套,遲緩地眨着眼睛,說:“我可能真的夢游。”
他往後院走去,我跟着他,遠遠能看到別墅和還在裏面忙活的清潔阿姨了,小艾停下了腳步,我點了根煙,遞給他,我自己也點煙,抽煙。我們站在樹叢邊,我把手機拿出來,看昨天沈映發在微信朋友圈裏的婚禮視頻和照片。
我在裏面找小艾,小艾也看,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麽。
清潔阿姨走了後,我們才進屋,沈映出現了,他穿着睡袍,在廚房煮咖啡,看到我們,笑了,關切問道:“吃早飯了嗎?”
他看着我問的,我吃過了,就問小艾:“你還沒吃吧?我給你煮點什麽?“
“紅油抄手。”小艾說,坐在了餐桌邊。沈映扔了包花生過去,我打開冰箱看了看,冰箱裏只有餃子和湯圓了,我說:“我去買吧。”
距離別墅四十五分鐘車程的一個高速休息站附近有家超市,我常去。沈映把車鑰匙給了我,我問他:“再給你帶點什麽回來?冰箱裏也沒什麽存貨了,你什麽時候回玉松?午飯在這兒吃嗎?”
沈映說:“中午約了客戶吃飯。“他送我去了門口,看着我道:“你也不用他說什麽就什麽吧?也太慣着他了。”
我無奈地說:“學長你沒追過人,男追男隔着一座喜馬拉雅,沒那麽容易啊。”
沈映一擡手:“算了,當我沒說,”他拍拍我,“說正經的,大衛昨天和我說,怎麽沒看到你關學弟,我說,你沒請他啊。他讓你明天去律所上班。大衛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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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着從柱子間的縫隙裏看小艾,我依稀望見他的側臉,他無聊地撐着下巴,無聊地盯着那袋花生。沈映又說:”不如你問問他願不願意和你一塊兒搬去玉松,他媽媽身體不好,那就住療養院嘛,有專業的醫護人員照顧也沒什麽不好,你放心吧,給你開的工資肯定夠你開銷的。“
我撓着臉頰:“我感覺還沒到那個時候……”我忍不住嘆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也沒見過他媽媽。還是前一陣,我才知道他有個……“我頓了頓,“有過一個雙胞胎妹妹。”
沈映笑了笑:“你考慮一下吧。”
我在玄關換鞋,沈映遲遲沒走開,我幹笑了兩聲,穿好鞋,看他,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明白,謝謝學長關心了!我有數。”
我以為他注視我的眼神,他對我的沉默無言是在質疑我的鬼迷心竅,是在擔憂我的前途——為了一段完全摸不透方向的感情擱置自己的事業,任誰看來都是不明智的。
我喜歡小艾,我愛他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我說不清,自己也很糊塗,我那時候唯一清楚的是,小艾還沒吃早飯,他想吃紅油抄手,我要弄給他吃。
我去超市采買了不少東西,提着兩大只購物袋回到別墅,路過沈映的那間工作間時,我瞥見了小艾。他趴在一排魚竿下的一張長長的皮椅上,他沒穿衣服。沈映不在。我進了屋,去廚房放下了購物袋,開火煮水。我朝着二樓的方向喊沈映,沒有回應,我又去院子裏找,也找不到他。哪兒都不見沈映。水開了,我煮了馄饨,煎了個荷包蛋蓋在上面,端着碗去了工作間。
沈映還是不見蹤影,小艾仍趴在那張椅子上,他的邊上有張長木桌,桌上散落着兩只手機,一些相片,打印出來的彩色圖片,一本大開本的彩印書攤開着,大段大段的文字配着一張模糊的圖片,我掃了眼,圖上盡是些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符號。桌上還有一小瓶紋身顏料和一把紋身槍。
我把馄饨放下,看着小艾,他的背上不知什麽時候也多了好些蚯蚓似的符號,和那本書上配圖裏的很像,我比對着,問他:“沈映呢?”
“不知道。”他說。
他背後的符號和那配圖上的符號一模一樣。我說:“吃點東西吧。”
我又去找沈映,我非找到他不可,我在一樓沒找到他,就去了二樓,主卧就在二樓,邊上是書房,再邊上,是一扇帶密碼鎖的門。我能打開的所有門後面都沒有人,我站在了那扇需要密碼才能開啓的門前,我先喊了兩聲,接着敲門,別墅裏靜悄悄的。我決定試試密碼鎖。我試了沈映的生日,門沒開,我還想再試時,沈映從後面一拍我,說:“你可以試試我媽的生日。”
我吓了一跳,看着他開了個玩笑:“你家有這麽多機密文件需要鎖起來?”
沈映擡擡眉毛:“其實我是跨國間/諜,噓,你別說出去啊。”
他往樓下走,我緊跟上去,問他:“你還會紋身?你在給小艾紋身?”
後面那個問題才是我真正關心的。
沈映說:“扮神君的人身上會被寫滿紅色的字。”他看我,“他和你說過這裏祭祀的事吧?”
我連連點頭:“當然說過,赤練神君,他滿十七就能扮了,但是他十七歲那年祭祀沒能辦成,後來也一直沒能辦成,山裏都不住什麽人了,還住着的都是老人家,上了年紀,有心操辦也無力操辦啊。”
沈映說:“你知道的還不少嘛。”
我摸摸鼻梁,我們倆走出了別墅,我追問着:“所以,那些是紅色的……字?他讓你幫他紋的?他知道你會紋身?”
沈映笑出來:“你別緊張啊。”
我緊張了嗎?我當然緊張了,沈映一雙火眼金睛,當然看到了我的緊張。我在緊張什麽?我在緊張那某個不久之前的傍晚,天還沒全黑,沈映在我和小艾身邊走來走去,小艾拉住了他的手。我緊張他一吻小艾,小艾就渾身顫抖,我緊張他比我有錢,事業比我有成,相貌比我出衆,我害怕……
沈映停在了工作間門口,一手按在我的肩上,對我說:“他出錢,我出力,我們就是普通的雇傭關系。”
他進了工作間,我也進去。小艾坐起來了,穿上了褲子,靠着桌子吃花生米,那碗馄饨就放在一邊,動也沒動過。看到沈映,他重新坐回了長椅上,沈映走去坐在了那長椅邊的一張圓凳上,他看到那碗馄饨,端起來,拿起勺子吃馄饨。他示意我看桌上的書和圖片。
“以前天福宮暗室裏的壁畫,壁畫裏的赤練神君身上全是這種紅紅的,細細的字。祭祀的傳統是,正式開始前,瓊嶺八個山寨的長老們會用蛇血把這些文字寫在由人扮演的神君身上。”
我拿起了一張照片,那是壁畫的照片,不太清晰,可能是因為光線不足,我看到一個黑色長發的男人,臉看不清,他的頭發好像許多黑色的蛇。我又去看那本書,書太重了,還很厚,我阖上書本看書名。
鹿鳴悠整理編纂,沈懷素著,《瓊嶺天福宮壁畫修複研究及其周邊民俗傳說整理》。
桌上的一只手機震動起來,沈映放下碗,和我打個手勢,去了外面講電話。他走後,我問小艾:“我再給你下一碗?”
小艾還在吃花生,嘴邊落下了些花生衣,他的視線落在那本書上。他不說話。我說:“是你讓沈映幫你紋身的?”
小艾點了點頭,他還看着那本書,說道:“赤練神君從前是一條蛇,他在瓊嶺裏修煉,他天天看到大度河水災,看到好多百姓被淹死,他修煉成人形後就在大度河邊做了船夫,用法力度人過河,有一天,他功德圓滿了,飛上天,成了神仙,但他不想做神仙,他想繼續在河邊度人,玉皇大帝被他的精神感動了,降下一只寶鼎鎮住了在大度河裏興風作浪,搞得兩岸百姓不得安寧的蛟龍。那寶鼎變成了一座島嶼,那蛟龍死在了大度河裏,經年累月,它的屍體腐爛了,骨頭變黑了,化成了一種魚,就是艾,蛟龍雖然死了,但是它殘暴的本性留在了艾的身體裏。神君呢,回到了天上,做了神仙,偶爾還會下界去河邊度一度人。大度河再沒發生過洪災。百姓們為了紀念他,感謝他,修建了一座天福宮,每年農歷的九月一日都會在天福宮前大辦祭祀。壁畫說的就是這些故事。”
“你見過那些壁畫嗎?”我拿起那拍到黑色長發男人的相片,“這個就是神君嗎?”
“是的。”
“照片是你拍的嗎?這間房間就是你說的打坐的房間?”
小艾搖頭:“照片不是我拍的。”他說,“沈懷素是沈映的爸爸,壁畫是他出錢修複的。”
我更害怕了,我坐到了小艾身邊,我握住他的手,我問他:“扮神君的人就是扮成神君的樣子被人祭拜嗎?”
小艾說:“對啊,他們拜他,給他唱歌,敲鑼打鼓,他們會把神君送到大度河邊,把他送上一條船,把他送上鼎島,三天三夜後,他們再去接他。”
“三天三夜?那你吃什麽喝什麽?那三天你要做什麽?”
小艾聳了聳肩:“跳舞啊。”
“跳舞?”我睜大眼睛,“在島上給誰看?”
“給神看啊。”
小艾站起來,他跳舞給我看。
工作間不大,到處都是障礙,桌子啊,椅子啊,魚竿啊,一些木料,好多工具箱,小艾在這樣局促的空間裏跳舞。他一時跪在地上,趴下來,匍匐着,溫順馴服;一時伸長手臂,在無聲中和什麽力量互相拉扯,鬥志昂揚,絕不低頭;一時閉着眼睛,嘴邊帶着微微的笑意;一時睜開眼睛,黑眼珠漠然地掃過一切。他的身體柔軟,動作有力,他的每一拍都很慢,神可能也需要些時間來消化他的虔誠和他的抗争。
他跳完了,去剝花生,吃花生米。
沈映回來了,他看了看我,問道:“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小艾剛才跳舞給我看。”我站起來搶着說。
“跳舞?”沈映挑起一邊眉毛,疑惑地看着我。
“對啊,你沒看過嗎?赤練神君獻給神的舞。”我說。說完,我急急喘了口氣看小艾,小艾若無其事地剝花生,一顆花生米從他手指間滾到了地上,他追着它撿起來,吃了。沈映坐回圓凳上,拿起了紋身槍,小艾也坐回去,趴下。紋身槍嗡嗡地響,我四顧張望,沈映說:“覺得無聊了?”
我搖頭,靠着桌子站着,翻書,看壁畫,琢磨天書似的文字,就是不走。
紋身應該會痛,可小艾一點都不痛的樣子,他只是趴着。沈映說:“放點音樂來聽聽吧。”
工作間裏有一套音響設備,還有兩排塞滿了唱片的唱片架,我去挑CD,好多電影原聲碟,有一張叫《冰冷熱帶魚》的原聲碟,我抽出來播來聽。
我沒看過這部電影,鋼琴和大提琴交響着,音樂聽上去有些哀傷。
我看小艾,他阖着眼睛,低低地打鼾,他睡着了。沈映的尾指壓在他的皮膚上,緩緩地拖動那一點一點墨,緩緩地寫就一個一個我看不懂的字。我想知道那些紅色的字到底在說什麽,到底有什麽意義,我在那本書上找答案。我找不到。
我關于小艾的回憶所剩不多了,屬于“快樂”的更少,而且越靠近“現在”這一時刻,沈映在這些回憶裏出現得越頻繁。我遲遲不去律所上班,小艾隔三岔五就來找我,沈映恰好給自己放長假,夏天最熱那一陣,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消磨了不少時光。
我買了浮潛的用具,還買了潛水服,我們去藏寶洞探險。
我看電視節目,聽說那裏也有壁畫,比天福宮的壁畫更早,一個叫霍華德·布朗的美國人在一本民國年間寫就的游記裏提到過,布朗是個富家公子,半吊子考古學家,他推測壁畫可能是第一批在瓊嶺生活的原始人留下的,許多專家有心尋覓,屢次嘗試深入藏寶洞,可均無功而返,沈映的父親沈懷素也組織過不少次這樣的活動,可惜也沒能找到那存在于一個美國人的只言片語裏的遠古壁畫。
我們那次進入藏寶洞是七月尾了,白天人多眼雜,我們就趁晚上,偷偷潛水進去,那時水位還不算很高,由小艾帶路,他最先下水,我跟着,沈映最後。
水下很黑,小艾戴了防水的頭燈,我始終都是跟着那片朦胧的光游着,等到我浮上水面,小艾和沈映已經在洞穴裏了。我們把浮潛的用具脫下來,堆在一塊兒,光着腳往洞穴裏去。從洞穴的入口處往裏走約莫十來分鐘才看到第一個分岔路口,小艾挑了一條路,繼續走,我張望了眼,每條路都很窄,都望不到盡頭,仍舊是小艾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間。
洞穴裏異常安靜,靠近入口處的地方比較潮濕,牆上能摸到青苔,地上能踩到沙石,越往裏走越幹燥,地面也越平整,小艾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濕腳印。我踩着他的腳印走着。
我問沈映:“你爸怎麽會想到來玉松搞研究?”
“他寫的那些書你都看了?”沈映反問我。
沈懷素的書,研究人的,研究壁畫民俗的,在沈映的書房裏就能找到。我都看了。
我說:“他書裏也沒說啊。”
沈映說:”因為他在新加坡研究不出什麽,被人說是靠家裏關系才讀了研究生,他不服氣,但确實在讀書搞研究這方面缺乏能力,只好挑了這麽個冷門,無人問津的地方,以為能給自己的履歷上添些學術成就。“
他說:“他什麽都沒能找到。”
我說:“起碼他把天福宮的壁畫紀錄了下來。”
“那些壁畫很值得紀錄嗎?”沈映說,“你看了那些照片,那些臨摹的副本了吧,我不覺得那些壁畫有什麽研究價值,同年代的壁畫,比它精美的,更有歷史意義的多的是。”
我換了個話題,我問:“他在寫那個小男孩兒的書裏說,那個男孩兒的爸爸曾經帶男孩兒來這個洞穴,為了激發他關于恐懼的情緒,”我回頭看沈映,他也戴着頭燈,光刺進我眼裏,我看不清他,“那是你爸爸在送你去特殊學校時認識的家長吧?那個和你一樣不會說話的男孩兒……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治好。”
沈映說:“你是說《人與自我認知》裏提到的那個案例嗎?“
我說:“男孩A。“
沈映說:“那個孩子就是我。”
道路突然變得寬闊了,我們面前出現了兩條分岔,岔路上流淌着到腳踝的細流,小艾腦袋上的光一高,那些岔路兩邊好像都是洞窟,光掃過去,它們像許多顆半黑半白的眼球。
我駐足。沈映走到了我邊上。
我在書裏讀到的那不會說話的男孩——沈懷素稱他為男孩A,男孩A的父親認為男孩A因為不會說話而缺乏任何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同時,又因為情緒的缺失,無法和任何人,事,物,形成情感共鳴,男孩A的世界裏不存在道德,規則,他無知無覺,是個靈魂生了病的病人,為了醫治男孩A,他的父親嘗試了不同的方法以激發他的情感共鳴,他給他講幸福美滿的童話故事,恐怖陰森的寓言,他帶他走進黑黢黢的洞穴,和他講野人吃小孩兒的傳說,他打他。可無論面對什麽,甚至目擊自己的母親偷情,男孩A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和這個世界好像是沒有關系的。
小艾說:“在這裏生火暖一暖身子吧。”
他貓着腰鑽進了一個洞窟裏,我跟着,洞窟裏原本就有一堆篝火,小艾用打火機點上了火,搓着手,變戲法似的從光照不到的角落摸出一些樹枝扔進火堆裏。我一時間不知該和沈映說什麽,我就和小艾搭話,我問他:“下午我從超市回來看到你了,本來想喊你的,看到你和一個男的走在一起。”
小艾說:“哦,你說管所長吧,這裏派出所的所長,惦記我媽,去我們家看看她。”
我點了點頭,清喉嚨,問小艾:“所以……你們這裏的小孩兒都聽過野人吃孩子的故事?“
小艾笑了:“我爸也拿這個故事吓唬過我。”
我咳嗽了聲,小艾看着火,我一看周圍:“這裏面真的有壁畫,有寶藏嗎?”我問小艾,“你走到過底嗎?”
小艾拿着根樹枝戳火堆,搖頭。沈映說:“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沈映帶我去看一張石床。那石床也在一個洞窟裏,那洞窟比別的洞窟都高,都寬敞,起先我們進去,沈映照着一面牆壁,後來他把光慢慢放低了,我才看到牆前面有一塊長石板,橫在一方齊腰的高臺上。我問沈映:“這是天然形成的?”
沈映說:“像不像一張床?”
“像。”我點頭。
沈映走上前去,他把頭燈取下來,拿在了手裏,他邊走,那光邊搖晃,一會兒照着牆,一會兒掠過那石床。空氣幹燥,石床表面反着冷光。沈映說:“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如果這裏曾經住過什麽原始人,那麽,很多很多年前,上千上萬年前,那些原始人裏面的某一個原始人,他就站在這裏看着我們現在正看着的這張床。”他伸出手撫摸那石床,他的手指也泛出了冷光,我走近了些,我也摸了摸那石床。
石頭的觸感冰涼,那石頭的顏色深淺不一。
沈映還在說着話:“他也撫摸這張床,他也在這裏留下了了腳印,他在這裏坐下,一天的捕獵很辛苦了,他終于能休息一會兒喘口氣了。”他坐下了,看着我,“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地方,做着同樣的事情,就好像……”
頭燈的光垂落在地上,形成一個橢圓的光圈,我和沈映的足印交錯着,我們的倒影互相疊壓着。沈映說:“好像世界上原本就只有一個靈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做得都是相同的事。”
我說:“我不知道男孩A就是你,我以為你爸爸是在研究別人的孩子。“
我有些抱歉,我想起男孩A的遭遇,我覺得我不該提起他。
沈映并沒所謂,他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能只有跳脫出男孩A的父親這個角色,他才能更客觀地看待男孩A和自己。”
他又說:“你應該慶幸他沒有把研究寫成自傳,自傳統統都是騙人的。”
我說:“不盡然吧。”
他笑了:“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不是人的本性嗎?把一點痛苦放大十倍就能獲得十倍多的同情,把一點溫暖放大十倍就好像得到了十倍多的呵護,一點喜歡,反複去琢磨就能當成是愛了,最崇高的人都沒有辦法保證從沒為了想要袒護自己,保護自己而說謊,記性最好的人都沒法保證回憶往昔時不錯漏任何一個細節。一雙眼睛只能看到一個世界,世上億萬人就有億萬個世界。”
他盯着我:“自白應該去教堂找牧師,應該跪在佛像前合掌閉上眼睛,自白的對象從來都不應該是對自己。人會對自己撒謊,一個接着一個,這是人沒辦法控制得了的。”
不,不是這樣的……
沈映往回去,我記得他還說了:“沈懷素是個軟弱的人,你看,他連坦白自己的身份,承認自己有個怪胎兒子都做不到,他只會寫‘我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男孩A和他的父親‘,他只能躲起來把自己的事當成別人的事來寫。”
我說:“可是你又說這樣才能保持客觀。”
“我說的是‘更客觀’,他在書裏寫男孩A的父親在這裏打了男孩A一巴掌,他還想打他第二下,但是沒打下去。我告訴你吧,第二下,他打下去了,他還抽下皮帶打了第三下,第四下,十歲前的事情我記得不多了,但是這件事,不知道怎麽搞的,發生在瓊嶺的事情,我記得都很清楚。我記得黑暗裏,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們,“沈映莞爾,“可能是野人吧。”
我們潛水出去了,背上放在洗劍池邊的背包,我們擦幹了身體,換上背包裏的登山鞋,穿好防風衣,小艾帶我們爬山。登上雲仙頂時,天還黑着,我坐在通玄亭裏,很是疲倦了,靠着背包睡着了一小會兒,醒來時,小艾不見了,沈映坐在我對面喝保溫壺裏的熱水,我往外看,他說:“他去看日出了。”
我走出去,雲很多,模糊了天空,山裏有霧,我找不到小艾。沈映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了:“你放心吧,他背上背頭大象,三更半夜,下着暴雨也能在山上跑。”
我問沈映:“你沒去看日出?”
沈映搖頭,笑着:“我天天在會議室看日出。”
“山裏的日出……不一樣的吧?”我說。
沈映說:“那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對瓊嶺不熟,我不知道該往哪裏走去看日出,去找小艾,一切都很潮濕,霧黏在我的臉上,眼皮上,我呼吸不過來了。
這時小艾從霧裏竄了出來,他哈着熱氣小跑着,山上的氣溫不高,他穿得太少了。我翻出保溫壺倒了杯熱水,小艾一靠近,我遞杯子給他,他接過去喝了一大口,哈了更多熱氣出來。他笑得很開心。
我問小艾:“看到日出了嗎?”
小艾用力點頭:“看到了。”
我說:“那太好了!”
小艾的眼神古怪,我說:“你想看日出,看到了日出,不好嗎?這就是心想事成啊!”
小艾笑了,又喝水,這次只喝了一小口。沈映背上背包走到了外面,他走向一片樹林。我和小艾還在通玄亭外站着,小艾小聲地和我說:“你還是回上海吧。”
我急切地問他:“那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們可以把你媽媽帶去上海,那裏的醫療條件也好些,杉杉也可以考上海的大學,我們可以……”
一群鳥振翅飛出樹林,小艾一顫,擡頭看了眼,把杯子還給我,走開了。
這就是我關于小艾最後的,勉強稱得上“快樂”的回憶了。
不久,我得知,大衛失蹤了。
我是從沈映那裏了解到大衛于七月的某個夜晚從W酒店出來後就一直處于失聯的狀況的,大衛的老婆非常擔心,堅持在自己已經懷孕的情況下,大衛絕不會不告而別。我和沈映就此讨論了番,我們一致認為老婆懷孕這件事沒法束縛大衛不出去鬼混,反而會變成他不回家的正當理由,說不定他跑去哪裏繼續瘋了,過陣子自己就會出現了。我和大衛的關系并沒有多親密,一度鬧僵,因而我對他的失蹤完全沒放在心上,聽過就忘了,直到八月中旬,兩個玉松公安局的警察在瓊嶺派出所管所長的陪同下找到我問起我和大衛的關系,我才又想起這件事。
警察問我七月二十二日的時候人在哪裏,在做什麽,有沒有人證,有沒有任何證明。
七月二十二日,大衛從律所一路飙車回家,連闖了三個紅燈,回到他在灣景一號的23號別墅,十五分鐘後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在他家門口,大衛提着一只行李箱出來了,上了出租車,出租車的牌照是玉A6754k,大衛在W酒店門口下了車,他問前臺要了張18樓城市夜景套房的房卡,那是訂房的人預留給大衛的,大衛是酒店這間套房的常客,訂房的人是位張先生,他是大衛那群狐朋狗友裏的一員。大衛拖着行李箱上了18樓,進了套房,半小時後他就被兩個年輕男人從房間裏扶着出來了,那兩人一個替大衛拖行李箱,另一個在打電話。在大衛進入和離開套房的這段時間裏,那間套房進進出出約莫十來號人。三人到了一樓,直接出了門,一輛牌照是玉A432E8的出租車已經等在門口了,大衛沒有立即上車,他和扶他下樓的兩個男人說了會兒話,拖行李箱的幫他把箱子放進了後備箱,另一個人給大衛點了根煙,他自己也點煙,抽煙,兩人抽完手上的煙,大衛上了車,那兩個人便回進了酒店。據玉A432E8的司機師傅回憶,大衛身上酒味很重,還一直說頭痛,要開窗透氣,原先說要去國際機場,車子開出兩個路口後,他看了看手機,行李都沒拿,就在白馬大道和人民路的交叉口下了車,怎麽喊都喊不回來。司機師傅把行李箱帶回了總站,挂了失物,大衛的老婆後來把箱子領回了家,裏面是些換洗衣物,大衛像是要去做短途旅行。
根據監控攝像顯示,晚上九點二十三分,大衛沿着人民路走了一段,鑽進了福祿巷,就此消失。再沒人見過大衛。
七月二十四日,大衛的妻子報了警。警察經過一番調查追蹤,發現大衛事前買了張飛美國的機票,也訂好了酒店,但是人沒出關,手機關機了,無法追蹤定位。他們找到我時,談話的氛圍頗輕松,管所長先和我聊了兩句,他道:“小關律師,你別緊張啊,這個事情嘛,我看就是小夫妻有了點争執,老公結婚了也不收心,估計是嫌老婆煩了,而且女人大了肚子,男的難免,你知道的……主要是他這個老婆在我們系統裏有點關系,小關律師啊,就是例行問問話。“
我當然不緊張,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大衛了,就算他被人綁架,或者因為什麽意外失了蹤,就算他死了,和我又能扯上什麽關系?
盤問我的警察一老一少,老的姓王,少的姓陸,老的負責抽煙,打量別墅,和管所長攀談,少的負責記筆記,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問話。他問:“大衛之前因為幫你查過三中的事情,和他老婆家裏人吵過架,鬧得不太愉快,你知道吧?”
我搖頭。
老王問:“三中什麽事情?”
我說:“數學老師性侵女同學。”
老王點點頭,問管所長:“欸,這個小沈律師別墅造在這麽荒的地方,剛才一路過來也沒看到什麽監控啊?之前不是一直空關着嘛,他倒挺放心。”
管所長說:“小沈律師很放心我們這邊的治安情況,哈哈。”
小陸又問:“聽說大衛不準你繼續查那個案子了,你還找新的證人去事務所面談,被大衛發現了,你和大衛在會議室打了一架?”他看着我,繼續道:“你當時辭了以前的工作,準備入職他們事務所了,結果入職被卡住了,你現在一直處于無業的狀态吧?”
我看了看管所長,我不想把小艾牽扯進去,我說:“沒到打架那麽誇張,就是發生了點口角。”
小陸問我:“你老家是玉松的吧?”
我點頭。
“你初中的時候你媽媽帶你去看過心理醫生,你們學校老師反應你不怎麽和群,還有點暴力傾向,沒錯吧?”
我笑了:“您查得這麽細致,所以我現在是嫌疑最重大的人?”
我開了句不怎麽合适,但完全發自我真心的玩笑:“那我也不該去綁架大衛啊,我該去綁架那個三中的老師,他找人打了我一頓,為了吓唬我,不讓我查案子,您看我手上的疤現在還沒消,再怎麽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綁架大衛幹什麽?“
最後,小陸問我:“7月22號,你在哪裏?”
我說:“就在這裏啊,和大衛的合夥人,沈映,也就是我大學時的學長在一塊兒,他給自己放年假,每年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放假休息一陣子。我們在家裏玩了會兒游戲,下午去了超市,回來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別墅了。“
七月二十二日,白天,我和沈映在一塊兒,玩了游戲,去了超市,在赤練峰散步,看到了一條赤練蛇,沈映會打蛇,打死了那條蛇,帶回了別墅,剝了它的皮,取它的膽出來泡在酒裏。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的這身本領。我沒細想。沈映沒喝那杯蛇膽酒,吃過晚飯,他上了二樓,我進了客房,看電視,洗澡,看書,入睡。睡到午夜,小艾過來了,他進了客房,睡在了我邊上。他的腳很濕,渾身都很冷,我聞到他嘴裏有酒味。
那兩個警察沒再問什麽,他們走後,管所長留了下來,給我派煙,和我搭話,道:“小沈律師最近還好吧?”
我點點頭。沈映有一陣沒來別墅了,他在玉松有件案子要開庭了,我們一直是電話聯系。
我想到小艾嘴裏的酒味,我好像立即就能聞到。我問了管所長一句:“您和沈映熟嗎?“
管所長說:“和他爸比較熟,當時天福宮塌方,要不是他爸出錢,天福宮估計早就沒了,不過後來還是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