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沙姆特
“那麽——”
恩奇都問道。
“全部人都選擇一個答案,少數人便消失了。方舟乘得下所有人嗎?”
“方舟不需要廣闊,”吉爾伽美什鮮紅的瞳孔轉向了他,“當他們放棄了自己的聲音時,很容易就能被剔除了。”
在那雙視線下,恩奇都有一瞬間發不出聲音來。
怎麽會有人的眼睛像他那樣?廣袤得能裝下整片大海,又帶着風暴來臨前的海嘯,隔着長窗投射來的碎光,寶石般熠熠生輝,光芒潋滟。
這男人英俊到近乎具有壓迫感了,眉眼鋒利又傲慢,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随心所欲,他的威嚴和自信渾然天成,哪怕放在窄矮的花店裏也絲毫無損其魅力。
一旁的伊妲察言觀色,适時乖巧舉手。
“……聽不懂!”
小女孩的聲音通常升高了會顯得有些尖利刺耳,吉爾伽美什皺了皺眉,但并沒有發火,他對小孩子有種奇異的耐心,以指點的口氣道。
“人們聽從媒體的聲音,那他就沒有自己的思想,你還不懂這意味着什麽嗎?”
天極四區,邊越六區,狹間六區,政府一旦掌握了話語權,操控民意便會變得非常簡單。第一場審判後,狹間留下來的公民屈指可數,天極與邊越共十個區,在十個區中,宣揚“無罪”的有三個區,宣揚“有罪”的為七個區,人民馴服地跟從媒體的聲音,于是他便失去了公民權。這樣逐步剝奪,到最後能留下的僅僅只有掌握了權力的那群人。
“懂了麽?放棄了思考的人也是親手選擇了死亡的人。”
第二場審判,正如吉爾伽美什所言,約三成的人投票成為少數人,雖說除狹間外的公民能承擔三次失敗,但最終的結果究竟會走向何方已經不言而喻。
狹間的人們抱頭吶喊,狂砸地面。
“所!以!啊!!”
“為什麽會是有罪啊啊啊啊啊!搞不懂他們的評判标準到底是什麽啊啊啊啊!頭頂上的那些人難道沒有符合邏輯的三觀嗎?!”
“敢家暴死了不是應該的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電視上不是都說無罪嗎!老子的公民權啊QAQ!”
眼瞧這場鬧劇,吉爾伽美什“呼哈哈”地大笑了。
他開始感到自己在星球毀滅前來狹間真是一個不錯的決定,太能打發無趣時間了。
而恩奇都在編完兩個花環後,給一大一小兩位女性戴上後便離開了,依沙姆特而言,對萬事萬物毫不在意,沒有絲毫好奇心的恩奇都竟然能聽吉爾伽美什說這麽久的話,已經是少見的情形了。
逐漸的夜幕降臨,狹間開始變得安靜,清掃機器們滾過長街,在半泥半磚的地面上收拾白天的狼藉。
α-162星球最開始沒有狹間。天極四區——藍移、星等、主序、月海。邊越六區——繡眼、紅隼、八色鸫、壽帶、樓燕、金冠地莺。在兩百年的歷史裏,星球人口由1600萬人增長到了2000餘萬,公民減少至1260萬。
最初的狹間只是一片荒地。放逐者們來到了這裏紮根居住,建破爛房子,偷邊越廢品,吃蛋白飼料,第六年的時候形成了小有規模的聚集地,第二十八年賄賂邊越得到了一臺廢棄3D打印機,第五十五年天極将荒地命名為狹間,分六區,鈴蘭、鶴望蘭、紫芳草、木筆、羽衣甘藍、鳶尾。每區設置一位管理者,法外之地,放逐者的栖身所。所有的建築地面基礎設施都是通過最早的那臺打印機制造,一百多年來不斷更換零件,岌岌可危地維持它的工作狀态。
電網将星球一分為二,少數人的世界與多數人的世界互不相擾。狹間的生活總是吵鬧,罵罵咧咧,懶惰、世故、悲觀、短視,連表達情感的方式也很扭曲。
吉爾伽美什喜歡在夜間散步,這時候總是更加安靜,由于電網的存在,狹間的生态一直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沒有蟋蟀,老鼠倒都個頭很大,鳥鳴和蟬鳴一響一響。
邊越與天極總是通宵達旦地燈火通明,不夜城處處可見,不間斷地狂歡無法消除疲憊,只有踏在這樣落後的、安靜的城市裏,心靈才會感到難得的平和。
他回到伊妲家的花店時已是深夜,沙姆特竟然還沒睡,在繡淡黃色的手絹上小小的花。她時不時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手,保持着雙手的幹爽,一旦手絹上染了輕微的汗或灰塵,那它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必須得是完美的手工品才能在天極有一席之地。
興許是殘留着散步後的好心情,吉爾伽美什沒有吐出惡言。
“廉價的布料廉價的針線,再配上淺薄的審美和配色,真是不堪入眼,也就那花勉勉強強,”他大咧咧坐下,腳跟搭在桌上,“以一介雜種而言,你的手藝倒是不錯。”
沙姆特抿唇一笑,“謝謝您。”
吉爾伽美什不再說話,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的手指如翻飛的蝴蝶繞着花,美得令人移不開眼。
吉爾伽美什見慣了美麗的東西,無數的美人争先恐後匍匐在他腳下,奇珍異寶數之不盡,水藍正紅的星球曾被卑微獻給他,可那些有什麽大不了的,他生來擁有一切,財富名望觸手可及,金錢珠寶俯拾皆是,能打動他的事物太過罕見,偶爾有一樣能令他覺得尚能入眼的事物,他并不介意施舍他的寬宏。
在此時,在朦胧的仿佛罩了紗巾般的月下,那雙手美得能比得上她繡的花,一種極其溫柔的,令人屏息的美麗。
那個男人此生絕不可能擁有的美麗。
吉爾伽美什皺了皺眉,發覺自己的思緒竟然向着無關之人飄去。或許是因為這女人與恩奇都的長相過于相似,在望着她時,總會不期然想起另一個人。但恩奇都給人的感覺過于無機質,一種隐藏在淡然外表下的傲慢……高高在上,彷如神祇自雲端俯視。
可區區的兵器有什麽資格去瞧不起人類呢。
“……所以,”吉爾伽美什清了清喉嚨,狀似不經意地詢問,言語間帶着“愛說不說”的随性,“就憑你的手藝,完全能在這種陰溝裏活下去,為什麽會讓那家夥去幹那種勾當?”
在他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下,沒人會真的不說,吉爾伽美什看得出來沙姆特相當懼怕他。
“‘那種勾當’……是指暗殺……嗎?”沙姆特有些困惑,暗殺在狹間是司空見慣的工作,只要有能力,誰都能做,她并不清楚吉爾伽美什如此看輕的原因,“我雖然能賣些小東西……可恩奇都他……”
思及恩奇都每次望向吉爾伽美什的眼神,她咬了咬唇,決定稍微多說一些。
“您應該能看得出來,他是個沒什麽欲望的人,貧窮和富裕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病,他不會去接那種活計的。”
“看起來完全是個冷情冷性的兵器,那種家夥也會為了別人去做什麽啊,”吉爾伽美什挑挑眉,“你生了病?”
“一種基因病,聽說是在胚胎時基因拼接出了些問題,于是被抛棄到這兒……父母總是想要更完美的孩子啊。”
“老套的故事,”他興趣缺缺,“這世間的悲慘都能歸根結底為愚蠢。”
“我是不懂那些道理……”她小心翼翼的笑了笑,“不過恩奇都并不是冷情冷性,他只是……”
她頓了一下,仔細挑選了一下字句。她并沒有讀過多少書,在這種時候總是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從前的職業習慣令她每一句話都要說得謹慎。
“他只是……對任何事情都看得過于平等,在您看來,這或許是傲慢的表現,但并非如此,他的心靈純粹無暇,格外喜歡美麗的東西,如果不是我的病……您知道的,在狹間,藥總是非常稀少又昂貴,尤其是治療基因病的藥物。他非常厭惡非生存而奪取旁人性命這件事,這是違背他的本性的。”
“但是他依然為你這麽做了——聽到這裏尚且算是有些趣了,”吉爾伽美什饒有趣味道,“繼續說——”
“沒有什麽了……”沙姆特微微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他讨厭去掠奪什麽,如果沒有我,他不需要任何的金錢,也不會被束縛……很抱歉,沒能告訴您什麽。”
“這麽說來那家夥不是只有個看得過眼的皮囊而已麽——”他停了停,“哈,本以為能有什麽值得取悅我的笑談……”
沙姆特怔了一下,手指保持繡花的姿勢,擡起眼皮非常隐蔽地望了他一眼。
“……您不讨厭他……是嗎?……就像您不讨厭伊妲一樣?”
吉爾伽美什冷哼一聲。
“呿,那家夥以人而言還是個未完成品,至少等他變成最為鋒利好用的兵器,我才會考慮考慮将他收入我的寶藏庫中……”
他忽然露出一個惡意的微笑,“不過,你們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吧,世界已經快要毀滅了。怎麽辦呢,再怎麽掙紮也來不及了,他已經無法去改變了。懷抱着絕望去死,也是種不錯的體驗啊——你和他,整個狹間,整個世界——都要死了啊。”
“……”
混合着男人刻意散發的壓迫感,室內的空氣一瞬間變得緊繃,隐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對死亡的恐懼撲面壓來,沙姆特動彈不得。
幾個呼吸後,她微笑了。
“您說的沒錯。”她柔柔地順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