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話語權
“你在做什麽?”吉爾伽美什問。
沙姆特一驚,手中的花盆險些失手摔下去。
她猶猶豫豫地回望過去。
“……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他嗤了一聲。
“這裏還有別的雜種嗎?”
沙姆特将花盆放上桌臺,細心地揩去葉尖的小小灰塵。
“我在打理這花。”她溫柔的說,并未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所以說,那東西有什麽好打理的。”
“很美,而且……恩奇都喜歡花……他很少會喜歡什麽,能讓他感到開心是件難得的事。”
“那是當然的,兵器能有多少喜好。”
這樣說着的吉爾伽美什,絲毫不顧及坐在店前的恩奇都,懶洋洋地評價。
沙姆特失笑,她知道恩奇都不會介意別人對他的評價,他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別人的話從不能引起他的內心一絲波瀾。他盤腿坐在店前,一只貓趴在他的膝頭,被摸得仰起了毛茸茸的下巴。在面對人類時,他總是顯得冷淡疏離,盡管美麗,但那美麗是神造的。
至于面前這位英俊的金發男人,認識短短幾天但沙姆特已經完全了解了,這位大人說話專戳別人痛腳,性格惡劣還特別嚣張,如果非要較真他說話的言辭與語氣早就氣死了。
沙姆特頓了一下。
她本想繼續說什麽,但恩奇都在吉爾伽美什說完那句話後,向店內望來了一眼。
極其平淡的一眼,如果視線的主人不是恩奇都,這不會有任何問題。
“……”
沙姆特停止了這個話題,笑了笑,抱着花盆小心避開吉爾伽美什,蹲下放在恩奇都的腳邊。
陽光透過電網白蒙蒙地落下來,白色的花瓣上繞了小小的光暈,三花貓的尾巴長長,一甩一甩拍在她的手臂上。
“天氣真好呀。”她惬意地眯起眼睛。
恩奇都收回了視線,拇指揉過貓腳掌。
“啊,天氣真好。”他微笑着道。
正午十二點,他們聽見了整條街的手環與廣播同時響起了“噔噔噔,蹬蹬,噔”的聲音。
“哦哦哦哦哦!”
“開始了開始了!”
大街小巷紛紛開始交頭接耳,聚集吃瓜。
“第二場開始了!”
“審判開始了!”
“誰還有公民權?這次又是什麽案子?”
公投時間六小時,上一次審判中存活的公民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快讓老子看看!天極那群家夥還能搞出什麽幺蛾子!”
“你綁定手環了沒?綁定了?沒事,票給我投,保證讓你活下去——我的?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還有搶你的做什麽!”
“閉嘴!開始了!仔細看着!”
一位妻子用毒藥和枕頭謀殺了她的丈夫并僞裝成失蹤,但在焚燒屍體時衣物上殘留了人體油脂的痕跡,于是被捕。
謀殺動機是丈夫在平時的生活裏有着極強的控制欲,常年使用暴力不間斷的強迫妻子放棄工作回歸家庭。
“你們知道我經歷了什麽嗎?”妻子在自辯時陳述,“最長連續十個月加班到淩晨四點,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熬夜,脫發,內分泌失調,眼角膜充血,心率過快,壓力大到幾近崩潰,還要被人嚼舌根。這些全都不是問題。我費盡千心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不是為了給男人相夫教子的。”
“你的孩子呢?你不顧忌你的孩子嗎?”憤怒的人們問她,“你就沒想過他失去了完整的家庭該怎麽辦嗎?”
“那不叫完整的家庭,”她回答,“我的孩子已經成年了,他該有他自己的人生,不應當在父母的陰影下過活。”
“天啊……人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名副其實的惡女!”
“沒有愛心!不懂寬容!”
“怎麽每天都是這種案子,可怕,明明我身邊的夫妻都相處得很好啊。”
“有罪!當然有罪!竟然殘忍的燒屍,還抛棄孩子!她應當死刑!”
在邊越與天極一片義憤填膺時,狹間竊竊私語。
“哇!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惡女?”
“惡女?你想死嗎?就現在,在這裏?”
“真TM幹得漂亮!有人敢動老娘直接分屍!”
“所以果然是……”
“——無罪!無罪!!!”
“笨蛋!上次選了無罪死的就是我們!所以是有罪啊!”
“那就選有罪了哦……我選了哦……!”
“不不不,等等等等,”有人神神秘秘低聲道,“先聽聽別人怎麽說。”
“鶴望蘭TM還有幾個能有公民權!哪來的別人……啊……你小子聰明啊!”
他們湊在手環前,聚精會神聽電視主持人評論。
“……案來看,嫌疑人在長期……”
斷斷續續的花屏後,屏幕和聲音重新變得清晰。
“……家庭暴力中反抗施與暴力的一方,自然是正義的行為,她保護了自己,保護了家庭,是十分了不得的義舉!”
另一名評論員反駁:“但是,明明能通過語言安撫,或者離婚等行為脫離暴力,她偏偏選擇了最為極端的犯罪。”
“請注意你的言辭,公投并未結束,無人能斷定她有罪與否。”
“一個施與暴力者最終死于暴力的反抗,不正是正義的體現嗎?”
“遺憾的是她殺了人,無論有多少理由,這都是有罪的。”
吃瓜群衆們蹲守了七個節目五個半小時,用他們平時根本不用的貧瘠大腦可勁兒分析主持人的語氣表情,17位主持人中15位認為無罪2人認為有罪。
“那就選‘無罪’了!”
“選選選!就是它了!”
伊妲擠着她小小的身體湊熱鬧,看見他們總算是得出了答案,心滿意足拍拍小裙子上的灰回家了。
“恩奇都哥哥~今天的審判正确答案,是‘無罪’哦!”
哪怕被改裝也依舊顯得窄窄的小花店裏坐了三個人,吉爾伽美什正看着恩奇都編花環,聞言立刻嘲笑。
“連狹間都知道的正确答案怎麽可能是正确的。”
沙姆特則彎腰接過伊妲撲過來蹭的小腦袋,将她抱在腿上。
“哎大哥哥你居然在啊……哼!我看大家可是非常難得又認真地在分析哦!八成的電視臺都說無罪呢!”
呆在這兒的幾天,吉爾伽美什幾乎都只出門散步,小花店容不下他這尊大神。據說每到飯點,狹間大小幫派家族就會被神出鬼沒的金發男人強迫獻上美食,打又打不過還要被嘲諷,接連挑釁了數次之後還沒被人套麻袋堵小巷搞暗殺,完全是有人眼見他住在鶴望蘭區113號房2樓,私底下隐秘流傳他能嚣張這麽久完全是靠狹間最強兵器的裙帶關系。
本應散步的吉爾伽美什出現在了花店裏,在正中央擺了一張巨大的椅子,足足占了整個店內面積的三分之二,此刻正右手支着下颌觀察。
被觀察的恩奇都旁若無人般,低垂着頭依靠窗棱,修長手指繞着花莖,一朵一朵穿過空空的小環。他屈起一只腿抵着玻璃,綠色長發柔順地落在後背前胸。窗外的日光籠罩着他彷如籠罩神像,一種古老的美麗,無機質,慈悲,高高在上。
有時候吉爾伽美什覺得觀察這樣的恩奇都很有意思。
他的人生中充滿欲望的人太多,充滿疲憊的人也太多。人們的心靈總是粘黏着雜質,像他這樣無垢的靈魂極其少見,同時也難以接近。
兵器是多麽的淺薄,一眼見底。但若是能得到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豈不是非常有趣嗎?(注1)
吉爾伽美什懶洋洋靠在他的長椅上。
“電視臺說無罪?你們聽從他們的?”
“……不是嗎?”伊妲疑惑的歪頭,“因為,只要成為大多數人就好了,電視臺都說了,那大家肯定都這麽投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子!”吉爾伽美什笑不可遏,“竟然不相信自己而去相信別人,将選擇的權利拱手讓出去麽!哈哈哈哈哈哈哈……!罷了罷了,憑狹間的智力能想到這一層,也算是不錯了!”
“……不、不行嗎?”
“啊,當然可以,放棄也是一種權力——盡管非常愚蠢。”他收起了笑,感到厭煩了似的擺擺手,無聊道,“你啊,知道世界如何運轉的嗎?”
這世界是如何運轉的——
“雖說也是老生常談了……姑且替你解釋解釋吧。
“162成立時,第一法則規定,‘少數服從多數’,絕對的民主即為絕對的正義。這條法則運行了兩百年,早就讓金碧輝煌的神壇浸入了血海。狹間沒有審判,對吧,你們的規則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所以你們不會知道,邊越與天極是如何操縱民意的——”
每一個擁有公民權的人,在一生中平均會經歷25924次審判。
審判是對有罪與否的最終确定,是每一個公民義不容辭的責任。在星球成立的第一天,第一場審判放逐了近三成否定“第一法則”的居民,第二場審判放逐了剩下的兩成,第三場開始,無人被放逐。
這個星球唯一一次貫徹“第一法則”的真實意圖,恰恰只有在第一次審判中。
每個人都在思考這個星球的未來,自己的未來,子孫後代的未來。他們的每一票都經過深思熟慮,背負了星球的命運。他們以這樣的覺悟投出了票,然後被放逐。
于是所有人開始聽從同一個聲音。
為什麽呢?因為真是累啊。
思考是令人感到疲憊的事情。人生裏有那麽多更重要的事情,工作那麽忙,生活那麽累,漂亮的裙子應接不暇,放松的游戲源源不斷,好不容易有了些空閑時間,誰不想好好休息?為什麽一定要抽絲剝繭地去尋求真相呢?
被審判的人與我何幹?與你何幹?
他犯沒犯罪,他是否正義,他的量刑得當與否——有多少人真正的在乎,25924中每一場審判都在乎。
只要你用心去對待你的投票,那麽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被放逐。一個有思想的人不會永遠都是大多數的那一方。
于是,大多數人說的都是對的,只要聽從就好。
如何判斷大多數人?媒體不是發言了麽?他們的影響力不正是民意的具現化麽?那麽,他們代表的也就是大多數人的聲音。
假如錯了,那也不是我的錯,是大多數人的錯。
更何況,大多數人的錯就不是錯了。那才是正确。
這樣一步一步的,邊越與天極——只有一種聲音了。
在背叛來臨之前的美夢,
在謀殺之前曾窺見的正義,
在謊言之前曾閃耀的真相,
全都丢棄的一幹二淨。
因為唯一重要的
是誰獨占了話語權。(注2)